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中阴暗,不透一丝光线,崔令深压根找不到他撒的粉末,在林子里转圈圈,无法顺利逃脱出去。
莫怪进了林子之后,没有人盯着他。
楼亦笃定他们逃不走。
崔令深越走越绝望,寒风呼啸,刮得他脸颊生疼,手脚全都冻僵了。
实在走不动,崔令深决定找一个山洞避风。
沙沙竹叶摩挲声下,崔令深听到细微的声音,他浑身紧绷,进入防备的状态。
沉稳的脚步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嘎吱嘎吱声响。
崔令深握紧腰带,抽出来便能化作利器。待脚步声靠近,停止,他陡然转过身来,倏然看向站在茫茫光影中的那道高挑颀长的身影,长剑反竖在身后,泛着凛冽寒光,气势非凡。
“谢五郎。”崔令深脸色骤然一变,冷声说道:“我早就该猜到是你,父亲口中的谢公子,就该是你谢五郎。怪我一直在外寻找表妹,死要见尸,便没有归家,才被你钻了空子。”
谢五郎眸光落在崔令深脸上,昔日器宇轩昂,如玉君子,如今面容狰狞,失去往日的文雅风度。仿佛落在陷阱里的猎物,狼狈的寻找着出路。
他嘴角一扯,露出一抹讽笑。
忽然想起一年前,崔令深神态清高矜贵,居高临下的站在他的面前,一派和煦的笑容,伸手掸一掸他衣襟:“你身上穿的是云锦,这料子不错,是母亲精挑细选,送来给江家的管事。你穿着这一身,很合适。”略微停顿一下,笑容和煦道:“表妹不喜欢这料子,宫里的婢女与内侍用的便是云锦,她换成蜀锦给管事的制衣,母亲让人快马加鞭送来两车。”
这一番话,将两个人的身份摆出来,暗讽谢三郎穿着这一身江泠月看不上眼的云锦,连江家的管事都不如。
让他清楚的知道,他与江泠月之间的差距。
谢五郎只觉得被人扒光了一般难堪,不是为江泠月送给他云锦制的衣裳,而是这一身衣裳的料子,是她的未婚夫送的。
他当场便想将衣裳给脱下来。
崔令深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带着他去向江夫人请安。
站在门口,便听到江夫人愠怒的声音:“江泠月,你是疯了吗?在云观山念经念疯了?随便捡着一个男人往家里带。你忘记自己是有未婚夫的人?我怎得生出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小娼妇?”
“你这么想男人,也不必给你铺张大办,年后就嫁去崔家。”
江泠月解释:“母亲,您别胡说。五弟是祖父的学生,我和他是清白的,把他当做弟弟看待。”
“我管他是的情郎,还是你祖父的学生。令深在江家住,就容不下他。一个乡野来的小杂种,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我等下……”江夫人还想说什么,江泠月急急打断她的话,“母亲,我明日送五弟去国子监。”
崔令深听到这儿,朝谢五郎笑一下:“你别介意,姑母是直性子。话虽然糙了一些,可理却不糙。”他没有掩饰眼中的轻蔑,温和地说道:“自古以来,讲究门第之见。你和表妹之间,相隔了一道天堑。即使你平步青云,成为朝廷新贵,家底薄了,一个四品官的嫡女,都未必肯嫁给你,何况是江家这样的人?”
“不管你对表妹怀着怎么样的心思,都给打消了,她是我的妻子。”
崔令深踩上台阶,回头对他说道:“你说,表妹知道她视若弟弟的人,竟敢肖想她,可会厌恶你?我若是你,当自己离开,总比人撵走来的体面。”
崔令深的目光扫过谢五郎身上的衣料,意味不明道:“你并非体面人,倒也无所谓。”说罢,敲开门入内,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
谢五郎双手紧攥成拳,若非是在江家,他定当一拳砸在崔令深脸上。
可他不能,不能给江泠月添乱,遭她厌弃。
谢五郎的掌心抠破,糊满一手的血,才克制下来。堆积在体内的情绪,急需要发泄,谢五郎沿着帝京跑了一圈,宣泄出来之后,他去成衣铺子,换了一身衣裳。
重新回到府中,已经暮色四方,江泠月坐在他的屋子里,指使婢女为他收拾细软。
她掏出帕子,给他擦拭额头上的细汗,柔声说道:“五弟,明日一早你去书院,书院休息的时候,你去云观山。”
谢五郎如坠冰窟:“你撵我走?”
