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已经身处大殷的营帐之内,章静琴仍觉得一切像在做梦一般。真是不敢相信,她居然给孟布彦下了迷药,然后与顾婵她们顺利的逃了出来。
只是,今后该何去何从?章静琴请人往大同和太原的灵犀酒楼都送了信,不管舅父一家如今身在何处,留下的伙计总是能有办法找到东家。
直到日子一日又一日的过去,却始终没有收到只言片语的回音,她才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是否太过于乐观。
傅依兰每日早起都要在帐外练半个时辰功夫,章静琴便经常与她一同出去透透气。
这日,傅依兰刚收了拳脚,两人正要进帐篷,却听得身后一声饱含感情的呼唤,
“阿琴?真的是你?”章静琴闻声回头,身前三尺远的地方站着她最没想过会再见到,同时也是最不愿再见到的人——萧珏,她那彼此间只说过一句话的夫婿。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道。原来,大同屠城那日,萧家逃走的途中,路遇炮火,萧珏骑在马上,眼瞧着火球似的炮弹从天而降,他本是个书生,骑术并不如何精湛,千钧一发之际,身旁的护院牵了他的缰绳,带他躲避。
然而,还是迟了,不过才进了一旁小巷,就被落地的炮火震得昏死过去。
萧珏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被丢在乱葬岗,身上身.下,前后左右,全是白花花的死尸,或者也有像他一般没死透的,但他无心查探,只顾得上自己。
“我找不到你们,便到军中投靠了二哥,还嘱咐了留守灵犀酒楼的老伙计,但凡有你们还有舅父家的消息,都要立刻送来给我。”能再见章静琴,萧珏显然十分兴奋,上前拉起她的双手,
“阿琴,只有你一人么?祖母和嫂嫂们呢?”
“祖母和三嫂嫂当日便没了,”章静琴不大愿意回忆那夜的事情,因而说得十分缓慢,
“二嫂嫂,我再没见到过,不知道是生是死。”更坏的结果萧珏也早预料过,此时倒也并不特别悲伤失控,只道:“或者对于二哥来说,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他有了个盼头,说不定哪日,他与二嫂就像眼下的我们这般重逢了。”章静琴可不觉得与萧珏的重逢是件好事。
她还记得屠城那日,他握着她的手,一路从新房到堂屋,他的手掌宽厚且温暖,在当时带给过她克制恐惧的力量。
可,如今的她,已不是当日的她,她已没有资格去得到萧珏的温柔与保护。
“三爷平安无事,我很开心。”章静琴故意选了疏远客套的称呼,起头说出最令人难堪的真相,
“只是,我已是不洁之身,还请三爷修书一封,将我休离。”说完,也不再看萧珏,抽回双手,垂眸敛目,静待他的回答。
萧珏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再上前一步,将她拥进怀里,口中喃喃道:“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没能保护好你,若因这样便将你休离,我岂不是猪狗不如。阿琴,别怕,往后有我在,定不叫你再受半分委屈。”章静琴目瞪口呆,他这般决定,那她应当如何?
还来不及细想清楚,便觉得肚肠里一阵翻涌,克制不住的干呕起来。*她有了孕。
不管萧珏愿不愿意接受这与他毫无关系的孩子,章静琴都不打算同他在一起。
诚然,重逢那日,他的一番话,令她有些感动。但,若因此便要他抚养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孩子,实在太不公平。
章静琴轻抚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动作间带着无限的温柔。说来奇怪,这孩子并非是她期待的,但自从知道了它的存在,章静琴便不能克制自己对它的感情。
或许,这是为人母的天性。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自从章家被灭门之后,这个尚未成形的孩子便是世间与她血脉最相近之人。
因为有了它,她不知今后如何的彷徨全部消失不见,暗暗下定决心,打算将嫁妆变卖换成本钱,经营些个小生意,独自抚养它长大。
当然,这是将来之事。眼下,章静琴正被害喜困扰,每日吐得昏天暗地,卧床难起。
这日,将午饭吐尽之后,她饮了小半杯白茶,倒头便睡着了。因为她身体不适,顾婵央着靖王给她安排了单独的帐篷,又分了一个丫鬟照顾她起居,是以她睡得安静而又安稳。
睡着睡着,忽然感觉到小腹有些痒,好像羽毛拂过,又像有人在轻轻抚摸。
章静琴迷迷糊糊地伸手挠了挠,
“乖,别闹。”她这是在对肚子里的孩子说话。然而,手臂碰到了一样东西,她探手摸了摸,粗壮,有布料,长长的……好像是另一只手臂。
不是她的手臂。其他女孩子的手臂也不会那么粗。这是一个男人!章静琴一下子清醒过来,睁眼便看到孟布彦坐在床头。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闭上眼又睁开,反复几次,他依然在那里。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章静琴裹着薄被往床里滚,只想躲他远些。
孟布彦伸手一挡,将她揽进怀里,
“来接你,还有孩子。”
“我不!我不和你回去。”章静琴反对道,她不敢大力挣扎,生怕稍有不慎伤到孩子,于是,只能加强嘴上功夫,
“你偷闯靖王军营,只要我大喊一声,你立刻便会被捉住,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不用我说,想也知道被捉住后会遭遇什么。”
“嗯,那你喊呀,”孟布彦挑眉道,
“我不拦着你。”章静琴毫不犹豫地扯开嗓子叫道:“来人啊!有奸细!”帐外静悄悄的,根本没有人进来。
她抬眼打量四周,确认自己仍在原来的帐篷,并没有在睡梦中被孟布彦带走。
“接着叫啊,我喜欢听你叫。”孟布彦明明板着面孔,说出来的话却让章静琴红了脸。
赌气一般的,她紧紧闭上了嘴,再不肯出声。
“你不叫了?”孟布彦问道,
“那轮到我了。”轮到他叫?章静琴脑中念头一闪,她可不喜欢听他叫。
啊!这都是什么跟什么!章静琴在心中狠狠地鄙视自己,耳中却听着孟布彦一本正经道;
“你知道为什么喊不来人?因为是靖王派人送信,请我过来的。”可是,大殷与瓦剌明明还在开战,靖王与孟布彦若是意外相遇,也应当打个你死我活才对,何时竟然有了书信来往?
