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派的人走了?”苏老太太的声音,从床榻的帷帘里传来。
红绣坐在一旁的脚凳上回话:“回老太太,都走远了。”
“嗯……”里面传来一声叹息,静默了很一会儿,连红绣都以为老太太睡得沉了。
忽然,帐子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老太太,您……”红绣赶忙起身。
待她上前,老太太已经自己拉开帷帘,轻咳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咳……你、你先将帘子拉起来,咳咳咳……”
红绣赶紧快手挂好帘子,又忙快步走至桌前,斟上水,疾步来到老太太身旁,一边扶着杯沿给老太太喂水,一边轻轻地抚拍着老太太的后背,只来回的这会儿工夫,竟让她双颊渐红、额边生汗。
苏老太太摆摆手,让她安稳下来:“莫要担心,不过是我想说话,被津液呛到了,省会儿就会好的……你扶我躺坐好,咱们主仆,说一说话。”
红绣忙应下,从一旁的榻椅上取来厚大的靠背,双手扶着老太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倚好,又将薄被盖上老太太的腹部,这才拿起捶腿凿,轻轻地给老太太捶起腿来。
苏老太太闭着眼睛,问:“甄娘还没有回来?”
红绣的眼皮一抖,嘴上却极快的接道:“还没有呢……”
“碧铜呢?她在做什么?”
“她陪着甄娘一起去的……”
苏老太太微不可见的点点头:“好,等甄娘回来,就让她值夜儿。你去休息吧!”
红绣低低的应声:“是。”
时钟的钟摆,摇摇晃晃的响摆着。让昏暗的卧室,显得更加寂静。
“甄娘回来了……”老太太声音,此时显得有些突兀。
红绣不过片刻失神,便回过神儿来,她赶紧走过去挑起门帘往外望,只定下心神。就听得院儿里面隐隐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她连忙回身儿禀告:“老太太好耳力,果真是甄娘和碧铜回来了。”
老太太轻笑了一声:“晚上这么静,纵是院子大了些,可一听听了几十年,怎么也能练出来了。”
红绣快速的抬眼看了一下,又忙低下头,只那一眼。竟看得她心里憋闷闷的。老太太一向淡然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只是嘴角的那抹轻挑,怎么看怎么带着些微苦涩。
这片刻的沉重,很快就被打破,身上带着夜晚凉风的甄娘已经进得屋来。她看到笑望过来的老太太,没有任何吃惊,反而熟手熟脚的接过红绣的位置,让她去休息。许是生性谨慎,她让红绣到外间儿休息:“你今儿也辛苦些。到外间儿守着吧,免得小丫鬟们也睡不熟。”
红绣听出其中意味,心中一凛,赶忙应是。向着老太太行礼告退,跟甄娘说:“我今儿歇了一天,一点儿困意也没有,干脆,我就在外面儿绣花儿吧,您们要水要物的,只管使唤我,夜深了,免得人多嘴杂,扰了老太太清静。”
老太太和甄娘似乎很满意她的知情识趣儿,双双颔首,甄娘笑着将红绣送出去:“你且下去吧,明儿放你一天假,让你休息。”
红绣笑着应声,几步便倒退出内室。她想着,不若一气儿将东西都备齐了,都放在身边儿,省得麻烦。因此,走到外间儿也没停步,直奔着门外厅堂而去。她这边刚一撂帘儿,就和碧铜碰个仰脸儿,原来,碧铜刚刚正探头探脑的往里瞅。
“这大晚上不睡,你折腾什么呢?”红绣心里叹息着,面儿上却带着几分不满。
碧铜因为自己的动作被人撞到,心中正自忐忑,又见红绣只是嗔她,并无他意,心里便也松了口气,她脸上堆笑道:“我这不是跟着甄娘回来啦,就想着在外面等等,看是不是有什么活儿须得做的,也好给红绣姐姐你帮帮忙啊!”
红绣“嗯”了一声:“你倒是勤快!不过,这会儿可没你什么事儿啦……行啦,你也赶紧回去歇息吧,明儿还有明儿的活儿要做呢!”说着话,她便披着外衣端起放在厅中热着的水壶和小炉,转身往回走。
碧铜眼尖手快,赶忙伸手帮忙:“红绣姐姐,我来提小炉吧!”
红绣余光扫到碧铜的动作,一个侧身闪过,脸上却显出和善的笑容:“好啦,咱们姐妹还用客气么?”她声音略小了些,“老太太今儿睡得轻,有点儿动静就会翻来覆去的,这不,我都出来了,今儿是要在外间儿值夜呢!甄娘也是看老太太睡得不踏实,这才在里面看着,免得夜里老太太起来,没人应声。”
碧铜道:“原是这样啊……”她吐了口气,叹道:“我说那甄娘怎么不出来呢……我还想着和她一道回小院儿呢!”
红袖笑道:“你且自己回去罢,甄娘便是休息,也要等到明儿早上了!”
碧铜似乎有些不甘心,又道:“老太太那边儿,只有你和甄娘行么?要不……我陪着你?”