“怎么会?江家不适合你,你住着不开心。”江泠月把帕子收起来,笑容清浅道:“你成功入学了,我在云观山,给你做鱼。”
谢五郎盯着江泠月良久,似要将她给看穿,直到江泠月脸上的笑容敛去,谢五郎低垂眉目:“好。”
崔令深的话,纵然难听,可却说的有道理。
他处处倚仗的是江家。
纵然他往后出息,迎娶江泠月,也是他高攀。
谢五郎转身进内室,又问了一句,“你要嫁给崔令深?”
江泠月呼吸一窒,面色发白,在他的视线中,有些狼狈的低下头。
谢五郎当她默认了,再继续留下来,毫无意义。
如今回想起往事,知道江泠月对他的心意,也知道江夫人的为人,便知她为何说出那样的话,是怕江夫人对他对手。
江泠月并不喜欢有江夫人在的江家,她不会留在江家,而是会等中秋之后,再返回云观山。
可那时的他,并不知内情,亲口听见江泠月要送走他,并且说江家不适合他时,那可怜的自尊心与骨气,让他离开江家。
“恭喜你啊,如今是赫赫有名的永安候之子,骨头挺直了,捯饬一下,倒有几分人模人样。”崔令深刺激着谢五郎:“江家落败,我与表妹解除婚约,你以为自己有机会?”
谢五郎面色一沉,便听到崔令深讥诮道:“守了这么多时日,表妹还是离开你了。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崔令深一字一顿道:“她被我藏起来了,我今日死在这里,她也得死。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敢,让一家子跟着楼亦过来?”
谢五郎眼睛通红,握紧手里的剑柄,似要一剑了结他。
崔令深非但不惧怕,反而往前走,靠近谢五郎,他抬臂手里的剑便能刺进胸膛。
“她穿着一身白色袄裙,同色的斗篷,绣着落梅。”崔令深将手展开,露出掌心的一枚玉佩,正是谢五郎亲手戴在江泠月脖子上的芙蓉玉坠。“认得吗?”
谢五郎被芙蓉花上的一点血,吸引去目光。
“哗——”
崔令深抽出腰带,化作一柄软剑,刺向谢五郎的胸口。
谢五郎握住软剑,崔令深目光阴鸷,横扫一脚,谢五郎被逼的后退一步,脚下一空,骤然掉进陷阱里,手里的长剑掷出去,崔令深避开照着面门的长剑,却因此被谢五郎拽进陷阱。
“唔——”
一声闷哼从陷阱里传出来,山风吹卷而来,浓厚的血腥味飘散开。
白莹莹的雪光下,崔令深仰倒在洞里,脖子上插着一把断剑,鲜血如水一般汩汩往外流淌。
谢五郎躺在他的身边,剧烈的喘息,冷风灌进肺腑,心口生疼。
他缓过劲来,掏出火折子,丝毫不管血肉模糊的掌心,趴在地上扒开枯枝找那一枚小小的玉芙蓉。
在火折子彻底燃尽前,谢五郎找到了玉芙蓉,火折子在此刻熄灭。
他的拇指摩挲着玉芙蓉,莹润平滑的一面,并没有他刻的字。
谢五郎松一口气,掏出信号弹发射,等待楼亦派人来。
一捆绳子被扔下来,谢五郎蹙眉,抬眸望去。
楼亦吊儿郎当的侧坐在坑边,“绳子另一端系在树上,你自个爬上来。”
谢五郎也不废话,拽着绳子在掌心缠绕几圈,身手灵敏的爬上来。
楼亦拉他一把,将人给甩在地上:“崔家的人都被抓拿,你大嫂送来的尚方剑,在你的手里?有这东西不必找齐证据,直接将人给砍了,再潦草的上交几样证据就行,崔家人总不能从地狱爬出来,力证自己的清白?”
“清白?”谢五郎听到一个笑话般:“他们有?”
“没。”楼亦盯着谢五郎皮肉翻开的掌心,脸上的笑容敛去,握住他的手,“你真是太没用,这么个人,你也对付不了。”
谢五郎抽回手,没有吭声。
“你受伤这般严重,不打算回京过年?”
“回。”谢五郎与楼亦回到山庄,望着江泠月那间黑漆漆的屋子,心里破了一个洞般,空落落,冷飕飕。“得回家去团圆。”
“行,这里交给我。”楼亦很讲义气。
谢五郎低低“嗯”一声,推开那间屋子。
楼亦忽然问道:“需要我帮你找人吗?”
谢五郎脚步一顿,哂笑道:“不必了。”
江泠月想走,即便找到,她也不会为他停留。
——
沈明棠自做了噩梦那一日后,每天都陷入梦魇中,直到大年三十这一日,一家人喜庆的贴对联,窗花,挂上红绸子,稍稍冲淡她心中的郁气,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意。
谢母望着张灯结彩,比新婚还要喜庆的屋子,脸上的笑容有些淡,不知道他们可会回来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