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1 / 1)

“五月五,是端阳。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洒白糖。龙船下水喜洋洋。”

舍了马车,后面远远地跟着侍从,白苏慢连城璧半步地跟在他身后,听着街上斗百草归来的孩童用稚嫩软糯的嗓音一路蹦蹦跳跳唱着童谣,那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又隐隐浮了上来。

离开太湖,沿平江河一路步行,聚集着人群的地方,多半便是水上有人献艺的所在。好在跟着的侍从能先上前隔开人群,不然以连城璧和顾白苏两个小孩子的身板,想挤进密密麻麻的人堆估计只有爬着钻过去。

所谓“档船”,其实就是多艘船并列顺岸靠泊停在水上,在船头上铺上一排木板,靠水吃饭的小伙子们便在船上赤着胳膊献艺。玩飞钢叉能把钢叉在胸、背和两臂间搓滚,偶尔还抛向空中;举石担的把一根粗毛竹的两端,穿上两爿大石盘,然后将它举起,在头顶、胸背不断盘旋;舞石锁的,抓住用花岗石雕凿而成的锁形石块的把手,把石锁穿过臂、背、胯部,稳稳落在肩、肘、拳上,有人甚至稳稳地把石锁落在下巴以及额上,顿时便能博得两岸观者的高声喝彩。

“呀!”看得正欢的白苏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几艘档船中最厉害的那个舞石锁的青年忽然间失手,石锁越出了轨迹,落进水中,“扑通”一声,激起一米高的水柱。人群马上发出一阵嘘声。青年也不慌,一个手势,几个船舷旁一直站着的年轻人随即一个猛子扎进水底,顷刻,几人已把石锁托出水面,轻松抛到舱板上。在两岸一片鼓掌声中,还带着水的石锁又被那青年托起,继续在身前身后抛舞。

白苏前生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如此精彩的杂艺表演,电视上看到的虽然更出彩,但哪有亲身在人群中感受到的来得震撼。受到周围热烈气氛的感染,白苏也忍不住一边叫好一边鼓起掌来。

然而,我们见惯了飞檐走壁无坚不摧变幻莫测各种绝妙功夫的——连公子实在对这些街头微末伎俩提不起兴趣,看白苏全神贯注地看那些丝毫不懂武功只有力气还过得去的男人耍把式,一副兴奋得忘乎所以的模样,心里不由得有点酸酸的,忍不住嘀咕道:“有何好看?我要是去,肯定比他们厉害多了。”

白苏听见,古怪地朝他看了一眼,想象了一下连城璧赤着上半身舞石锁抛飞叉的情景。

呃……

白苏捂住嘴努力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还不忘小声朝连城璧道:“相……相信我,你要是去,那……那场面就不是精彩而是惊悚了。”

温文尔雅的连公子去档船上耍把式卖艺……

老天,这未免太考验她心脏的承受能力了。

现在再看档船上那些人,白苏脑海中不自觉就浮现出连城璧站着上面卖艺的样子,小心肝就那么颤了几颤,不行,真的受不了,看不下去了……

她朝连城璧示意,然后快步钻出了人群。

连城璧顺着她的话也想象了一下,自己一下子被自己窘到了,好像……是有点奇怪。

正当连城璧一边走一边内心感到纠结的时候,身后一个爽朗的男声传来:“这不是无垢山庄的连世侄嘛!”

白苏顺着来人的声音看过去,一个年逾三十蓄着胡须的高大男人一身浅紫衣袍,腰间佩着一把细长的剑,面带微笑着朝连城璧看去,身边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锦衣少年,十几岁的年纪,正有些腼腆地朝这边张望。

连城璧走上前站定,微笑着抱拳:“柳三叔,好久不见。”

“哈哈哈,”男人抚着自己的胡须走来,“世侄还是这么知礼,南儿,你可要多学学。”男人朝身边的少年道。

连城璧问道:“柳三叔,这位可是您的长公子,柳永南少侠?”

“呵呵,城璧倒是聪明,不过这小子哪称得上少侠。南儿,来认识认识无垢山庄的连城璧,别看他年纪比你小,功夫可是了不得。”柳三爷依旧爽朗地笑着。

“三叔夸奖了,城壁可担不起,”连城璧朝柳永南微微一揖,“柳兄。”

“连兄。”少年微笑着回礼,抬头带着几分好奇的目光看向连城璧,这就是无垢山庄的连城璧吗?

