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庄老先生如此,赵亭微微一惊,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庄学辉猛退一步,面色惨白着,低头颓然坐在了椅上。
赵亭惊得一跳,忙起身扶住庄学辉,惊惧问道:“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庄学辉并不回答,而是呆坐半晌,缓缓闭紧双眸,慨然一叹。
“先生……我不想读书入仕,只想同先生一般开个书院,教书育人……”
“这世上贫而多才的学子不知还有多少,我相信我绝不是唯一的一个……”
“若有可能,我想开办女学,让那些聪慧的女儿家也能够读书。这也是双华的愿望……”
“在我眼中,她并非什么公主,而是知我懂我之人。她已将心交予我,此生我绝不负她……”
……
曾几何时,庄云辉也从那人口中听到过相差无几的这番话。而那人却随着时光荏苒,逐渐消失在记忆中,时时想起,却不由得带来阵阵刺痛。对庄云辉而言,那种痛实在无法言说,毕竟那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是他终生都无法释怀的遗憾。
而如今,面前这个不知与那人有何种关联的少年,竟也说出了这番话,庄学辉心中的那个猜测又多了一份强大的佐证。
其实只是不肯说破而已不是嘛?毕竟他是如此像他的爹娘。可是庄学辉心中始终不愿再提起当年的往事,也不愿赵亭身陷其中,但若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他也只有试一试了。
庄学辉缓缓睁开双眸,看向赵亭担忧的面庞。他抬起手来,重重地拍了拍赵亭的肩,叹息着摇了摇头。
赵亭见状,心中更加忐忑不安,犹豫半晌,却也只得说道:“先生,学生今日所说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学生本想请先生做主,替学生上门求亲。只是纵然先生不肯,学生也不会舍弃茹儿的。”
庄学辉闻言无奈一笑,继而说道:“你倒好个主意,请我为你提亲,恐怕这是那丫头想出来的罢?”
赵亭见庄学辉此时面上怒意尽消,只是隐隐有些哀伤之感,不由得颇为愧疚,愣怔片刻又不敢扯谎,便轻轻点了点头。
“想来便是那丫头。”庄学辉脸上露出微微笑意,转头对赵亭说道,“你且回去,此事我待细细为你周旋。且回去告诉那丫头,让她安心罢。”
听了这话,赵亭心内一喜,忙点头道:“多谢先生!”
“去罢,莫要再胡思乱想,也需专心学业才好。”庄学辉静静说道,“待回去,将剩余半部《孙子》批点出来,便权当是罚你了。”
赵亭微笑点头,起身拜别庄老先生,慢慢退了出去。
庄老先生捻着胡须,一直看着赵亭离去的身影,缓缓又是一叹。
司马茹那丫头那般的性子,匹配赵亭这样的性子,倒也合适。回想当初,虽和司马茹地位出身有所差别,但那位公主却也是这般倔强、出格的脾性,他们父子皆有此劫,这果然是天意吗?
若是天意,那便顺了它罢。倘若不是,还望上天可怜他们,网开一面……
神机营中,军帐之内,上官谨正与上官云细细禀报这几日探查所得。
“他父母双亡,不记得自己是何人?”上官云面露惊愕神色,皱眉喃喃说道,“竟做了两年的乞丐……”
上官谨亦皱眉点头道:“我去探查过他往日乞讨的那个巷口。据邻人所说,他刚来时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面容憔悴,身上被火熏得发黑,所幸没有受伤。后来有些个人可怜他,给他寻了些吃的,又为他梳洗干净,问起他家住何处、父母是何人,他只说家中失火,只有他一个逃了出来,其他便都不记得了……”
上官谨闻言,沉默半晌,叹息说道:“初见他时,我只觉得他身上隐隐带着几分贵气。后来瞧见了他面容,越看越觉得与我那故人格外的相似。如今算来,我那故人如今也有十七年未见了……”
上官谨闻言,便忍不住问道:“那他究竟是不是义父苦寻之人?”
