大掌柜:“……”
姜知津:“……”
两人的目光轻轻一碰,大掌柜咳了一声:“夫、夫人莫要冲动,在下既然是以贩卖消息为生,自然认得姜二公子。这原本是四档的价钱,冲姜家的面子,在下才给夫人打了个小小的折扣,还望夫人不要见外。”
在温摩的眼里,姜知津弱小无助,是个时刻被姜知泽算计谋害的小可怜,却忘了他是姜家嫡子,身份尊贵,在一般人眼里乃是高攀不起的存在。
差点儿还以为这大掌柜有什么龌龊爱好,对他见色起意呢。
“是我误会了,抱歉。”温摩干脆利落地收了刀,放下钱袋,“那就有劳大掌柜了。”
“收钱办事,份所应当。”大掌柜收下钱袋,微笑着轻轻拍了两巴掌,几名小厮名贯而入,捧着几只锦匣,“听闻今日是二位定婚之喜,小店无以为贺,备下一点点小小心意,恭贺二人得天作之合,定然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锦盒里东西都不大,皆是一样样小巧珍玩,或印章,或镇纸,不过看上去光泽浑厚暗沉,年头都不小。
“好玩。”姜知津每个锦盒都打开看了看,“你这个大掌柜真好。”
大掌柜受宠若惊,满面笑容:“公子能喜欢,便是小店的荣幸。”
据大刘说,这得意楼以高价贩卖消息,乃是盘踞在京城暗处的头巨兽,温摩原以为它会有几分峥嵘,带着肃杀与奇诡之气,可没想到这大掌柜如此热情和气,活脱脱便是一位十分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酒楼掌柜,揽客手段一流,还十分殷勤体贴,直接命人将东西送去姜府。
温摩带着姜知津离开得意楼,姜知津恋恋不舍地回望:“狮子头……”
“别看了别看了,”温摩捧着他的脸,把他的头扳回来,“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比狮子头还好吃吗?”
“嗯,应该是。”
这语气显然毫无说服力,姜知津一脸狐疑。
温摩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两粒散碎银子,“姐姐没钱了。”
这点钱估计真的只能在得意楼吃碗货真价实的阳春面。
而且她记得进城之时,她看见过得意楼附近有一处摊子,专做蛇肉羹。
当时她还惊喜地向阿娘道:“原来京城也有蛇肉吃!”
阿娘皱眉:“京城人怎么会吃蛇肉?”
温摩当时还要指要阿娘看,但马车已经拐过弯,再也看不到了。
这会儿站在街头,她又一次陷入了人与车马的洪流里,丝毫想不起那处摊子在得意楼哪个方向,只记得那一片的房屋好像比较低矮,街道也比较拥挤,到处都是小摊小贩的叫卖声。
她把记得的描述给姜知津听,“你知道是哪儿吗?”
姜知津歪了歪头,很想说,我是个傻子啊姐姐,你这么指望一个傻子给你带路真的好吗?
这个时候他应该直接摇头说不知道,或者胡乱将她带到什么地方,都能允分展示出自己的傻子本色。
但她的眼睛明亮,眼底一片澄澈,没有他在别人眼中见惯的轻蔑、嘲讽以及恶意,那里头全是认真。
她是认认真真向他求教,哪怕他是个京城知名的傻子。
是装的吧?
不然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
但,装得可真像啊。那双眼睛像是清澈见底的湖泊,倒映出晴朗的天空,单只是这样看着,也让人心情无端地好起来。
“嗯,我知道!”姜知津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带她多穿了几条巷子,然后在那片区域附近低头发愁:“咦,我记得是这里呀!”
温摩举目四顾,在不远处看到了那面当初在马车上一晃而过的店招牌——王记肉羹。
“哈哈哈,就是这里!”温摩大笑着拉起姜知津的手,“津津真聪明!”
姜知津被她拉着,从小巷阴凉的阴影中,跑到大街明亮的阳光中。
她身上那件奇异的衣裳紧密地贴合出流畅的曲线,挺拔的肩,柔润的胸脯,纤细而清韧的腰肢……葱绿的锦缎在阳光下明亮到耀眼的程度,但比衣裳更耀眼的是她的笑容。
京城的贵女们,好像从来笑不到这样灿烂的程度。
她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告诫要笑不露齿,再长大些就知道笑容太大一则失仪,二则容易长皱眉,她们认为轻抿浅笑才是最优雅、最动人、最合适的。
长到二十一岁,才知道女孩子原来会为了一顿肉羹大笑着一路狂奔,也算是长见识了。
看着这样的笑容,姜知津心里也莫名变得松快起来,一直翘着的嘴角微微上扬,正要勾勒出一道更深的笑意,忽地,眼角余光瞥见身后有道身影,在他回头的那一瞬,倏然消失。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自从七岁之后,就如影随行。
是姜知泽的人。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温摩的脸上,温摩开心地回望他。
他脸上也带着笑容,只是这笑容不再是方才如泉水般涌现的那一抹,而是回到了他一贯的笑。
天真而明媚,像一只完美无瑕的面具。
铺子不大,只有三张桌子,挤在狭小的铺子里,桌子已经看不出本来是什么木料,统一地变成暗红色泽,泛着一层油光。
上好的木料保养得宜,确实会有一层油光,姜知津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就犯了一个错误,心想这店虽小,木头却还不错,因此还上手抚了一把。
然后,一股油腻的手感从指尖传来,他整片后脊都颤了一下,连忙掏出帕子把手擦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觉得指尖粘腻,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温摩则是长腿一迈就去了厨房,姜知津听到她问:“老板有蛇吗?”
