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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十八:梅花落满道(之牵桥)(1 / 1)

神熙二年末的一个肃杀冬日,一辆翠盖蒲轮的马车从官道上驶向长安城,一路行了很长的路,尚带着风尘仆仆的霜色。

经过灞桥的时候,御者在灞水旁停了下来,做入城前的最后一次休整。

车中翠绿色的帷帘微微动荡,车中人伸手揭开,露出一张妩媚美艳的容颜。那置于帷帘上的手,比高岭上的积雪还要洁白。

“娘子,”丫鬟的声音清脆,“咱们从太原到长安,一路走了大半个月,如今总算要到了!”

“是啊,”薛采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总算到了!”

乐游原秋草犹如一张金色的地毯,一直铺陈到天际远方,绚烂苍凉。一轮红日挂在高淡的蓝天之上,射出和温絮絮的光芒。薛采伸手搭起凉棚,向着北方的方向张望。

灞桥离着长安城还有一里半的路程,从这儿张望出去,根本看不到长安城门。但这位薛娘子的目光却十分深邃,仿佛能够穿过距离,看到此时长安城门高大,次第敞开的模样!

——这儿就是大周京城长安,这个时空天下的中心,繁华、高贵、包容、开放,一切溢美之词加诸在这个城市之上都不过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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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熙二年倏尔而过,转眼就到了三年。这是今上出了孝期后的第一次新年,办的格外隆重,到了元宵节,太极宫的正门朱雀门前灯火辉煌,火树银。

“阿顾,快些儿,”姬红萼在帘子下催道,“天色都黑了,这时候朱雀门外的灯都怕都要点起来了!”

“哎,就来了!”阿顾扬声从鸣岐轩的次间中传了出来。

阿顾今个儿随着母亲丹阳公主入宫,上元宫景热闹,索性就留下来,待到晚上看完了朱雀门大典,赏完长街灯再一道回去。她是太皇太后嫡亲的外孙女,鸣岐轩一直为她保留着,阿顾在轩中更衣,桃儿、杏儿几个小丫头守着鸣岐轩寂寞,再度见着小娘子,不免欢喜不已,取了一套玫红立领绣梅夹衣,一条紫红交龙斗凤筒裙,仔细服侍着阿顾换上。阿顾望着妆台镜中的自己,鲜艳的颜色沾染了一丝年节喜气,瞧着十分精神。

帘子掀起,阿顾坐着轮舆推出来,盈盈笑道,“可不就出来了么!”

正月的长安空气中尚残存着些冷意,到了廊下,阿顾由着碧桐伺候披上一条大红色狐狸毛斗篷,姬红萼亦由宫人缥骑伺候着披上一条玫瑰紫貂毛斗篷,二人拢着手炉,从景风门出了皇城,沿着皇城绕了一圈来到正大门朱雀门。

朱雀门外朱雀大街上此时已经陷入一片人山人海,沉寂了三年的长安城,百姓们心中也积存了蓬勃的热情,这一日都拖家带口的来到朱雀大街上。正对着朱雀门的广廷之上搭起了一座诗高台,四周设着登台的阶梯。阶梯两道和高台沿边放着一溜羊角宫灯,点亮白炽蜡烛,将高台照耀的通亮,一部立部伎在台子上唱着曲子《好时光》:“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歌声清细绵长,阿顾和姬红萼立在台下人群之中,静静的听着歌声,一时间都有些痴了。

曲调一转转入下半阙,歌声顿时欢快积极起来,犹如天边奔腾的云朵:“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一曲《好时光》十分简短,很快既终,台下百姓大声鼓掌赞道,“好!”

“这首《好时光》周宫都唱了好多年了,想来还要再唱上个十来年吧?”姬红萼鼓着掌笑着道。

阿顾好奇问道,“阿鹄,我听说这首《好时光》是神宗皇帝写给唐贵妃的,是么?”

按说,歌曲的传唱是有时代性的,一旦时代掀篇,很快就会被遗忘。这首《好时光》是神宗皇帝为自己宠爱的贵妃唐氏书写的艳词,神宗皇帝在世之时自然在宫中传唱,如今神宗皇帝已经故去三年有余,属于唐贵妃的华丽传说也渐渐到了尾声。为什么这首《好时光》还在宫人口中津津乐道?

姬红萼闻言瞧了阿顾一眼,面上神情有些奇怪,“你听谁说这首歌是父皇写给唐贵妃的?”

“大家都这样说啊!”阿顾瞠目结舌。太极宫中传言,天册二年三庶人之事后,太皇太后从避暑的骊山赶回,痛斥神宗皇帝,神宗皇帝亦心中暗暗恼悔,念及自己失子之痛的因由正是源于贵妃,不免心中迁怒,疏冷了唐真珠。贵妃受了先帝冷遇,日子也变的难熬起来,这方痛定思痛,对着妆台盛装打扮一番,前往神宗的寝殿邀宠。神宗皇帝见着佳人,瞧着唐氏消瘦荏弱中带着的妩媚模样,念及唐贵妃终究失去了自己的儿子,生出怜惜之意,这才重又对贵妃宠幸起来。天册三年,正是唐贵妃刚刚复宠不久的时候,神宗皇帝眼中只有唐贵妃,这首艳词自然是和唐贵妃相互唱和的。更何况,这大周朝上下谁不知道?唐贵妃是一位符合主流审美的美人,丰满多姿,这首词中的“莲脸嫩,体红香,”写的不是唐贵妃又是谁?

“不是这样么?”

