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迹跟在李谁承身后,挑了处没被鲜血玷污的地板上站好,望着屋子里的一片狼藉道:“我算是知道父亲为什么说我这辈子都比不过大哥了,因为我这辈子都没办法丧心病狂到连自己的妻女都敢杀。”
“你给我闭嘴”
李谁承轻声呵住身后的宇文迹。无论从年纪还是阅历,李谁承都是宇文迹兄长一级的人物,更何况李谁承身后站着一个宇文政很需要的庞大李氏财团,他自然是有权利对他大呼小喝,宇文迹受到斥责后,冷哼了一声转过身站在窗口看天。
余亦歌神思恍惚,好似全然没听到宇文迹在说些什么。李谁承朝她再次伸出手,这次不是询问,而是伸手去抱孩子:“你放心,我完全不认识刚才开枪杀你的人,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孩子给我,然后和我们一起去安排孩子的后事”
此时此刻,余亦歌的思绪如同一架高速运转的发动机,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松了手,忽然沉声问他:“把你的枪给我”
“什么?”李谁承捉摸不透她的意图,只听她又开口道:“你也放心,子弹不会用在你们身上,何况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这一把枪?”
宇文迹闻声也回过身打量着这个漂亮的女人。不得不说,她和颜映在外貌上的确有相似之处。但两个人,颜映让人疼惜怜爱。而这个女人,像是风中一支倔强的带刺玫瑰,只是给男人一种想要征服的欲望。女人有时候太过刚烈,不是件好事,就比如宇文里会心心念念记着颜映一辈子,却独独在这个时刻抛下了她。
李谁承从后腰抽出那把射杀腊戌的□□,她接过后,拉动枪栓,朝着已经死去的腊戌又补上了数发。
连发子弹的声响,震得整座竹楼都在颤,院外榕树上的鸟群,纷纷张开翅膀,向天空中的远方逃走。
容纳十二枚的子弹的弹夹,她偏偏留下一颗。
最后一枚,她要留给宇文里。
她把所有人都喊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阿映和她两个人。
窗外,山后好像有老树寒鸦悲鸣。她铺上崭新的雪白床单,跪在地上一寸寸擦干净地上干涸的血渍,做完这些后,腾出手给女儿擦干净了身体,换上一身她平日里最喜欢的白裙子与花布鞋。
她安安静静地做完这些事,内心深处是一汪死水,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宁静。她俯身吻过女儿的额头,就像平日里睡前的香吻。此时,阿映就安静地躺在床上,再也不会有那些她调皮捣蛋,恶作剧整蛊一家人的时光。她微笑着走出房间,把一切悲伤、快乐的记忆都关在了身后。
她怀孕要生阿映那年才刚满十七岁。那时宇文里在缅北这里的地界初出茅庐,要看老大脸色行事,跟香港电视上那些古惑仔没什么两样,整日喊打喊杀,晚上回家后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肉。她跟着他也不甚安生,三天两头就要换地方住,躲仇家尤其是宇文政派来的人上门威胁报复。她怀孕九个月时,才和他搬到这里,一住就住到了七年后的今天。那时的她压根不敢想这些,只想着能踏踏实实地过几日,安稳地把孩子生下来。没成想不出一个月,他还是照旧把战火引到了家里面。她那时连抱怨的脾气都被磨光了,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东西准备搬走。她挺着足月的肚子下楼,下半身突然被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牵扯,疼得她额头直冒冷汗,嚅动着嘴唇竟是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只好扶着楼梯整个人像一条软绵绵的蛇一样靠在楼梯的台阶上。
宇文里从院子外走进来,见到这一幕,生平第一次慌张的不知所措,抱起她就朝外走,她知道自己是要生了,有气无力地摇头对他说,来不及了,孩子要出来了。
缅北的医疗条件差,很多当地人一辈子都不知道医院是个什么东西,生孩子历来是女人一辈子最难过的鬼门关。由于当地卫生条件差、产后感染等原因,太多无辜的女人和孩子死于难产。华叔喊来了村子里最有名的接生婆,是个穿花布衣,带银锁项圈的上了年纪的老阿婆。老阿婆笑着说,不要怕,女人无论如何都要遭这个罪。
余亦歌听不进去,只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仿佛都要被这股疼痛的力量向外撕裂开来,那股锥心难忍的下坠感好像正一点点碾碎她的骨头。她不再像从前期待这个小生命那样满心喜悦,这次她是真的怕了,指甲死死扣进宇文里的手臂里,几度陷入昏迷不醒中。老阿婆铺了床单,烧了熏香,拜了佛安排一切妥当之后,看着宇文里的眼睛说,阿妹生孩子晦气,阿哥是要出去的。
许是感受到了怀中人的脆弱与无助,暴躁的宇文里咬着后槽牙冲老阿婆喊了一句:“少他妈给老子废话”,之后一直到她剩下阿映,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从黎明到黄昏,她几次痛到昏死过去,宇文里身上的衬衫也要被她抓烂,痛到无法忍耐时,宇文里就伸出手叫她咬住,她想若不是宇文里在身后的拥抱禁锢着她,她一定会受不住,撞墙自尽。
她哭喊着说,宇文里,我不行了,我要死了。
他亦是红着眼,声音中微微起伏,你不会有事,你死,我陪你一起死。
她分不清话中的真假,不由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所能承载的痛楚已到了极限,接着便是婴儿的啼哭声。
孩子出生后,阿婆拿着细语绵绵的缅语说,很少有阿哥一同陪阿妹生孩子,一同使力气的,你好福气。
余亦歌听到这话时,看向身后被她抓伤咬伤,同样也是一脸疲惫的宇文里。劫后余生后,大喜又大悲,顾不得去看孩子一眼,瘫在他怀抱中痛哭流涕。
站在院子外的宇文迹四处游走打量:“大哥这七年的日子简直比陶渊明的世外桃源过的还要潇洒,依山傍水,还有个这么漂亮的阿妹相陪。做鬼也风流”他拿缅语讲了‘阿妹’二字,奈何北方口音太过生硬,听起来极其别扭。
李谁承坐在石椅上,冷言道:“那下次换你来试试”
宇文迹又被呛了一句,白了他一眼,一歪身在李谁承身边坐下并嘟囔着:“那女人怎么还不出来?不会伤心过度,在里面自寻短见了吧?”