“有!姑娘你好口福,我清早才出城捉的菜花蛇,你看,少说有四斤重!”
四斤重的蛇……姜知津擦手的动作都顿了一下,若是放在京城贵女面前,贵女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晕倒,倒下之前还要先发出一声尖叫。
温摩也叫了一声,不过声音里全是快活:“好好好!我全要了,一半炖肉羹,一半拿来烤,多多地放辣子。有酒么?吃这个必须配酒!”
老板哈哈笑:“姑娘是个懂行的。”一面扬声唤妻子打酒。
温摩搓搓手坐下来,一脸兴奋,忽见姜知津还在擦手,手上的皮肤都快擦红了:“怎么了?”
姜知津苦着脸道:“太油了,好难受,我要回去洗手,母亲说沾上油,一定要用香胰子才洗得下来。”
温摩想了想,从后厨抓了把东西出来,道:“伸手。”
姜知津迟疑:“是什么?”
“草木灰,虽然没有胰子香,一样可以去油。”
姜知津一脸嫌弃:“脏。”
“你要脏还是要油?”
“都不想要。”
温摩瞪着他,“你讲讲道理,我总不能为了带你回去洗个手就不吃了吧?你知道我出来一趟有多不容易吗?等咱们成了亲,你们姜家的规矩更大,下次我还不能什么时候能吃上呢!你乖乖的,除非天上下刀子,否则姐姐我是不会走的。”
姜知津委委屈屈地:“哦。”
“手伸出来。”
姜知津乖乖伸手。
温摩舀了一瓢水,先替姜知津把手打湿,然后用草木灰搓了搓,再用清水递他冲洗干净。
草木灰覆在肌肤上的一刹那,姜知津的脸差点绷不住,几乎想夺手而逃。
但奇异地,那看上去黑灰一片的恶心东西轻易带走了指尖上残存的油垢,清水冲洗过后的手重新洁新起来。
温摩拿衣摆给他把手上的水擦干,道:“灰是世上最干净的东西,不管好的坏的,烧净了之后全是灰。在我们仡族,初生的婴儿要用草木灰洗澡,人死之后也要烧成灰,灵魂才能升入天界,灰烬是世界的本初,一切皆自灰烬中诞生,又在灰烬中结束……”
她的手顿了顿,想到了上一世她化为灰烬的结果。
“哎呀什么人呐!混闯什么?”老板的妻子在后厨骂道。
“对不住,走错门了。”有人飞快地道。
店铺小,声音悉传到前面来。
后厨通着院子和柴房,大约是有人想从后面蹿近路,所以惹得老板妻子不快,并且在后头跟老板嘀嘀咕咕要把院门封了,老板嘴里“嗯嗯嗯”应着,很快便端着一大盘烤好的蛇肉上来。
蛇肉切作均匀小段,每一段都烤得金黄酥脆,裹着一身的蜜油,香气扑鼻。
什么上辈子的苦楚顿时飞到了九霄去云外,温摩操起筷子就要去挟。
姜知津忽然按住她的手。
温摩一呆:“干嘛?”
姜知津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了,笑道:“姐姐,这里的筷子不干净,我给你擦一擦。”
就在他用手帕擦筷子的时候,温摩已经另取了一双,哈哈笑道:“津津爱干净,姐姐爱吃的!津津啊,姐姐教你,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烤肉刚上桌的时候最好吃,快来!”
一面说,一面已经挟起一筷往嘴里送。
姜知津脸上还保持着笑容,但嘴角已经绷紧。
毫无疑问,那个去后厨的人,是姜知泽的人。
肉里被下毒了。
她知道吗?
她是姜知泽的人,姜知泽会连她一起毒杀吗?
还是说,她不知道,姜知泽要用她的命来试探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她是弃子,还是帮凶?
姜知津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被放慢。
只用那块金黄的蛇肉,被筷子送到了温摩的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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