姬红萼静默了一会儿,忽又咯咯的笑起来,“这样说,也不能算错。”

“但神宗皇帝写的仅仅是《好时光》的上半阙,这下半阙诗,却是皇兄补的。”

她瞧着阿顾愕然的神色,笑的更开怀了。“阿顾不知道了吧:当时太液池中的千瓣莲开了,神宗皇帝携唐贵妃游湖,忽起了诗兴,就做了这首《好时光》的上半阙,待要续写下半阙,却忽然间觉得诗意尽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续。正在这个时候,几位皇兄相偕来拜见父皇,他忽的生了主意,便命几位皇兄续诗。皇兄诗才快捷,其余几个皇兄还在想着怎么续写,皇兄便已经思定,便提了笔,朗声续下了这下半阙。补全了整首词。”

阿顾愕然,这首传唱长安的《好时光》竟是姬泽续的?“可是……天册三年的时候,九郎才十三岁吧?”姬泽那样的性子,实在不像是写下这样秣艳诗篇的人。更何况,十三岁的男孩子,就写下“嫁娶个、有情郎”的诗句,是不是有些

太……太早熟了?

如今,当年的九皇子已经登上了大周皇帝的宝座,回头看当年的故事,一些事情就有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谁说不是呢?”姬红萼笑道,“父皇当时就笑着道,‘还觉得樊奴小呢。原来已经到了想娶媳妇的年纪了。’话虽然如此,对皇兄补的这下半阙诗却很是赞赏了一番。据说,神宗皇帝也是因了皇兄补的这首诗,才起了立皇兄为储的心思。”

两个少女彼此说着闲话,落在朱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之间,就犹如大海中的两滴细小水滴,露不出一丝显著痕迹。

到了申时一刻,城门楼上灯火大作,鼓乐齐鸣,新帝姬泽在轰鸣的鼓乐中登上朱雀门,朱雀大街上的百姓都恭敬的拜伏下去,口中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身玄色帝王冠冕的新帝登上城门,伸手示意百姓。内侍高无禄走出来,扬声宣道,“圣人宣起。”

百姓错落道,“谢圣人恩典。”三三两两的起身重新立起来,面上犹自带着恭敬神情。阿顾和十公主立在四周百姓之中,抬起头来遥遥望着朱雀门上的姬泽。朱雀门离着她站立的地方大约有数百步之遥,城门楼上数十盏宫灯大作,将门楼照耀的分外明晰。因着遥远的距离,少年帝王的轮廓有些模糊,但那种属于至尊的尊贵疏冷气质却越发清晰。

这一刻,少年的身上少了一些教导自己习字时候的亲切气质,多了一种独属于帝王的威严。站在渲攘热闹的长安百姓之中,阿顾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清楚的认识道,这个少年是大周的皇帝——君临天下。

城门之上,姬泽启口朗声说了些什么,然后高无禄便朗声开口道,“圣人有旨:今日乃是上元佳节,圣人临此朱雀门,与民同乐,百姓们不必拘礼,自行取乐便是!”

百姓们熙熙攘攘的应道,“谢圣人恩典。”

高台之上灯火猛的明亮起来,照耀的整座朱雀大街一片光明。穿着水袖长裙的舞伎款款登上高台,表演着优美的舞蹈。坐部伎坐在一旁,弹拨琵琶琴瑟,演奏着优美的曲目,

自神宗皇帝去世之后,这些梨园歌舞伎已经是经年没有出来表演过歌舞,长安百姓们久未见这样的热闹,陡然见了台上盛景,登时热烈起来,大街上彩声大作,俱都叫“好。”

“好,”阿顾也扬声喝彩道,坐在高台下回过头赞叹,“真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舞呢!”

姬红萼瞧着这般胜景,也是些微感慨,“父皇去世之后,长安的上元沉寂了三年,直到今年,才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她面上怀着淡淡的伤感,但浮现着更多的兴奋之情。毕竟,纵然她依旧怀念着故世的父亲,先帝终究已经是逝去三年了,而,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她忽的生起了兴致,转头望了望阿顾,嫣然道,“阿顾,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如今这幅情景,可比先帝时候差的远了。”

“哦,”阿顾奇道,“我以为,今天这个庆贺上元的场面已经足够盛大的了,难道先帝在位之时还要更加盛大么?”

“当然,”十公主点了点头道,“先神宗皇帝爱好歌舞之艺,他的两任宠妃,梅妃和唐贵妃都是在此上有长才。命人集梨园,集天下艺人于此。教授歌舞艺术。知名的有舞姬谢小蛮,李龟年,梨园最盛之时,各种人士多达十余万人。那时候,皇宫毎有盛典,梨园之人云集,蔚为盛景。父皇山陵崩后,皇兄不爱这一类歌舞之事,梨园之人本人心惶惶,以为必定是要被遣散了,皇兄却说,大周盛世,需要一些典礼歌舞点缀的。梨园可存,却不需继续维持这么大的规模,只留下了两万人。其余的人,部分分赠给长安各权贵府上,部分则直接遣散归乡了!”

阿顾听着这话登时哑然,遥想昔日梨园全盛之时的场景,不由悠然神往,“若是我能见过当年胜景就好了!”

姐妹二人正说着闲话,朱雀大街上却忽然静了一静。整个上元节热闹非常,在这样非常的氛围里,这样的一静十分难得。阿顾和姬红萼都抬头望过去,见高台通明的灯火之中,一个身着绛色纱裳的女伎缓缓的登上台去,

之前的宁静就像是刹那间的水波被掩盖过去了,私下传来百姓的骚乱之声,“是永新娘子!”

“是永新娘子啊!”姬红萼的美眸也一瞬间点亮,拉扯着阿顾的袖子,面上神情在长安灯火的照耀下兴奋的红扑扑的。

阿顾瞧着台梯上绛色长裳女伎美丽的容颜,问姬红萼道,“这永新娘子是什么人?”