孟布彦显然并未打算为她释疑,下一句就转换了话题,
“我给你下过药,你也给我下了一次药,现在我们打成平手,谁也不跟谁计较了,如何?”他见章静琴咬唇不答,便自顾自说下去,
“你逃走一次,也算满足了一直以来的愿望,就乖乖和我回去吧,我孟布彦的女人和孩子,可不能在外吃苦受罪。”章静琴顶厌恶孟布彦轻飘飘若无其事的语气,就好像她离开他,只是任性不懂事的胡闹一般。
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用最不带情绪的口吻说道:“孟布彦,我不愿和你在一起,就算有孩子也不能让我妥协。当然,你可以像之前那样,强行把我带走,可是你强迫不了我的心意……”
“我知道。”他简短的回答道。然而,俯下.身子,将头架在她肩膀上。
这样的姿势令两人挨得很近,却不能看到彼此的表情。
“那日,在大同城外,看到你虽然被特木尔抓了,却依然不屈不饶,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逃离困境,我便觉得这个女孩子尤其特别。底下的将士强抢汉女屡禁不止,我从来也不仔细追究,只有你……我不愿意让旁的人伤害你。我也知道,你那样的性子,就算我救了你,也不可能让你因此屈服。可是,只有将你留在我身边,才能有机会得到你的心甘情愿。汗王的事情是真的,我并非胡邹占你便宜,而且,过程里你也很享受不是么?”虽然说到后来,不正经的话又冒出来,但是前面那些剖白心意的话语,已足够令章静琴震撼。
如果,时光倒流,回到他们初相遇,或者她逃跑前,章静琴一定会因此感动不已。
但,现在她是一个母亲,首要考虑的,不是男人对自己的情意,而是腹中骨肉的未来。
“可是,王爷说过,蒙汉混血儿的地位极低,就算我跟你回去,将来怎么能保证他生活无忧,不被王爷其他血统纯正的孩子欺侮?留在大殷境内,只要我不说,便没人知道,至少不会因此而遭受歧视。而且,我已想到办法维生,我们母子不会过苦日子的。”
“原来你担心这个。”孟布彦忽然笑了,
“我还没娶王妃,现在自然没有什么血统纯正的其他孩子。至于以后,如果你给我生很多个血统不纯正的孩子,那么有没有更多血统纯正的孩子,我根本也不在乎。我知道你很聪明有本事,还特别吃苦耐劳,可是你的孩子明明有疼爱他的父亲,为什么非要过孤儿寡母的日子?跟我回去吧,我孟布彦的孩子,不管身体里流淌的是什么样的血脉,绝对不会有人敢瞧不起。若是你还不放心,只要生下来的是男孩,便是世子,你也会成为王妃。若是女孩……”他说到此处停下,章静琴张大眼睛与他对视。
她已经被他说得足够动心,可,是女儿,便不受保护了么?那她可不能听他的,还是要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她最亲的人,如果他的想法不一样,那便没什么再谈下去的必要。
“……若是女孩,自然要比儿子更疼宠,你仍然是王妃,至于儿子,我们可以再接再厉,多多努力。”原来是故意逗她,寻开心!
章静琴没好气地在孟布彦胸前捶了一拳。不过,当他问:“跟我回去,好不好?”她还是点了头。
她对他的感情还不怎么深厚,但她愿意赌一把,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
孤儿寡母的日子也许会很开心,但,有丈夫有父亲的日子绝对不一样。
如果,他敢食言,大不了她再逃走一回,带着孩子,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但,还是要先赌一次,赌了,有二分之一的机会是好结果,不赌,便是零。
(本篇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