对话的三人都没有注意到,连城璧身后的白苏,在听到“柳永南”三个字后悄悄抬眸的一眼中,传递着何等的惊愕。

这个人竟然就是柳永南,小说中曾经帮助小公子劫走沈璧君后又违抗小公子的命令妄图染指沈璧君的“玉面剑客”,“芙蓉剑”柳三爷的长子。

无法想象,这个目光干净的少年,竟然就是日后月月皆要奸/淫数名少女﹑无恶不作的采花盗。

白苏觉得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浮上心头。原来,那般肮脏的一个人也曾有过这样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眸子。

任白苏内心如何波涛汹涌,对话的三人全然无觉。

柳三爷其实在连城璧出了风雩楼之后就发现他了,看见连城璧带着几个仆人往水上献艺那儿走去,他想,果然是孩子心性。

看着眼前的男孩,柳三爷笑道:“城璧怎么独自出来过端午?”

“母亲不喜热闹,我便一人随便出来逛逛。”连城璧微笑。

“是了,连夫人大家闺秀,端得好教养,”柳三爷抚须,“世侄若是无聊,倒不妨和南儿一块走走,姑苏的端午,可真是热闹啊!”

连城璧看了看已经有点暗下来的天色,颇为遗憾地摇头:“晚上城里还有得热闹,可惜家母嘱咐城壁定要回家吃晚饭,城壁不得不走了。”

“啊,”柳永南一声惊呼,引得柳三爷和连城璧都看向他,柳永南面上微红,很快道,“那真是太可惜了,永南一直很想和连兄交流交流。”

“那有何难,”连城璧率直道,“三叔和柳兄今日不妨去无垢小住,也让城壁尽尽地主之谊。”

柳三爷叹气道:“世侄的盛情怕是难却,我本是要去山东办事,恰好路过姑苏,若不是南儿想看太湖的龙舟赛,我们本该今日上午就离开。”

连城璧闻言,一副遗憾万分的表情:“那三叔下次有空来姑苏,定要来无垢歇歇。”

“一定一定,”柳三爷哈哈一笑,“城璧无事倒也可以来柳府住住。”

“那是自然,”见侍从已经将马车赶来,连城璧作势要走,踏上车前不忘先弯腰朝二人道,“柳三叔,永南兄,后会有期。”

城里人很多,因此马车行得很慢,白苏见连文不在,忍不住坐进车里,朝安然端坐的连城璧小声道:“那父子俩有些奇怪。”

连城璧放下手中的书,含笑望着白苏:“哪里奇怪?”

“看档船的时候我确实觉得有人在看我们,是那两人吧,”白苏蹙眉,“而且听说你要离开,那柳永南明明就松了一口气,还做出一副很遗憾的样子。搞什么名堂?”

“柳三爷倒是丝毫不露破绽,可惜他儿子,”连城璧笑得意味不明,“阿苏可有兴趣去看看那两人究竟要干什么?”

白苏长长地叹了口气,惆怅道:“人人都说好奇心害死猫,可好奇心一来就是挡不住啊怎么办。”

连城璧再次笑了,屈指叩了两下车壁,提高了音量:“找个地方,停车。”

“咕碌碌”,马车慢了下来,停在了一个巷子里。连城璧下车,跟在车后的一个侍从随即上前对他耳语了几句,连城璧微微思索了一下,朝他嘱咐了些话,然后才转身对白苏招手:“阿苏,走了。”

白苏对姑苏的街道陌生得可以,连城璧却驾轻就熟地带着她灵活地穿梭在大街小巷里。他的速度不算快,但白苏若不是练了一段日子的自家心法,想必很难跟上。

天色渐渐暗沉,霞光四射的云层也慢慢失去了光彩,姑苏城内热闹不减,五颜六色发着光的灯笼给这座古城增添了一片旖旎的美丽,街上的行人虽开始减少,但比起平日来看,依旧是极多的。

白苏跟着连城璧,一路避开人群,朝姑苏城外围径直而去。

已经隐约能看见姑苏的城墙了,此时,连城璧忽然拉住白苏的手腕,身形快速一晃,来到极僻静的一处,二人背靠着一堵墙,连城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朝下指指靠近墙根的一条细小裂缝,白苏会意,蹲下身子,两人一同透过缝隙朝里望去。