“这位永新娘子可是大大有名的人。”姬红萼介绍道,“我父皇雅好音乐歌舞,在世之时建梨园,养了数万名歌舞姬,□□歌舞技艺,宴饮弹奏歌咏取乐。杜永新是梨园歌姬之中最出色的一位,歌喉如天籁,传闻她的歌声可以引来雀鸟围绕争鸣,曲调可令池鱼忘归,了不得的人物。”

阿顾听的咋舌,不信道,“当真有那么神么?”

“当然是真的。”姬红萼重重点头,目光朝阿顾强调着,“不信,你等会儿听着就知道了。”

说话间,永新娘子已经登上了高台,在坐部伎大作的乐声中朝着朱雀门的皇帝拜了三拜,转过身来,朝着长安百姓做了团团一个揖礼。启口唱道,

“盛世开周元,环宇风物新。万民朝长安,共庆太平景……”

她唱的是一首《太平景》。这首《太平景》乃是太宗时期教坊崔乐所做,歌颂大周光明功德,万民传唱。乃是一首颂圣歌曲,此时由永新娘子声音清亮悠扬,犹如天籁盘旋在长安街之上。如果说之前那一班白衣女伎唱的那一支《好时光》原来听着还算动听的话,在此时永新娘子动听的《太平景》对比之下,便生生的被比成了童谣。台下长安百姓俱都沉浸在永新娘子天籁的歌声中,适才还吵吵嚷嚷的地方霎时间静的可闻声语,偌大的大明门只有永新娘子优美的歌声。

阿顾沉醉在歌声之中,忍不住瞅了瞅朱雀门上的皇帝。上元夜色深深,姬泽离着自己的距离颇远,只瞧的见身上玄色的端贵盘龙冕服,面上轮廓有些模糊,侧着头,神情飘渺,似乎也被永新娘子的歌声所染。

立在朱雀门楼画扇下的,是尊贵的大周帝王;熙熙攘攘挤在大街上的,是长安百姓。他们贵贱有别,这一刻,都沉醉在美丽歌姬嘹亮动听的歌声中。在音乐的国度之中,无论是帝王还是百姓,在这一刻都是一样的。

杜永新的《太平景》一曲唱完,复转向过来,朝着天子福了福身。城门上下依旧一片安静,直到片刻之后,百姓从美丽歌声中醒神过来,方轰然叫好。喝彩声将大明门几乎震响,无数人盼着永新娘子再唱一曲,可是望着高台,永新娘子早已经身影渺渺,消失不见了。

“杜永新沉寂了三年,如今复出,歌声一如当年,哎,不对,却是比当年更出色了!”姬红萼拉着阿顾一同走在朱雀门外金碧辉煌的大街上。

高台之上的教坊歌舞表演完毕,天子便下了朱雀门楼,长安百姓也四散开来,自由玩耍。因着这是新帝出孝之后的第一个上元,长安城热闹至极,朱雀门外的一条长街上,各家长安贵胄及东西市商家们纷纷在自家画摊上挂起了彩灯,展览自家扎的灯。五八门的灯高高挂起,几乎将一条街染成了一条金碧辉煌的长廊。从半空中看过去,像是画成了一道明亮的银河。

“我久来便听说长安乃是帝都,人杰地灵。如今进长安一年多,瞧着长安果然是人物丰茂,便是歌舞技艺方面,也有着永新娘子这样的杰出人物!”

阿顾和姬红萼牵着手沿着朱雀大灯行走,观赏着两侧各家棚子挂出来的各色灯,一边说着闲话。朱雀门下大街正中摆放着一组七十二盏人物题材套灯,乃是由内府展览出来,由内府供职的资深灯匠巧手扎成,每一盏灯都足有一人高,讲述着各个主题,有女娲补天,哪吒闹海,沉香救母,工匠巧手扎的形神兼备,金碧辉煌,堪称艺术品。大批百姓们围在一旁,观看辨认着精致至极的灯,议论纷纷,

“哎呀呀,这个是女娲娘娘。”

“阎罗的脸好黑啊!”

姬红萼也拉着阿顾过去,不以为然道,“哎哟,这个红鲤鱼扎的真漂亮!眼睛活灵活现的,好像活的一样。”

“——嘻嘻,瞧你说的好像你是从外地进长安的客人似的。”从朱雀门下走开,姬红萼领着阿顾,回着之前的对话,“其实你本就是真正的长安人,如今回长安算是回家。在长安待的久了,自然知道长安的好处。——哟,今年的灯真多,这么多灯,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是呢!”阿顾亦看着铺满一条朱雀大街的各色宫灯,笑盈盈点头道,“到底是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呢,果然壮观别致的很。”目光掠过长街角落中的一个人影,不由一怔,凝住了那里。

姬红萼问道,“怎么了?”顺着阿顾的目光看过去,见角落一处灯位上,一盏硕大的牡丹灯绽开盛放,萼之下,一个鹅黄色衫子的少女立在那儿,身边带着一个丫头,犹如凌霜秋菊,经霜犹灿,侧脸皎皎,却微微颦着一双英气的剑眉,披着一身金黄色的斗篷,却是平乐县主姬景淳。

“原来是平乐姐姐!”

平乐县主姬景淳听见身后的叫唤,领着射月回过头来,望见阿顾和姬红萼,眸子中诧了一刹,笑着道,“十妹妹,顾妹妹,原来是你们啊!”