“我心中只觉得多半是他,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妄下定论。”上官云这般说着,面上又浮现一丝悲痛神色,恍然说道,“只是我心内却盼着他不是。若他真是,那我那故人,恐怕如今已葬身火海中了……”
见义父如此,上官谨也觉得心内悲伤,不由得轻唤道:“义父……”
上官云微微一叹,想起了当年往事,不免苦涩起来。一面自嘲自己堂堂一个铁血男儿,竟也似小女儿般哀叹起来;一面这心内却感到针扎般的疼痛,那个女子的容貌渐渐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当初自己身为王侯之子,却以军功立身,二十岁便立下了累累功劳,城中谁不赞他一声“上官将军”。年少时意气风发,在长街跨马疾驰,是何等的潇洒自在;满楼□□飘舞,又是何等的倜傥风流。
当初的太后也就是现在的太皇太后,就是看中他不但出身贵胄、仪表堂堂,还军功赫赫有男儿气,这才将掌上明珠许给了自己。奈何他虽不是贪慕荣华之人,初见公主的那一刻,却不由得被她迷住了。
那时双华公主就站在那厢,皱着眉头,带着一丝挑剔看着自己。她脸上的胭脂莹润极了,一对柳眉弯弯着实可爱,尤其是那双明媚无比的双眸,更是一眼便望到了自己心里。
上官云心里明白,若平生唯一令他动心的女人,那便是公主了。也正因为对她倾心,他才甘愿舍弃了军旅生活,愿意做那只能安享富贵安稳的驸马,甘心做她的男人。
可是她却没爱上他。
上官云军营内混惯了,心思不甚细腻,公主心有所属之事,还是她亲口说与他听的。那个女子就那样坦荡站在他面前,说自己不愿意做他的妻子,说自己已经另有了心仪之人。
那时候的上官云,真的是气极了。
他恨不得那时就杀了她,恨不得去将她那个“奸夫”揪出来,恨不得马上就拉着她去和太后理论。可他不能,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公主,不能丢了皇家的体面,更因为她那时用水光盈盈满怀着恳求的双眸看着自己,脸上是不容动摇的坚定。
上官云没办法,这个他心仪的女人--双华公主,并不爱他。若是将她强留在身边,她也永远都不会快乐……
他们其实总共也没见过几面,对公主来说,他只是一个名义上的未婚夫,是她恋情的绊脚石,可双华她知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直到现在,上官云还是记得她那时的神情,永远都忘不了她。
也许,双华公主是知道的罢。
毕竟那时她和她的心仪之人,已经成了豪门贵胄们的笑柄,太后和先帝大怒,即将问责于她。而谁都想不到,双华她到底没有回心转意,而是和她那个乞丐恋人,义无反顾的逃了。
他们本来是逃不了的,可是上官云却帮了他们一把。
那之后上官云便被赶出侯府,以神机营为家,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他也痛苦过悲伤过后悔过,还因此做下了令自己悔恨的事。
那时娘亲为了让他安下心来,为他安排了现在的夫人。娶了她之后,上官云却忘不了公主,冷落着她。到后来她有了身孕,他也不放在心上。第一个儿子,就这么在疏忽中失去了……
失去了他才知道后悔,正好下属的兵士抱了瑾儿来,上官云便将瑾儿抱到伤心欲绝的夫人面前,将孩子收为义子,安抚妻子的心。那之后,他们的感情慢慢好了起来,渐渐有了两儿两女,日子算是越过越好了……
从前的往事,也只是在偶尔想起,虽是遗憾,却也有了旁观之人的心态。上官云叹了口气,看了看身旁的上官谨,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露出一丝微笑来。
“义父,这赵亭的身世,可还需儿子继续查探?”上官谨瞧着义父,小心问道。
上官云想了想,点点头说:“不妨去查查城内数年前所发生过的火难,看看可有什么线索。另外他若真是那故人之子,身上便一定有什么信物罢。”
上官谨点头应下,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瑾儿。”上官云忙叫住他,关切问道,“你亲娘那厢可有什么动静?”
上官谨闻言,眸光一黯,淡淡答道:“她那厢还好,只是母子相见乃是一桩难事。不过我如今晓得她过得还好,也便放了心。”
“你们母子重逢,真乃是人生幸事。”上官云知道义子不想说,也并不多问,只是叮嘱道,“千万莫要过于执着。”
“是。”上官谨晓得义父担忧自己,便朗声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