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许皱着眉,非洲每年都有很多小男孩死于成年割礼,尤其在她亲眼目睹了那样恶劣的施行环境和简单粗糙的割礼器具后,可以想象,因割礼而造成伤亡的不在少数。
有幸没有感染严重并发症死亡的,也饱受病痛的摧残,或出现脱水,败血症,甚至生殖器坏死。
随着社会的进步,不少割礼盛行的非洲国家,政府开始为废除割礼而努力。
尽管如此,因历史、信仰、习俗等原因,想要彻底根除这一陋习陈规并非易事。
“里米尔,你的担心无济于事,我认为你应该让你的叔叔把坡派送到医院来。”
容许没有把那些有可能发生的极端后果说出来,或许他们根本就知道。对于莫卢族人来说,割礼是一件神圣而庄重的事,容许不想挑战,也没有能力阻止。
里米尔支支吾吾没有正面回答,自己一个人用莫卢语嘀咕着,容许也顾不上问他,拿了听诊器和急救箱冲了出去——医院沉寂了一段时间的警报被拉响了。
大批刀枪伤伤员拖着血淋淋的身子被抬进了医院,痛苦的□□弥漫了整个急诊区。
护士及受过培训的当地护工按此前多次演习过的模式,将受伤的患者按病情轻重缓急分别在手臂上做了不同颜色的标记,虽仍有漏洞,不尽如人意,但整体还算有条不紊。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努伊族的一股分支乘莫卢族举办贡牛节奔牛比赛之际,族中青壮年带着AK-47□□突袭了赛牛场地。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争夺牛只而来。
努伊族与莫卢族的纷争很久以前就已存在,从一开始长矛弓箭的冷兵器时代发展到枪支火药的热武器时代,伤亡一次比一次惨烈,双方非但没有和解之意,冲突反而愈加升级。
这一回是努伊族人乘机钻了空子,尽管他们也产生了伤亡。
但对莫卢族人来说,死亡没什么可怕的,丢了牛才是不共戴天之仇,他们想到的唯有下一次该如何回敬回去。
医院被围得水泄不通,送来的伤员都是莫卢族人,努伊族人不敢轻易涉入。
塔塔是莫卢族人的地盘,虽然无国界医生的医院向来立场中立,并不参与他们的斗争,但在努伊族人看来,这里医院的医生必然和莫卢族沆瀣一气。
他们不会轻易卸下枪支,更不会将性命交给这些外族人手里。
容许没有看到荣晋阳,他很可能已经进了手术室。
满眼血肉模糊的创伤口,地上并排放着一整排担架,上面全躺着等待医治的伤员。
担架不够了,护工就将他们抬到地上的草席上,挪走担架,去将下一位伤员抬进来。
他们有的因疼痛而蠕动着,有的则失去了知觉,意识丧失。
或许,他们当中有人已经死亡,但没人关心。
这一刻,生命如草芥,来不及尊重,等不到救赎。
容许挨个为伤员清创,他们身上除了子弹留下的伤口,还有被牛角刺伤的痕迹。
枪声惊动了牛群,受惊的长角瘤牛变得疯狂,巨大的身躯四处冲撞,是一切混乱的开始。
这是容许从医以来第一次直面枪伤。
来到塔塔之后,短暂的平静让她几乎快忘了这里是有武装冲突的——政府军与反政府武装分子之间权力的“游戏”,部族与部族之间,争夺牛只的血战。
一个双腿遭受连续贯穿伤的莫卢族青年安静地半倚在墙壁上,神情淡漠。
子弹从他左腿的侧面打进,击中并打碎了左腿股骨,即大腿骨,然后从腿部中间穿出来,再次打进右腿,同样打碎了右腿骨头,最后从右腿侧面飞出。
碗口大的两个血洞十分瘆人,受损的肌肉组织被子弹划过瞬间产生的热量灼烧成暗褐色,夹杂着染血的碎骨。
他很有可能将要失去这两条腿。
里米尔在和受伤青年交代了容许要做的事后就跑出去帮忙抬人了。
容许就地替他清理肮脏坏死的组织以及松散的碎骨,白色口罩上早已满是血污。
她没有说话,青年同样保持缄默,似乎早已失去了灵魂。
“我的腿是不是保不住了?”青年忽然开口。
容许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会说英语?
“抱歉,目前还不能肯定。”
“你能帮我吗?”
“我正在帮你。”
“谢谢。”
“……”
青年像是在自言自语,
“第一次拿起Perik的时候,我特别兴奋,那是我期待很久的东西。家里卖了两头牛才换来了一把老旧的Perik,偶尔还会卡壳,但我一直很珍视它,它可以让家里的牛羊悠然地吃草,安心地长膘。我们不卖牛,但现在我们却不得不卖。我的父亲和叔叔都死在了努伊族的枪下——”
容许没有抬头,她用镊子认真地挑着残破组织里的碎骨。
她低着头问:“Perik是指AK-47?”