“堂姐也来大街上看灯啊!”姬红萼偕着阿顾上前,盈盈招呼道。

姬景淳点了点头,“今儿是上元节,我在家中觉得寂静,便自己出来看看。”

姬景淳自幼练习骑射,姬红萼在之前的一段日子中也曾出宫和姬景淳赛过几次马,极为欣赏这位堂姐,闻言笑着道,“这就对了,堂姐从前不爱出来见人,实在是可惜了。好在从如今开始也不晚,咱们长安上元办灯节,开春各家便会轮流办起春宴,一年到头有着数不尽的热闹,堂姐日后一起玩就知道了。”满大街的宫灯映衬的姬红萼面上的笑容分外灿烂,无忧无虑,

“今儿阿顾第一次看上元朱雀大街的灯火,我陪着她一道过来看灯市的热闹呢。”

姬景淳怔了片刻,微微一笑,道,“我其实,也是第一次看朱雀大街的宫灯呢!”

姬红萼和阿顾闻言怔了一怔,说起来,阿顾自幼流落在外,刚刚归来不久,所以从未看过长安上元的宫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姬景淳却是长安长大的宗室贵女,曾经贵为郡主,便是如今,身上也有着县主封号,便是这样一个贵女,在长安待了十数年,竟是从未到过朱雀大街看过上元灯火!

这一刻,在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上,三个少女都静了一瞬。

过得片刻,姬红萼方笑着道,“竟有这么巧的事情。那我们就一道走走,好好观赏一番这朱雀大街的灯吧!”

朱雀大街之上,各种灯楼、灯台铺陈在各家宫灯展位之上,人物灯,果灯,动物灯纷纷打出来,五光十色,争奇斗艳,犹如彩灯的海洋。三姐妹一道在大街上随意走着,只觉各色灯如走马一样掠过眼帘,眼前一片光亮,目不暇接。

“平乐姐姐,你的伤可好了?”

姬景淳目中闪过一丝感激之色,笑道,“早就好了。当日那伤口本就不深,将养了这么些日子,还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

姬红萼听不明白二人话语,目中露出疑惑神色,开口问道,“你们说什么呢?”

姬景淳微笑着道,“顾娘子曾经帮过我一个忙,十公主不知此事详情,自然不大清楚。”

姬红萼便“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朱雀大街乃是宫城外的一条长街,横贯长安城中,占地宽敞,五光十色的宫灯向两侧延伸过去,一眼望不到尽头。三个美丽的少女从长街东头往西一路逛过去,一名年轻的少年从长街西侧一路过来,见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三个少女协伴而来,如同春秋菊冬梅,各擅胜场。眼睛不由一亮。

“十公主,顾娘子安好。”目光最后落在三人中最末的姬景淳身上,目光微微一深,“平乐县主!”

“谢将军。”阿顾见是千牛卫中郎将谢弼,不由惊喜异常,忙出声应和。姬景淳也朝谢弼点头致意。当日东市行刺之事,姬景淳得阿顾之助,托给了谢弼帮忙。谢弼派人在长安城暗地调查,费了一番功夫找到了那两个行刺的刺客,他们却在三日之前被灭口,死在城外乱葬岗上。二人生前也生活普通,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竟是就此断了,再也无法追查下去。

阿顾见着谢弼,心中欢喜,面上笑容灿烂,问道,“谢将军也来看灯么?”

“是啊,”谢弼点了点头,淡淡笑道,“长安上元乃是盛景,我多年在外征战,能看的机会也不多。如今既然在长安,便出来看看。”

姬红萼笑着道,“谢郎将如今任职千牛卫,得皇兄信重,戍值京师,日后想要看这上元佳景,还怕没有机会么?”

谢弼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垂下头来,低头笑笑。

“县主安好,当日之事县主托付给我,我竟没有帮上忙,实在是惭愧。在此再次给县主致歉了。”

姬景淳望了他一眼,道,“其实我心中猜的到是怎么回事。就算没有查出来,也没什么关系的。谢将军为我烦劳,我心中十分感激,哪里敢说这般的话。”

“县主着实是心思高淡,”谢弼闻言笑道,“谢弼佩服之至。”

姬景淳怔了怔,蹙眉道,“我哪里有那般好?谢将军太客气了!”

姬红萼年纪最小,走在众人当众中,闻得谢弼和姬景淳的话语,不由蹙起了眉,左看看姬景淳蹙起的眉头,右看看身边微微寡落的好友阿顾,不由的心中微微一堵,她素来除了对骑射之外的事件心思粗率,此时竟也感觉到什么,觉得有几分不适。想了片刻,忽的开口,朝着谢弼朗声笑着询问,“谢将军,说起来你今年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该娶妻了吧!”

谢弼怔了怔,姬红萼年纪幼小,问出这样老气横秋的问话,难免有些怪异。他却恍若未觉,含笑凝视了姬景淳言,道,“是呢,我母亲希望我娶一个性子坚贞的妻子,日后就算遭遇困苦,也能撑起一个家来。”

这样的话语似乎意有所指,姬红萼顿时觉得情况更加棘手,不由心中茫然起来,目光在满街的灯火中略一张望,忽的指着左手边一个灯台上高高挂着的一盏金碧辉煌的飞燕宫灯笑道,“那盏宫灯好漂亮!”

“谢将军,”她回过头来斜着眼睛看着谢弼,“咱们姐妹几个在灯街上闲逛,身上都没带什么银钱。所谓相逢不如偶遇,今日是上元佳节,不知你可愿送我和阿顾、平乐堂姐一盏宫灯?”

谢弼怔了片刻,朝着十公主行了一礼道,“十公主赏识,是臣的荣幸。”

快步走到那座灯位之前,扬声唤道,“老板,那盏飞燕宫灯我要了!”

“哎,好叻!”灯位老板笑容满面,取了一根竹钩,将悬挂在铺子上光华璀璨的飞燕宫灯取下来,捧到谢弼面前,

“惠顾银钱十贯!”

谢弼接过飞燕宫灯,付了钱,将璀璨的宫灯递给姬红萼,笑着道,“今日朱雀大街偶遇,弼便以这盏飞雁宫灯,博十公主一笑。”

姬红萼笑盈盈的接过,“多谢谢将军啦!”