红绣摇头道:“你当时咱们姐妹值夜呢!我留下来,还是怕,老太太那里,甄娘一个人忙乎不过来。要不然,依甄娘的意思,我也该回去呢!”说了几句,红袖似乎有些困了,她侧身捂嘴,浅浅的打了个哈欠。
红绣一副强打着精神的样子,放下手头的东西,推着碧铜往外走:“行啦,我的好妹妹啊,你快休息去吧,我这儿也得落锁啦,你瞧瞧我,可没有精神儿和你聊啦!”
碧铜还要再说什么,却已经被红绣推出门外,红绣笑眯眯的和她挥挥手,立时关好厅门,落了门闩。
且不说红袖如何轻手轻脚的将小炉、水壶、点心、绣花篮搬进外间儿;也不说她熄了灯。只留下一盏烛台,自己倚着门。歪着身子胡乱地绣着花……咱们只说那甄娘自门外而至,见到躺坐着的老太太尚未入睡,并不惊奇,反而镇静的打发红绣到外间儿守着门,自己搬着小凳坐到了老太太的手边儿。
老太太身子微动,往里面挪了挪。留出一个空位。她拍拍床榻,笑道:“你上来吧,咱们躺着说。”
甄娘刚要推辞,老太太笑着拍拍她:“这都几十年了,莫不是你非得回回让我三推四请的,才能听话?”
甄娘抿嘴一笑,起身便上了榻。
并肩躺坐着。老太太叹道:“婳丫头那儿,还好吧?”
甄娘神色一变。眼圈儿渐红,摇摇头:“我以为……恪少爷怎么也得比我那冤鬼儿子强上许多……”
老太太似乎哽咽了一下,可再出声,声音已然恢复正常:“哎,你还是放不下么?难不成……”
甄娘摇着头道:“是啊,我也该放下了,不查了、不查了……”
老太太沉默了一下,问:“你说。我若是让碧铜去伺候婳丫头,怎么样?”
甄娘神色一震,嘴唇哆嗦了几下,终究咽下嘴边儿的千言万语。一切都化为一声低叹。
老太太笑了笑:“汝之砒霜,彼之蜜糖,各人自有各人福,强求不得啊!总是想着为别人好,却不承想,你还可能挡着别人的道儿呢?终究免不得一腔真情赴流水,好意好心却结成那仇啊!甄娘……咱们已经老了,以后,就安安宁宁的过日子罢,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烦,你伺候了我一辈子,我自然会给你的后半生做个安排,你啊,就踏踏实实的过这安稳日子罢。”
甄娘默默点头,过了一会儿,问:“老太太,您说……七小姐也就算了,怎么九小姐和十小姐都那么不待见铭婳小姐呢?”
老太太这时却露出了狡黠的笑:“性子不对也是有的。”
甄娘失笑:“两位小姐随了您啊……唉,大太太亲自派人来接,怕是最近,铭婳小姐都不会来府里了。”
老太太点头:“是啊,可随了那两个小人精的心啦!”
“只是……”甄娘犹疑片刻,道:“大太太那里,恐怕要不高兴了。”
老太太哼哼两声:“明儿送碧铜去的时候,记得亲自送到大太太跟前儿!”
甄娘看着赌气的老太太,劝道:“要不,过了这阵子,再将碧铜送去?……免得大老爷夹在其中为难。”
老太太正色道:“若不是为了这个冤家,我何至于如此忍气吞声?……这么着,明儿你也同去,亲自告诉那个冤家缘由,免得他还感觉委屈!”
忍气吞声?甄娘无奈了,老太太她最大的让步也无非是不去针锋相对,可说起忍气吞声,却如何也谈不上。
提起大老爷,老太太不免想起了几个儿子,其中以六儿子苏怀鸣为最。
“那个小冤家啊,也不知道我这辈子,在闭眼之前,还能不能见着他?……不肖子啊,这个不肖子!”提起这个儿子,老太太就难受,这是真的难过,尤其在五儿子怀铮没有了之后,她更是将一腔疼爱和思念,全部放在了六儿子身上。
甄娘自然了解这个自己伺候了半个多世纪的主人的心事,她忙劝慰:“老太太净乱想!六爷回来时,您肯定还身体硬朗着呢!……再说,十小姐办成人礼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六爷这个做父亲的,能不来看看?”
“难说啊……”苏老太太摇摇头,“你莫要低估了那个小子的推托本事,更不要高估了他的责任心和羞耻心!”
甄娘苦笑,这娘俩啊……其实说句公道话,六爷骨子里的不羁,多少还是承袭于老太太呢。
“咱们换一万步说,便是十小姐的成人礼,六爷推脱了,可您八十大寿,他总不能缺席吧?”甄娘这回的劝解开始有效了。
老太太点头:“但愿如此罢,孙辈儿们再好,也没有儿女亲……没有儿女的寿宴,便是孙子、重孙子满堂,又有什么乐子呢?”
甄娘出主意:“老太太若是想六爷想得狠了,不如主动拨个电话过去?”
苏老太太眉头一皱,翻身就着靠背儿的斜坡,便躺了下去,身子往后一侧,哼哼着道:“我给他打电话?美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