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呐,总有那么一些小意外,会彻底颠覆你的世界观。
四清山山中有只供这些送来的替子们住的地方,占地极广。在后山取了山腰的几个大殿,外观看起来极为恢弘,每一处的瓦都是皇家琉璃,每当光打过来显得山腰金灿灿,明晃晃。
厨房的怪胡子老头说,南魏皇家有爱炫耀的坏风气,什么都要中午办,连这种房子都要建在半山腰,然而,中,并不是个多好的词,那么为什么呢?
“要炫耀一定要取在中午,因为早晚会遭报应……”
记得这个冷笑话后来被掌门知道了之后,因为对皇家大不敬被强制封了口。
见到了长孙之后,我将他正拖往门内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云师兄和几个穿着家仆衣服的人抢了,只得一个人跟着他们从后门进入,几个之后赶来的家仆就将门口只有半条命的长孙交给了山中的两个杂役,吩咐了几句,冷冷的看了跟着的我一眼,就转身离去。
咔嚓一声,打开了一间房门的锁,破破烂烂的长孙就被一把推了进去,还没等他爬起身子,房门就已经被紧紧的锁上。
杂役对我说道“小丫头哪里来的就赶快回哪里去吧,免得晚了你想回去也回不了了。”
我瞪大了眼睛,听这个说法,吓了一跳。赶忙拾起我的篮子跑开了。
晚间,我趁着晚餐收拾餐具的间隙跑了过来,身高不够,看不到房子里,我左右找找搬来了几块石头透过铁栏杆看向那个小小的房间。房间里四下里一片漆黑,角落里堆积着大捆的柴火,还能听到有老鼠爬过的窸窣声。
我点起火折子,看到那长孙并没有惊慌失措的叫喊,他呆呆的坐在屋子中央,然后脱下肩上披着的破碎麻袋,用牙齿咬住,然后用力的撕成一块块布条,认真的包扎起身上的伤口,手法竟是出奇的熟练。
真能干。
“喂,长孙,你没事吧。”
那孩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和你没关,我必定不会再他们前面死去的。”
长孙低声缓缓的说道,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划过他漆漆瘦瘦的乌黑小脸,房中他抱着膝,缓缓的垂下头去,将脸孔埋在双臂之间,无声的,但背脊却渐渐的颤抖了起来。
“喂喂,我给你扔两个馒头,你擦擦还是可以吃的。”
没有听见回答,我撇撇嘴,将怀里藏着的两个馒头将布包着扔了进去。远处有火光,应该是巡夜的杂役。
我嗒嗒嗒敲了敲窗框,“有人来了,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我深知这些作为替子来的孩子一定不是什么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糟糕的处境完全不能让他们对生存下去有希望,如果不振作起来,长孙可能活不过这个晚上。
夜色浓,风如刀,夜半捶打着山林间的竹叶哗哗的响。
也就是那样认识那个孩子的。
之后。
一次,他被罚在山中的瀑布下捡石头,回来时全身上下硌满了紫青色的乌痕。
我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在夜里,他冷得连连发抖。
看着全身的伤痕,我顿时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太,太过分了!”
长孙紧握的手松开,伸出黑漆漆的手指小心的擦去我脸上的泪痕,扯出一个好看的笑容,笑眯眯的说道:“我不是还没死,等我死了你再哭也来得及。”
我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布包,孩子席地而坐,利落的拆开布包,好闻的饭菜香顿时飘散而出。
一个粗瓷大碗,还是我从守山的阿黄那里偷来的。满满的一碗米饭,上面堆着一些青菜叶子。取出来一双筷子,塞到长孙的手里,我连忙催促道:“姐姐我给的,快吃。”
他低下头,往嘴里拔了一口饭,嘴里很咸,还有眼泪的味道,嗓子很堵,机械的嚼着,然后轻轻的抽泣一声。
筷子在碗里拨弄着,突然插到一个东西,挑出来,竟是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鹌鹑蛋。
拇指般大小的一个蛋,被烧的有些焦。
我笑道“我在煮饭的时候偷偷埋了一个!快吃吧!”
长孙微微停了一下,将筷子递到我这边,说:“你吃吧。”
我顿时摇头:“我们今每天都吃得特别好,好多菜呢,现在我吃的想吐,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你对我太好了。”
突然来的一句话惹的我鼻子突然一阵发酸,迅速的低下头去,眼泪在眼眶里来回的滚动,却始终忍着没有流出来。
远处大殿那边灯火鼎盛,丝竹长奏,酒肉味道悠扬四溢,是庆祝中元节前夕的晚宴的。
辉煌的灯火之下,听得见山中的钟声仍旧浑厚。
突然吱嘎一声,一双手推开长孙屋子的门,我吓了一跳扔掉了手里的半个馒头。
熟悉的白色的云秀长袖,来者少年眉头皱起,看了我两个一眼,声音已经微怒,“长歌,你出来。”
“二……二师兄。”
看我愣在那里,师兄一个大步走过来掀掉我带来的碗碟。
“没听见我说的吗!跟我回去!”
“我……”
“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二师兄扯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一阵阵痛楚清晰又刺烈的从手腕间传来。
那****的行为被跟踪着我的师兄发现。被二师兄强行拖着离开替子们的竹林,最后一眼只看到长孙趴在门边的脸和微露升出的衣袖。
在四清山虽然是收达官贵人们的替子,但是与正式的四清山弟子们还有一定的界限。正式弟子不允许无故离开自己的居所范围内,若被发现了会被杖责七十再扔到山里看守林子一月。
二师兄与那云师兄关系甚是不好,他时常告诫我不要惹祸上身被人家抓住了把柄,这下子我的这一违矩一被他被发现了,便盯得更加紧,时常三步不离,只能偶尔在师兄们打坐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看看那些替子们在后山劈材,看看长孙几眼。
直到一个月后那一批替子们被送出四清山,二师兄才微微放了我。
我以为自那时起也就再也见不了长孙了,谁知那家伙没过几个月就又被送进来,顶着不同人的名字,接二连三的被送到那杂役手下,看着大师傅结过那明黄色的长卷的时候每次都无奈的摇摇头又只能挥手让杂役们带他下去,我都无法想象是怎样的一个长辈这般无情。
二师兄有一次与我坐在张台上的时候轻声对我说“听别人说,那孩子被家族中视为不祥。”
“这孩子不祥,不要再让我见到她。”曾经青山村也有人那样说过我。
可是,我哪里不祥?
我们,哪里就不祥了?
等到好久以后我在四清山的最后一天,全山整整两千人,唯剩我一个人,站在千丈崖边上,看到那漫天的火光,被烧焦的木亭,风中送来的被烧毁的回忆的灰烬,四处师兄们的淌血的尸体,才明了,那什么才是不祥。
我知道自己一直沉浸在过去里,被囚禁在梦里,但是,现在该醒了。
梦里是伤,醒来才是痛。
现实里必须承担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