谢弼在灯台上左右看看,又择了一盏金壁辉煌的红芍药灯,向老板索了,递到阿顾面前,笑盈盈道,“这盏芍药灯还有几分趣致,惠赠顾娘子,还请顾娘子笑纳!”

芍药妩媚灿烂,笼中的蜡烛烈烈燃烧,将宫灯照耀的更加光透。阿顾深深的凝望着这盏芍药宫灯,抬头看了谢弼一眼,接到手中,福了一礼道,“多谢谢将军!”声音细声细气的。

谢弼最后站在一盏黄金菊灯前。这盏菊灯悬在灯台的横梁之上,为一个南瓜大小,瓣上可见纹脉络,金碧辉煌,璀璨美丽。谢弼取过菊灯,走到姬景淳面前,柔声道,“县主。依着谢弼遇见,这盏黄金菊灯最配县主风姿,不知县主可愿笑纳?”

姬景淳一双高高的眉头皱起,道,“多谢谢郎将美意,只是我素来不爱这些小玩意儿,只随意在灯街上逛逛就好了,这盏宫灯取回去也没处放,倒是不劳谢郎将破费了,还是请你收回吧!”

谢弼目光微微一黯,复又打起精神劝道,“不过是一盏小小灯笼而已,没有那么严重。再说了,十公主和顾娘子我都送了,县主怎好不要?如今乃上元佳节,朱雀大街上人人都手提着一盏宫灯,县主也不好免俗,倒不如收下这盏灯,若是当真不爱,出了这条大街便扔了不要也是可以的。”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姬景淳不好推辞,犹豫一刻,这才接过宫灯,清淡道,“多谢谢郎将了。”

谢弼朗朗一笑,“县主客气了!”

几个人提着宫灯,转身在沿着灯台继续前行。朱雀大街上一片光明热闹,三个少女手中都提着一盏宫灯,飞燕灯明丽,红芍灯妩媚多姿,菊灯金碧高透,三盏宫灯俱都十分精致,金碧辉煌,美丽多姿。少女们提着手中的灯,心思各异。阿顾看着手中的红芍药灯,心思楚楚,仿佛悬在半空中,笼着一层纱似的,也不知道是悲切还是解脱。几个人沉默着走过了一条街,姬景淳略觉得一丝不适,开口道,“天色不早了,母妃在府中等着我回去,怕是有些担心了,我便先回去了。”

谢弼目光一黯,“平乐县主,请留步。我是同同伴一道来的,如今走了这般久,怕是同伴等急了。还是我先走吧。”

姬红萼早就觉得气氛古怪,巴不得赶紧逐走谢弼,见谢弼识趣,登时高兴起来,笑盈盈望着他道,“谢郎将慢走。”

阿顾提着手中的红芍灯,看着谢弼走开,朱雀大街上千万盏宫灯照耀的亮如白昼,行人熙熙攘攘,将男人的背影时时遮住,又迅速的露了出来,手中的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那人终究越走越远,最终再也看不到一丝背影。

“阿顾,”姬红萼瞧着阿顾的背影,目中闪过担忧神色,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阿顾回过头,微微一笑道,“我只是觉得,这长安的月色真美啊!”

“这长安月色是美的紧,只可惜有些人实在不配享受这样的月色,糟蹋了上元佳节美景。”一个声音从身后傲慢出声道,八公主姬华琬手中提着一盏硕大精致的桃灯,睁着一双美丽的眸子,傲慢道。

姬景淳回过头来,和姬华琬目光互视,这对异父的堂姐妹目光在空中对接,彼此俱有怨毒之意。

除了孝之后,姬华琬一身的装扮便陡然华丽起来。今日出宫赏玩,额上贴着红色梅钿,还是一件大红金线团大袖衫,手上提着一盏金碧辉煌的桃宫灯,睇着三个人手上的灯笼,目中露出一丝讥笑之意,提起手中的桃灯,“我这盏桃灯乃是内府工匠所造,用寒山冰竹扎骨,上等蜀地绢罩笼声。方能扎出这么美丽的灯笼。比起你们手中的货色,当真是强了一座山去,”微微仰起下颔,骄傲道,“平乐县主,也不是我说你,你如今虽然不是郡主了,但好歹也是大周贵女,手中提的灯笼总要选个看的过去的些罢?。”

姬景淳微微一笑,“是呢,我也觉得这黄金菊灯做工差了些,当不起谢将军盛情,只得收下了。射月,”她唤道。

身边的丫鬟连忙上来,“县主。”

她将手中的黄金菊灯递过去,“既然八公主看不上这盏灯笼,便将这菊灯送你了。”

姬华琬闻言,面上嚣张得意的神情登时一收,下颔一紧,“这灯笼是千牛卫中郎将谢弼送你们的?”

“自然。”姬景淳道。

“怎么可能?”姬华琬殊然不信,“谢弼素来不经营这些小事情,怎么会买灯送你们?”