里边,有几座破旧得几乎不住了人的房屋圈出的一小片空地,柳家父子的剑皆已出鞘。柳永南的剑上淌下一丝极细的血迹,柳三爷的剑却像是刚从血水中浸染过一般。

二人的脚下,散落地躺着五个人,这五个人一样穿着白底红边的衣服,白色的布料被蔓延开来的血水渗透,与衣服原有的红边混在了一起。

“爹,我们可以更早下手的,”柳永南擦拭着手中的剑,有些不解,“连城璧只是一个孩子,何必顾忌。”

“笑话,我会顾忌一个毛没长全的孩子,”柳三爷从血泊中的一人怀里掏出一个绸缎质地的黑色布包,满意地一笑,然后淡淡道,“连城璧不算什么,但姑苏是无垢的地盘,无垢山庄如果想管闲事,那才是麻烦。”

“反正我们得手了,”柳永南得意,“任谁也不知道这东西是爹拿了。”

“哼,”柳三爷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将瓶中水尽数撒在五具尸体上,尸身立即“噼里啪啦”燃烧起来,瞬间化为一堆粉末,混合着未干的血迹,就算能看出死过人,也难寻更多蛛丝马迹,“你还是太嫩,已经嘱咐过你勿要用自家剑法,你倒好,哼……”

柳永南有点羞愧,讷讷道:“爹……”

柳三爷不言,只用那双满含杀气的眼睛锐利地扫视周围两遍,见确实无人,这才拎起儿子的衣领,道:“别愣在那里,走了。”随即施展开轻功,快速离开。

时间在此刻仿佛凝固。

白苏和连城璧静静地蹲在墙根,呼吸缓得几乎听不见。

直到感觉不到那对父子的气息,二人才踱步而出。

连城璧往尸迹处迈了几步,蹲下身去,端详了一会。

“是焚尸水,”白苏看着那片污迹,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家手札上有过记载。”

“这东西是长生教秘宝之一,”连城璧直起身,平静颌首道,“我们走。”

拐了几个角,一辆极普通的马车静静停在那里。带着斗笠坐在车辕边的车夫见连城璧来了,上前抱拳:“公子。”

“走,”连城璧踏上马车,回身朝白苏道,“你也坐进来。”

将车帘拉开一条小边,看街上小贩叫卖不绝,水上档船和龙舟犹在,不少人提着粽子和黄鱼笑容满面地走过,挂着灯笼的画舫倒映在湖中,轻波微漾,缤纷耀眼的光芒随之便泛开。

一派安宁喜乐。

白苏放下帘子,有些唏嘘。

谁也不知道,刚刚在姑苏城墙下,又多了五个冤魂,血迹尚存,腥气犹在。

她望向闭目打坐的连城璧,他俊雅的侧脸在朦胧的烛光下映照出淡淡的温润光泽,明明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却有着一种不相称的沉静。

“公子,”白苏开了口,“柳三爷拿走的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长生教的血翡翠。”

白苏挑眉:“拿长生教的焚尸水毁尸体,又拿走长生教的血翡翠?”

确实是好主意,不管那五个死人是谁,总之不会怀疑到“芙蓉剑”柳三爷的头上来。

连城璧睁开眼,淡淡一笑:“血翡翠是长生教的至宝,传言能延年益寿,于武功亦是大有增益。”

“长生教是什么?”白苏问。

“阿苏不知?”连城璧问道,见白苏摇头,便耐心解释,“长生教教是几年前沿海兴起的一个邪教,号称教中最诚挚的信徒可得长生,教主的手上倒是有几样新奇玩意,比如你刚刚见的焚尸水,不过自从三个月前教主被几名武林人士联手击杀,这教也就散了。没料到柳家父子和长生教竟有些关系。”

“说不定柳三爷就是为了这血翡翠,伙同他人杀了长生教主,”白苏懒懒道,“当真无聊。”她最讨厌这些江湖中人纠结来纠结去的事,何况这件事从头到尾估计都血淋淋的。

“阿苏倒是不惧死人。”看着白苏困得要睡着的模样,连城璧道。

“唔,以前有见过。”白苏挥挥手,装作不在意地回答。

其实,何止见过,她亦曾手染血腥。

连城璧见她颇有心事的样子,便也不再问下去,只道:“如此。”

一时,车内无话。

白苏伸直了腿,四处乱看,东瞄西瞄,最终目光还是落在了连城璧身上。

歪头打量着他一派温宁的五官,她突然问:

“连城璧,你杀过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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