“是,AK-47每秒四发子弹发出的声音就是Perik。Perik改变了战争,战争又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必须要用Perik来保护我们的牛,否则牛会被夺走,我们也会像羔羊一样任人宰杀。”
“你们并不是一直坐以待毙的不是么?你们也会像他们突袭你们一样攻击他们。这样的战争永远不会有尽头,而你却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容许平静地陈述着。
“医生,你不会明白,当你视为生命的牛群误闯入别的部族军队的地雷阵,牛被炸死,他们的士兵分食了牛肉,却还要你赔偿那些被引爆的地雷,我们只能采取主动,我们别无选择。”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容许听到他说,
“医生,帮帮我,我不想成为一个没有腿的怪物。”
青年声音有些哽咽,容许抬眼看向他。
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来,沿途沾上脸部的血迹,透明的眼泪瞬间化为浑浊的红。
“你叫什么名字?”
“奎安。”
“妮可医生,荣医生在2号手术室,现在需要你的帮忙,请你速度过来,听到请回答。”无线电里传来手术室护士苏珊的呼叫。
容许愣了一下,回复道:“知道了,就来。”
她站起身,拍了拍奎安的肩膀,对方低垂着头没有反应。
容许没再说什么,一路小跑赶往手术室。
到了手术室,容许以最快的速度消毒,换上手术袍。
手术台上的孕妇怀孕三十二周,被流弹击伤了胸部及会阴。
荣晋阳正小心翼翼将胸口的子弹取出。
子弹很大程度损伤了该名孕妇的肺部,幸运的是,它在体内释放出的巨大动能并未将心脏震碎。
“孩子还活着,但再不取出,他将会窒息而死。”
容许瞪大眼,“她现在胸口敞着这么一道口子,你要我再在她肚皮上划一刀?那她可以直接去见上帝了。”
荣晋阳清理着创口,声音冷硬:“你可以什么都不做,然后等着她和她的孩子一起去见上帝。”
“这太冒险了,她会死。”
“不冒险,她一样会死。”
没有太多时间给她考虑,孕妇的羊水已破,随时会造成宫内胎儿窘迫,出现胎儿窒息等并发症。正如荣晋阳所说,再不剖腹将胎儿取出,孩子必死无疑。
很快容许拿起了手术刀,像往常的剖宫产手术那样,冷静地在孕妇高高鼓起的肚皮上划了下去。
容许从没做过这样的手术,她总有种错觉,孕妇的子宫会随时游离到她破开的胸口,或是她的脏器全都堆挤到腹腔处,和子宫里的婴儿一起破肚而出……
这样的想法实在疯狂,尽管她知道这并不可能发生。
容许将孩子取出的刹那,眼睛有些酸涩。
她轻拍了孩子一下,嘹亮的婴儿啼哭声瞬间响遍手术室。
沉闷的手术室也因新生命的到来稍许轻松了些,容许将孩子递给护士,低声说:“这个孩子幸运地躲过了AK-47子弹的夹击,大难之后应该会有大福,希望他长大时,这里不再有战争。”
护士笑了笑,将孩子抱了下去。
“不是AK-47,不过是简陋的仿制枪而已,你以为这个大肚子被AK-47击中这么要害的部位,她还能活着被送上手术台?”克莱尔在一旁讥笑道。
“哦,是吗?那她还真是幸运。”
容许关腹缝合后,下意识等待着荣晋阳的进一步指示。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站在同一个手术台上,她自动成为了他的一助。
“等什么?不知道她下面还有子弹?”
荣晋阳抬头看了她一眼,不自觉拧起眉。
容许见他眉头皱得恨不得纠到一块,还真把她当下属了?
“没有片子,无法确定子弹位置。”
“确定不了就找!”
容许也是被他搞得没脾气,她的眼睛是X光还是CT啊?
容许顺着创伤口切开肌理,一点一点摸索,终于在耻骨联合处发现了被卡住的弹壳。
她倒抽一口气,这个位置真的太凶险了。
就差一点点,子弹就会击中宫内胎儿柔软的头颅,将其打成一团血肉。
这个产妇和她的孩子的命完全就是捡来的。
容许再一次发现,人的生命其实是有韧性的,就像许多被医学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在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环境下,不断产生奇迹。
做完收尾工作,荣晋阳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干得漂亮。”
容许虚脱地回以微笑。
胸口的修补手术仍在继续,容许沉默地站在一侧,接手了他的助手工作。
这是她第一次与荣晋阳同台,也是第一次有机会打量他在手术台上的样子。
她在想,他的身体里到底住了几种人格?
为什么每一种都是如此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