姬景淳奇着看了姬华琬一眼,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种事情清清爽爽的又做不得假,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你……”姬华琬气的俏面涨红,目光扫过姬红萼和阿顾手中的灯,怨毒道,“姬景淳,你竟处处和我作对,我绝不会放过你的。咱们走着瞧就是了。”

姬景淳望着姬华琬怒气冲冲没入人群的背影,愕然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你挑了她的肺管子,还问她怎么了?”姬红萼嘻嘻笑着道,“八姐姐素来仰慕谢郎将,却从来不得谢郎将青眼。她没有得到谢郎将送的灯,却看见你得了,还不气的七窍生烟。”

“呀!”姬景淳诧异道。顿了顿,望着姬红萼和阿顾道,“刚刚是我性子不好,连累了你们。是我不好,对不住。”

“平乐堂姐说什么呢?”姬红萼笑道,“这长安便没有能瞒的住的秘密,便是你不说,八姐姐早晚也会知道的。”

“正是这个理。”阿顾道,“这世上有这么多个人,若是忌讳这个,忌讳那个,还要不要过日子了。只要随心而行,不负自己就可以了。平乐姐姐无需介意。”

正月末,长安还残余着一丝严寒,清河长公主下降驸马杨晋远。

这是先帝神宗皇帝孝期结束后,皇室举办的第一场婚礼,举办的十分隆重。长公主在凤阳阁中打扮的十分华丽,驸马与清河长公主在太极宫中辞别太皇太后和皇帝之后,乘坐着七宝香车出了宫城。

从此后,她便不再仅仅是皇家的公主,而是杨家妇。

阿顾作为女方亲友陪在新房中,看着清河公主面上晕红的神情,有着一种新奇的感受。

婚姻像是一道仪式,将一个女人的一生划分成两个阶段。此前随其父其母,婚礼之后,就要和另一个男人开始另一段生活。无论之后的生活如何,在刚刚出嫁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日后的生活是能够好的。

阿顾遥想自己的阿娘当年出嫁的时候,应该也和姬玄池有着一样期盼的心情的吧!

观看完清河长公主的婚礼,阿顾回到公主府,坐在东次间的罗汉榻上,想着这一段时间的经历,心中复杂。金莺端着一盏核桃白果羹进来,笑着道,“小娘子,该用羹汤了。”

阿顾接过金莺递过来的核桃白果羹,饮了一口,抬头看着金莺,忽的开口问道,“金莺姐姐今年多大了?”

金莺心中忐忑,笑着道,“奴婢今年十九了!”

“十九了,”阿顾沉吟道,自当日太初宫中太皇太后将金莺送给了自己,已经有两年多了。她若有所思问道,“金莺姐姐,当日在太初宫,皇祖母问仙居殿谁乐意服侍我,只有你站了出来,当时我刚刚回到宫中,什么都不懂,还身患足疾,姐姐为什么愿意服侍我呢?”

金莺怔了怔,不意阿顾会忽然问出这样的话。

阿顾自幼流落在外,在湖州长大。当日她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太初宫中,看着初初归来的阿顾,小小的,肌肤泛着微黄色泽。这些日子,她看着这个小女孩从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女孩渐渐成长为一个合规的长安贵女,心中亦是钦佩。没有想到,阿顾会直接对自己问出这样的话。

她当机立断,立即伏跪在阿顾脚边,朝阿顾拜了三拜,抬起头来开口道,“娘子容禀,奴婢心中是有自己打算了,当初奴婢家里穷的没法子,阿爷阿娘才将我送进了宫,这些年先在太皇太后身边,后来又跟了小娘子,已经攒下一笔钱,阿爷阿娘前些年托进宫话来,说是家中境况好转,想要将奴婢接出宫来,正正经经说个亲,将奴婢嫁出去。奴婢这些年来虽然做了服侍宫人,却不愿一辈子如此,希望来年出去做正头娘子!”

阿顾闻言怔了怔,心中生起一股怅然之意。

大周宫廷制度,宫女要到了三十岁才能放出宫去。金莺在太皇太后身边只是二等宫人,荣宠不足以求得提前放出宫的恩典,若留在宫中,便只有再敖十多年,按部就班的放出宫,到时候年纪已大,就算家人不嫌弃,又能找到什么好亲家?她既存了此意,自然愿意服侍自己。自己是顾家女儿,虽然暂时在宫中养育,但日后自然是要出宫的,到时候金莺作为自己的宫人,自然便跟着出宫了。且她是太皇太后赐给自己的宫人,在自己身边定当受重视,日后图谋赎身也更加方便。

当初金莺从来没有打算长久的留在自己身边,难怪在自己身边服侍的时候,只肯做份内的事,多余的不肯多逾越一步。

金莺是太皇太后赐给自己的,着实能干,阿顾心中实是希望和每一个人天长地久,将这段主仆关系长长久久的保持下去。但人各有志,既然金莺另有打算,便是留的住人也留不住心,她便也不愿为难。想了想,开口道,“姐姐的心意我知道了。据我所知,周宫之中的宫人要到三十岁以上才会放出,你的性子稳重,我房中一时之间尚离不得姐姐。不若我在这儿和姐姐约定,这一年之中金莺姐姐继续留在我身边,一年之后,我会放姐姐出去,并奉送一笔嫁妆。但这一年之中,姐姐要安心待在我身边,并为我□□出一个可以接任当家的大丫鬟来!”

金莺闻言心气大振,虽然她早有脱身,但如今得了娘子的亲口许诺,毕竟更加的光明正大!跪伏在地上,“奴婢定然不负娘子所托!”

自那一日主仆二人说开过后,反而较诸前些日子更为亲密。金莺过了明路,得了阿顾的委托,当起差来更加尽力。初春柳絮飘飞,金莺立在阿顾身后,捏着阿顾的肩膀,轻轻禀道。

“……这些日子我看了下娘子身边的人,绣春和纨秋虽是公主送的人,一手的绣艺和厨艺没有的说,但论起掌事,却缺了点格局,反而是红玉,年纪虽小,却聪明稳重,颇有潜力,唯一所虑者,红玉年纪太小,到奴婢退的时候,绣春、纨秋年纪也不小了,待不了几年,倒不算什么,但慧云几个恐怕心里生出不满。”

阿顾怔了怔,问道,“姐姐的话我听明白了,不知道碧桐如何?”

