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七年八月二十五日。汉城,东城门。
凌晨五点左右,枪炮声沉寂几日之后又在东门响起。野律道贯率领侵朝第一混成旅团杀气凛凛的,从东门正面发起猛烈进攻。
日军奋起一搏,呐喊声响彻城墙内外,动静特别大,让过了几天安逸日子的汉城民众,又把心门提到嗓子眼上去了。
连续放晴许多天的汉城,恰逢今日下起磅礴大雨。泥泞一片的山地当中,日军士兵冒雨而上。不少日本人眼睛通红呈现癫狂的状态,他们或许也知道,今日一战将是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
日军无论士兵抑或将官,似乎抱有必死的决心。他们奋不顾身向前冲锋,最前面的日军已越过第一道防线。而,守城的黑旗军到得此时,却依然没有任何的动静。
作为步兵联队大队长,井上日木中佐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军帽早就不知甩到哪里去,以前稚嫩的脸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戾气。
野律道贯中将给他联队下达死命令,作为先锋队,只有攻下汉城才有一线生机。这些时日,通过国内传来的电文,让井上日木对黑旗军的情况也并不陌生。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与北洋叶志超、聂士成几番交锋中,他的联队杀敌最多。作为第一混成旅团的尖兵队,对于黑旗军的种种非人传闻,他是嗤之以鼻。
清国的北洋淮军一直标榜号称大东亚第一强军。然而在自己联队的刺刀下,却如丧家之犬,现如今逃得无影无踪,寻不着人了。
黑旗军比淮军再强,难不成强到天上去?他不信传言,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黑旗军作为帝国军人如今的头号公敌,打掉他们,无疑是一个莫大的荣光。
“轰隆隆……轰隆……”正在思考得失的同时,无数炮声同时响起。他的队伍才刚越过第一道障碍线,黑旗军的猛烈攻击就开始了。
转眼功夫,铺天盖地的炮弹向他们袭来,冲在前沿的属下一拨一拨的倒下去。面对如此猛烈的炮火,井上日木跳下壕沟,迅速躲藏了起来。
大部分日军士兵来不及隐蔽,就已经被炮火湮灭。一个被轰成两截的日军一时半会死不去,凄惨的喊声不绝于耳,他用剩下仅有的上半身,不停的向前攀爬着,惨叫着。
山地早就被炸成焦黑色,血液混杂着雨水流满在土地上,饶是心智坚定的井上日木,这一刻也不由自主的颤抖了。
刚才井上日木还踌躇满志,可看到一批批倒下的士兵、军官,却连敌人的影子都瞧不到半个,不由得万念俱灰。面对黑旗军如此猛烈的炮火,此情此景让人绝望到顶点。瞧这情形,己方能冲到城墙的几率是微乎其微。
井上日木很苦恼,自己的士兵眼看着一个个的倒下,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而后方用望远镜看着的野律道贯似乎是铁了心了。他瞧着第一步兵联队的士兵倒下一半,又立刻命令另一个联队补上,似乎不拿下汉城,誓不罢休。
汉城的城墙上,沈狱举着望远镜瞧着战场一举一动。他知道,从进攻一开始,野律道贯的混成旅团已注定要在这里灭亡。
城墙几百米处疯狂冲过来的日军一个又一个倒下,然而,他并没有感到开心。日军士气不错,在没有重炮火的支持下,居然这样义无反顾的冲过来送死,到底是什么原因驱使这帮疯子如此的奋不顾身。
如若日军全部都是这个样子,那么自己这么一点兵力,又如何抵挡得住?要知道整个日本的军力算上预备役起码在三十五万左右呢。
望眼镜中,一个衣衫褴褛的日军士兵怪叫着越过第一道防线。他的步枪断成两半,右手拿着刺刀那一截,另外一条手臂不知被炸飞到那里了。虽然如此凄惨,但是这个家伙依然“呀呀”叫的向前挺进着,没有半分停下来的意思。
沈狱放下望远镜,接过李大锤递上来的JS2000式步枪,瞄准,射击一气呵成。刚才勇猛的日军士兵被沈狱准确的命中眉心,立即倒地身亡。
放下枪,沈狱摇了摇头,这场守城战没有必要再看下去,意义已经不大。日军可能是为了赶路的原因,居然没携带攻城重大火器。在没有炮火支援下,即使日军再勇猛,也是没有任何机会突进汉城里来的。
这里有姜汉第一旅,哦不,应该叫黑旗军第一师才对。第一师守着这,只要不出现太大的纰漏,都不用罗虎的第二师支援,他们完全能独自吃下野律道贯的第一混成旅团。毕竟守城占的优势比攻城要大上很多,更何况对方没有重大火力支援呢。
冒着大雨冲上山头,还有炮弹的疯狂迎接,日军第一联队的体力已经差不多,冲锋队伍在过了第一道防线就戛然而止。
沈狱下了一道命令就走下城墙了。按照刚才那股日军的状态,他认为没有必要浪费再多的炮弹,把他们放近到第二道防线然后再狠狠的揍也不迟。
这样既能节省炮弹,又能锻炼新来的第一师。此刻,沈狱脑子里的念头已经离开这场战事,开始想着接下来该怎么经营平壤的细节事情。
事情回到战场开始前的一个小时。汉城内一座并不起眼的驻扎兵营大帐内,袁世凯脸色凝重、眉头紧皱,手中拎着一封密函久久没有放下。
这封密函在前天已经送到,在接到日军混成旅团逼近汉城之时。又再度翻出来看了一遍,密函是与他有几面之交的北洋同僚周馥托人送来的。里面的内容给他许下天大的好处,不过条件是让他在沈狱背后动些手脚。
他的新军如今还在自己掌握之中,这些天走散的人逐渐收拢回来部分,拢共人数也有一千来人。从昨晚开始,袁世凯的脑中一直不停的做着激烈思想斗争。