李谁承心里也一直悬着,许久又摇头:“我猜她不会的。”
宇文迹没好气的回讽道:“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
李谁承:“直觉”
那女人眼中分明不是轻生的念头,而是燃着报仇雪恨的熊熊火焰。只是他绝对不相信这件是宇文里做的,他同宇文里从小一起长大,他的为人、他的秉性,他信得过,如此丧尽天良的事,他做不出。
正说话的功夫,忽然旁边有人火急火燎地喊了一嗓子:“你瞧,里面怎么起烟了?”
缅地重工业不发达,房屋一律采用山上的竹木搭建而成。若真是着起火来,几分钟就能把整座房烧个干净,火势还能顺着借着风力,从这家烧到地势低洼的下一家。干燥炎热的天气是烈火最好的助燃剂,火舌从屋子内钻出,顺着竹屋的木梁一跃而上,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浓浓黑烟便笼罩了整片上空。
宇文迹低声骂了一句:“靠,那娘们真不想活了。”
李谁承也不知着了什么魔道,脱下西装就要往里冲,旁边人赶紧拦下他,劝阻道:“李大少,这毕竟是宇文家自家的事,您可千万别蹚这趟浑水。再说您好不容易跟我们出来一趟,万一您有个好歹,我们一是没法儿向上面交差,就是李董事长哪儿也说不过去啊!”
火势越来越大,煞有要烧光整片竹屋的架势,李谁承扯了领带,重新坐回石椅上。看着人来人往救火奔跑的人,烦躁地低声骂了一句。他怎么会为了一个一面之缘的女人,冲动的连安危都不顾。
巨大的火舌以燎原之势,不过一个小时就烧光整座竹屋,只剩下光秃秃漆黑的基梁。温度也逐渐升高,一股股高温热浪袭来,生生逼得他们起身退到了院子外。
此时着火的院外,里三层外三层站着全是都围观的人群。进去查看情况的人不大一会就跑了出来,站在李谁承面前叹气摇头:“里面的东西全都着了,估计是没救了。”
宇文迹也叹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来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原计划的事情没干成,结果还碰见这么一出儿人间惨剧。
“人各有命,死了也好”
“你说什么?”
“难道叫她活着去找宇文里报仇?这不是以卵击石吗?还不如现在死了,一了百了”
关于宇文里的事,他一向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那个人。如果余亦歌不是那么傻自寻短见了的话,他一定买张头等舱给她,敲锣打鼓欢迎余亦歌回去找宇文里算账。
李谁承一双眼被适才的火光灼的通红,恶狠狠地盯向宇文迹。
宇文迹挑眉问:“你干嘛这么看着我?神经啊?”
“你就这么相信是你大哥干的?他宇文里就是再混蛋、再心狠手辣,心里想的也只不过是杀了宇文政,替他父亲报仇而已,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生亲骨肉下手?”
宇文里和宇文政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听到李谁承无缘无故地再次提起这件事,心里也不舒坦,宇文迹再也忍不住出言反驳,没想到却是越解释越乱:“喂,不是他干的,难道是我干的?天地良心,我可才到佤勐邦,这事儿你也用不着信口雌黄怀疑父亲,父亲想要杀她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这般大费周章?还有你在门外难道没听清那小子临死前说的话吗?他可是大哥的左膀右臂,造不了假的。”
宇文迹一番话说的不无道理,他与宇文里七年未见,不知他还是不是当年那个面冷心热的宇文里,还是说仇恨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让他可以变得面目全非,让他可以背信弃义、丧尽天良,狠心到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能痛下杀手。
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劫难,该发生的一定会如期而至,躲也躲不掉。他既然可以把她从枪口下救出,她也有权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无法左右命运,只能让其顺其自然。
李谁承悲叹,不甘心的瞧了一眼烧成一片废墟的方向后,决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