金莺怔了片刻,瞧着阿顾小心翼翼道,“碧桐行事稳重,比绣春和纨秋要强一些,只是到底吃了小时候的亏,有时候难免局限些!”

阿顾心中叹了口气,身边的所有丫头中,她和碧桐是从湖州一道入京的,心中待碧桐最是亲厚,自然是最愿意抬去碧桐的。只是碧桐虽然努力,到底底子不强,还是入不了金莺的眼睛。

她顿了片刻,开口道,“那你便将碧桐和红玉多带在身边教导罢。”她顿了一会儿,“所谓能者居之,只要红玉表现出色,想来慧云她们也会心服口服的。”

金莺应了,“奴婢知道了!”将阿顾头上的钗环取下来,扯了被衾,又放下帐子,服侍阿顾睡下。

神熙三年的春天很快就到来,一时间,大地各种鲜艳的色彩一道涌上来,将整个长安城妆点的团锦簇,美不胜收。长安贵女们在和畅的惠风中恢复了热络的交游,各家迭次举办春宴,络绎不绝。

这一日,太常卿游家的女儿游雅在永昌坊的府邸园子中举办春宴,邀请长安贵女赴宴。

阿顾和游雅交好,七日前就收到了帖子,到了正日子便领着红玉和碧桐上门,见游雅一袭春水绿的袍子,立在二门上迎客,便上前笑着道,“游姐姐今日忙着哩。”

游雅见着阿顾,唇边绽出一抹欣喜的笑意,“阿顾你到了!”

她打量着阿顾,道,“隔了个年不见,阿顾似乎又长高了些!”

“是么?”阿顾喜上眉梢,这个年纪的女孩最希望快快长大,阿顾最爱听这般的话,顿时眉开眼笑。打量着游雅,“游姐姐也越来越美呢!”游雅今年十三岁,身姿娉娉婷婷,有了少女特有的风韵。

“竟贫嘴。”游雅脸一红,吩咐身边的丫头紫藤道,“领着顾娘子到绿波轩中去。”

紫藤福身应道,“是。”

游家的园子小巧精致,阿顾随着紫藤进了园子。绿波轩中已经集了一些少女,俱都是阿顾素日相熟的,见了阿顾,面上都露出笑容。姚慧女起身摇手招呼道,“阿顾,这儿,快些儿。”

阿顾面上露出笑容,“就来了!”

姚慧女揽着阿顾在轩中榻上坐下,笑嘻嘻道,“我尝着游家的红虬脯好吃,想着你爱吃,盼着你快些到呢。”

阿顾面上染上浓浓的笑意,接过红虬脯,笑着道,“多谢你啦!”

程绾绾笑着道,“慧女如今还这么爱闹爱吃,也不知道日后嫁人之后,要怎么做人家媳妇呢!”

姚慧女闻言面上顿时红了,跺着脚道,“你们胡说什么呢?”

阿顾面上闪现惊喜之色,“阿慧,可是有什么我没听说过的好消息?”

姚慧女神情虽然忸怩,但还算大方,红着脸点了点头,“阿爷说我性子烂漫,不好嫁出去,商量着说裴家表兄。”

姚慧女所说的表兄便是羽林大将军裴俨之子裴胥伦,阿顾在乐游原上曾经见过,年少才高,待姚慧女温和关怀,对姚慧女而言确实是一门不错的好亲事。阿顾面上露出笑意,“恭喜阿慧。”

姚慧女面上还带着羞赧的红色,点了点头,“你的恭喜我收到了。”

宴会上笑语盈盈,阿顾眉宇之间染上一丝伤感之意:姚慧女大自己一岁,她的亲事如今已经有了着落。自己的姻缘日后又将落在哪里呢?

那一日,谢弼从疾飞的马球下救下了,她砰然心动,以为这就是爱情了。前些日子的上元彩灯街上,谢弼情垂平乐县主姬景淳,她自然是伤心的,可是那样的伤心似乎也有限,远没有到动心动肺的地步。

轩外一池碧水,柳丝垂在池畔,吐出鹅黄柳芽,清新可爱。一名绛裳女子立在柔嫩柳树之下,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翠,堪称美人。

长安多美人,阿顾回长安这一年多来,不知道见过多少美女,这薛采便是在这些美女之中,亦并不会逊色,虽论及美艳动人,自然不及唐贵妃,清灵之处亦不及江太嫔,但别有一种风流袅娜之处,婉转动人心弦。

她心中好奇,扯着姚慧女问道,“那位柳树下的少女是哪一位?”

“我也是第一次见。”姚慧女道,“也不知道呢。”

程绾绾调皮大胆,走到少女身边,盈盈笑着问道,“这位姐姐人才出众,只是竟从未见过,不知道姐姐是?”

薛采在柳树下回过头来,淡淡一笑,自我介绍道,“我姓薛,单名一个采字。年前刚刚从并州太原入京。”

众位少女面色微微一变。太原乃是大周龙兴之地,姓薛的有名人家并没有几个,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那个薛家。众人互相望了一眼,游雅作为春宴的主人,做主上前问道,“不知道武国惠公是姐姐的什么人?”

薛采抬头瞧了游雅一眼,垂眸道,“正是家高祖父!”