如果在沈狱身后动手脚,那么就意味着与沈狱决裂,自己一千多人烂枪短炮,在装备精良的黑旗军快满两万人的面前,简直算作自寻死路。
即便不直接面对沈狱的两万精兵,自己要考虑的还有许多方方面面的事情。所以,他犹豫不决,这些天也被这件事一直困扰着。
虽然已经答应给沈狱打下手,但袁世凯从来都不是一个甘于人后的人,但凡一有机会,还是比较喜欢自己单干,性格使然,他自己都很清楚。
如果忤逆了北洋交给的任务,那么自己就真的没有任何机会再回归北洋怀抱了。今时今日单干是不可能了,在他看来,暂时抱一条大腿稳妥一些。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北洋这条粗腿,要被沈狱的势力大得多,这也是他纠结的其中原因之一。
他纠结的原因其实还有几个;第一首先要考虑,如果沈狱败了,那么自己或许被北洋卖了,推出来当替罪羊。第二,这是国战,输赢都能影响很多的人和事。
即便北洋的人不推他出来,败了之后,自己还能在朝鲜立足么?国人又是如何看待他?自己又还有什么资格面目去面对底下的弟兄。
第三,他觉得沈狱一直不简单,虽然对他礼遇有加,但未必没对他防备。
纠结了一晚上也拿不定主意,正在此时,一只蚊子恰逢飞在面前,袁世凯猛然一拍,然后站起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经过一系列的动作,似乎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
光绪十七年八月二十五日傍晚,侵朝日军第一混成旅团七千余人,尽数被歼灭在汉城东门口,而黑旗军第一师的人根本没有什么机会与敌人正面交锋,全程大抵都是炮火与马克沁重机枪在发力。
虽然没有太过正面的交锋,但第一师团的伤亡人数也有五百多人,大部分都是中流弹或者自己大意所造就。黑旗军清扫战场却没有发现敌酋野律道贯。
此次朝鲜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日军的两个混成旅团全部都是被黑旗军歼灭在汉城的东城门。
汉城内,沈狱的签押房,梁伟诚正站在他身旁低声耳语。而沈狱手中正仔细的看着马浩天上交的战事总结报告。
“嗯,不错。”沈狱轻微的点头,似乎是一语双关。他扔下战报,捋了捋头发说道:“伟诚呐,我觉得慰亭应该问题不大,你继续保持警惕就行。如果不是太出格的事情,你千万不可乱动。”
“……是。”梁伟诚立正行礼,然后说道:“我知道大人不想打草惊蛇,但如果放任他与北洋的人私通消息,我怕……”
沈狱摆了摆手,打断了梁伟诚的话语,“疑人不用,我相信慰亭,不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按我吩咐的去做就行了。”
说完,沈狱站了起来,背起双手走了几步,随后回头,“走,陪我走走……”
一场大战胜利之后,沈狱并没有太大的喜悦,现在已歼灭在朝所有日军。相信翌日消息传回国内必定又是一场大的震动。对于沈狱,如今要考虑的,是接下来怎么去面对清廷对自己的处置事情。
如果按照猜测,朝廷肯定会找个由头把黑旗军裁撤,而自己则会被押送回京。事到如今还不知日本人会不会给喘息的时间。
即便朝廷真的有什么办法去裁撤黑旗军,他也必须背着跋扈之名继续留在朝鲜。只有兵权在手,朝廷才不敢真正动他。
这支军队可堪一战,这场中日战事他绝对不能错过,也是他逆而夺取的道路上面关键一环。哪怕再遭朝廷所嫉也在所不惜。
反正现在朝鲜在他掌控,玩点儿小花样,短时间让朝廷不能插手也是很方便的事。代价是他越来越会成为众矢之地,意图也将早早被人看出,将来袭逆的道路走得更加的荆棘密布。
不过现在,虽然他不了解日本国内是怎么争议平衡的。但是事实是,他们似乎决定缓了一步。再给了他一点准备的时间。
这事儿,就让朝廷和他们谈去吧。反正这次定难朝鲜,他好处也捞够了。不知不觉,又是走到了东城门的城头上。视线所及之处,还是士兵们在清理着日军的尸体。在月光与忽明忽暗的火把照射之下。东城门显得那么的晦涩难明。回头再看看,代表汉城最高统治的景福宫却灯火通明,代表他坐镇位置的钦差节旗与黑旗军的军旗并立,迎风飞扬、猎猎而舞。
梁伟诚低声道:“大人,我们真的放弃汉城,回平壤么?”
沈狱苦笑:“……不该取的,我们不应该过多的留恋。现在已经很不错了,好处捞了不少。再留在这儿,怕有心人会说咱们有当朝鲜王的狼子野心了。”
“收成还好么?大人?”
“不赖,够再成立一个师吧。”
“那就果断放手吧,大人,咱们的目标,毕竟不只是一个小小朝鲜。”
沈狱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梁伟诚,笑着说道:“梁子,有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切不可说出来,有时候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的……”
梁伟诚还在回味沈狱的话语。而沈狱却摆摆手:“又要下雨了,回去吧。……明儿跟那姓闵的女人说,咱们马上给朝廷正式去电。这汉城,还是让他们自己玩儿去。咱们只管好好的练兵造枪。我就不信了,老子打下汉城给他们,还能弄出啥幺蛾子理由夺我的兵权?”
他砸吧,砸吧,了下嘴巴。想想有点心有不甘,大声的冲天空喊道:“草-你-们-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