春宴上的几个小娘子闻言,俱都“呀”的一声出声。

不怪这些小娘子们这般惊讶,这位薛采娘子的身份确实十分特殊。

武国惠公薛则是应天女帝的父亲,出身商贾,乃是一名大商人。当初周高祖姬隆从太原起兵,薛则慧眼识英豪,将家中大部分财产捐献给□□。□□登基之后,大肆封赏,奉了薛则一个国公。大周初年国公爵位封赏极众,薛则的这个国公位并无任何特殊之处,让人记住的,是他养育了一个君临天下的女皇帝。

数年之后,他的幼女薛妩入宫成为太宗的才人,后来被高宗接回太极宫,成为君临天下的应天女帝。

——这位薛娘子竟是应天女帝娘家的曾侄孙女。

薛氏和皇室亲属甚近,按理说应当极其亲贵,但历任大周皇帝都忌讳出过一代女帝的薛氏,虽然因着都是女帝的直系血脉,明面上尊崇应天女帝高宗皇后的地位,暗处对女帝娘家太原薛氏却是一贯冷待。几位小娘子都是年纪轻轻的朝官显贵之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位太原薛氏之女,一时之间,园中有一些冷场。

薛采美貌聪慧,善解人意,在察觉了众人的尴尬,笑着道,“我刚刚从太原入京,对长安着实不太了解。只觉得长安的春天来的要比太原早一些,如今不过二月初,柳树就已经吐芽了!”

一瞬间仿佛宴上活过来,程绾绾笑着道,“是呀,太原毕竟地处北方。长安往年这个时候也春风解冻了。薛姐姐才来长安怕是不知道,如今还是初春,待到再过一两个月,长安各种春就开了,待到三月三上巳春盛开,曲江宴上选出探郎,骑马赴长安各大名园选,才是一年盛事。到了五月牡丹盛开,更是漂亮的不得了……”

薛采笑盈盈的听着,适时的搭上一两句,“是么?太原也有牡丹。我三伯母在园子中种了一株葛巾紫,去年春末开了,三伯母高兴的不得了,逢人便夸。可我瞧着那株葛巾紫,总觉得有些蔫蔫的……”

……

薛采长袖善舞,众人虽然对她的身世略有疑虑,倒也不会当面驳她的面子,一时间竟也出现交谈甚欢的局面。

夕阳西下,游家春宴结束,众位少女散场归家。一辆青布帷马车到了平安坊的武国公府门前停下,薛采下了车,进了国公府大门,管家薛童笑着道,“大娘子回来了!”

“嗯。”薛采应了声,问道,“大伯在府中么?”

“国公如今不在内院,如今在外院书房。”

薛采闻言停住了回返内院的脚步,转身一路径直到了外院。武国公的书房位于西南一角的一处偏僻小院中,国公府并未养请客,书房也十分凋落。只在书房支摘窗下,仿着一般权贵种植了几丛青竹。

薛采沿着长廊来到书房外,轻声叩响门扉,“大伯,侄女薛采求见。”

书房之中忽的灯火明亮起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扬声道,“是大姐儿么?进来吧!”

薛采闻言应声,推开房门进了屋子。瞧着书房中空空的书柜,心中伤感垂下眼眸。

太原薛氏曾经是大周最贵的家族。应天女帝称帝之后,薛家族中子弟纷纷封王,出任朝中高官,霸占朝堂一半江山,声势之大甚至压过姬姓宗室。便是女帝所出的子女,英宗姬敬、仁宗姬敛以及太平公主,都需要对薛家人持恭敬之礼。薛家甚至一度可能位履至尊,应天女帝年老之时曾考虑将皇位传给娘家侄子,让薛氏继承她的帝位,千秋万代的称帝下去,最后应天女帝在丞相的劝说下方放弃了这个打算。但也足以证明,太原薛氏曾经位于大周的最顶端。

女帝驾崩之后,薛家境遇便一落千丈。仁宗皇帝姬敛虽然是女帝的嫡亲儿子,但对于母亲女帝亦是十分忌讳,一一罢免薛氏族中官职,又将薛氏嫡支撵回老家太原。此后薛氏嫡支便一直再未振兴过。继位的周皇皆是应天女帝的直系子孙,虽然心中忌讳女帝当权,但碍着血缘不可能明面上悖逆女皇,索性便将女皇娘家薛家高高的捧起来,在太原荣养起来。这些年薛氏族中子弟便算再出色,也不能入朝为官;薛姓女儿也很难嫁得高门,只能纷纷下嫁,族中只空余着一个武国公的爵位,凋敝至极!

如今的武国公薛夔乃是应天女帝的侄孙,今年四十六岁,为人庸碌,只能守着家业,无法寸进。抬头在灯光下瞧着走入书房的侄女儿。见薛采身姿高挑,依稀有着薛采朝着薛采行了一礼,道,“大娘子,如今合族的希望便都放在你身上了,请受我一拜!”

薛氏已经在太原蛰伏了数十年,如今女帝已经过去了数朝,在位的新帝姬泽乃是应天女帝的曾孙,对于女帝的感情已经淡化。太原薛氏族人尚心中存着一点星火,若能得到机会,尚能够重新振作,缓缓恢复过来。若是薛氏再继续碌碌蹉跎下去,只怕所有的希望都会掩埋在碌碌的消磨中,便是有了机会,也没有再兴起的指望了。薛氏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家中最出色的女儿薛采身上,指望薛采能够带给薛氏合族重生的机会。

“伯父不必如此,”薛采连忙来扶,美眸中含了一滴泪珠,“薛家是我的家族,生我养我,若我能够为薛家做一些事情,我必不会推辞!”

武国公羞愧道,“如此便劳大娘子了。我虽然空担了一个国公爵位,但这些年困守太原,没什么势力,你大伯母也是个没用的,如今长安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打拼了!”

薛采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唇边逸出一丝苦笑:她的姓氏薛姓在长安之中大受忌讳,对于长安贵人而言,彼此宴会上点头处个交情是容易的,若真要有事情托到他们头上,却是不可能得到助力,她想了片刻,心中若有所思,

“大伯,今天,我在春宴上认识了顾三娘子,听说这位顾三娘子是丹阳大长公主的独女,在宫中长大,和太皇太后、圣人的关系都十分亲近,许是她能够帮薛家达成梦想!”(83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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