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韬接过一份质地精美的文书,一眼看过去尽是繁体字,还是时下流行的飞白体。好在以前的书呆子孟韬勤学苦读,不至于有阅读障碍。
公文惯用的套路官话无关紧要,孟韬没有兴趣。一眼扫过,便看到两行关键语句:册李元昊为夏国主……利州路征茶三万斤运抵庆州……
至于下面两方不认识的篆字红印,大概是三司使和政事堂平章事的钤印吧!
“陈公,这……”
孟韬心中狂喜,这正是他等待的契机。记忆里,庆历三年春末夏初,宋夏暂时罢兵言和,宋朝用茶绢银钱等大量岁赐换取西夏称臣,李元昊得了实惠,在名义上向宋朝低头。
宋庭要向西夏赐茶,必然需要收购大量茶叶,而兴元府是距离西夏最近的产茶地,有得天独厚的距离优势;一旦停战,榷场重开,商路自然也恢复如旧,茶叶的价格必然回升。
正是冲着这两点,孟韬才敢大肆收购茶叶。
孟韬依稀记得赐茶的数量是三万斤,所以照着这个数目收购。但而今情形,孟韬不由自嘲,好像摆了个大乌龙。
转运使和府尹之所以联袂登门,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大概就是因为神奇吻合的数量吧!
不明就里的李喆瞟了一眼文书内容后,也狐疑地看着孟韬。这也太巧合了,他有种和陈贯一样的感觉,难不成这小子未卜先知?
一瞬间,李喆也反应过来,陈贯让自己前来,为的就是让自己给他做见证!
朝廷赐茶事出突然,谁也不知,却被一个山野少年准确预知。偏生孟韬申请收茶之时,他陈贯还多有襄助。
这要是传出去,少不得流言蜚语,还不知道会被揣度出怎样的隐情。
东京汴梁城里那些风闻奏事的御史可能会很感兴趣,恐怕不止一份揣测意味浓厚的弹劾奏疏出现,送到皇宫垂拱殿的御案上……
难怪转运使如此不淡定,眼下确实需要孟韬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之前的说辞只能解释他为何敢于收茶。现在他们更想知道,数量为何如此吻合?单以巧合二字解释,恐怕难以让人信服……
自摆乌龙的孟韬心里清楚,此事必须是巧合,否则很难交代。要不然是追究自己窥探朝廷机密?还是私下交通(勾结)党项人?
陈贯和李喆都不说话,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孟韬,意思十分明确,给个说法吧!
“做贼心虚”的孟韬强自镇定,佯作惊讶道:“三万斤?这……啊,陈公可是惊讶朝廷赐茶数量与小子收购的一致?不要说您了,就连小子自己都深感惊讶……此乃巧合,纯属巧合。”
陈贯轻轻一笑,完全一副“我不相信”的表情,依旧不言不语,仿佛在等着孟韬继续编故事。
“呃……”孟韬满头黑线,心念电转,说道:“陈公、李府尹明鉴,家父生前曾给小子说过一个道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哦?是何道理?愿闻其详!”李喆饶有兴趣的询问稍微缓和了凝重的气氛。
孟韬续道:“家父说了,倘若鸡蛋全部放在一个篮子里,一不小心摔倒,鸡蛋全都会摔碎。经商尤其如此,不能将全部的本钱投入到一项生意中。
家父告诫小子,经商切勿心生贪念,哪怕觉得稳赚不赔的生意,最多只能投入一半的本钱进入。如此即便是赔钱,也不至于倾家荡产,手中的余钱亦可作为东山再起的资本。”
陈贯和李喆都轻抚胡须,连田子和和陈茂清都轻轻点头,这话确实有道理。
孟韬见状,趁热打铁道:“不瞒二位,此番收这三万斤茶的花费,差不多正是我孟家一半的家产,此事表叔最清楚不过。
商铺所有的现钱一文不剩,祖母还拿出了体己银子,倘若失败,孟家的商铺就得关门大吉,只剩下家宅和江边的一片田产过日子。”
陈贯和李喆脸上皆有恍然之色,这个解释……好像说得过去。
孟诚昔年是兴元府茶商中的翘楚,经商有道众所周知,孟韬秉承父亲言传身教,似也在情理之中。
“这么说,是纯属巧合?”
孟韬笑道:“确实纯属巧合,不过…既然朝廷有岁赐之举,小子作为利州路治下一介茶商,愿意为两位大人分忧。”
三万斤茶叶,买主还是朝廷,用户是党项人,可能还是贵族,多好的推广机会啊,孟韬自然要努力争取。
“哼,见到杆子你就往上爬?”陈贯沉脸道:“如果朝廷不要你的茶叶,或者压根没有这回事,你怎么办?”
“陈公,生活没有假设,这不有这回事嘛!”
孟韬立即转移话题道:“您现在肯定忧虑两件事,一是收茶,二是运输,这两件事小子都能帮上忙。”
“是吗?”这话一点不假,陈贯也不否认,顿时饶有兴趣。
孟韬笑道:“说了半天,两位大人可能也口渴了,今天小子别出心裁,煮点口味特别的茶请二位品尝。”
陈贯和李喆在堂中坐定,孟韬吩咐一声,红泥火炉,茶具器皿都搬了上来,还有一块品质优良的砖茶,以及一钵牛奶。
自打发现妹妹灵儿有换牙的迹象后,孟韬便买回来一头产仔不久的母牛,每日挤牛奶让灵儿喝。换牙必须补钙,女儿家长一口乱七八糟的牙可就糟了,这年头可没有矫正牙齿一说。
没有钙片的年代,牛奶无疑是补钙佳品,至于小时候备受推崇的骨头汤,除了补脂肪之外毫无用处。今日挤出的牛奶不少,除了给妹妹补钙,正好用来待客。
陈贯和李喆看着孟韬在炉子上捣鼓,从那“砖头”上掰下一块扔进水中煮沸,加入牛乳,好像还加了油脂和盐。
“这是草原牧人的饮茶之法,只是少了一味酥油,小子加了些许羊油,味道可能不够醇正,您二位尝尝。”
两位大员接过孟韬递上来的茶碗,腥膻的气味让人眉头皱起,呷了一口便纷纷放下茶碗。
“孟韬,你这是何意?”陈贯饮过孟韬泡的清茶,醇香清恬的滋味比这好多了,今日弄这稀奇古怪的东西,肯定不是戏弄人。
“二位大人见谅,此为奶茶,或称之为酥油茶,可能不大适合中原人的口味,不过草原上的牧人却甘之如饴……”
孟韬解释道:“因为牧人多食肉,茶可解腻,茶叶本为绿植,可补充草原上缺少的菜蔬;草原寒冷,牛羊乳和酥油饮用可以保暖,可谓一举数得。”
“嗯,你弄出一钵奶茶来,拐弯抹角究竟想要说什么?还有你这块砖头可是茶叶制成的?”陈贯和李喆同时生出疑问。
“没错,此物名为砖茶,乃是用家父留下的秘法制作而成。”孟韬解释道:“这一块便有五斤重,您二位可以与五斤茶叶比较一下,体型是不是小了一些?”
“好像是……此物有何妙处?”李喆现在已经肯定,这个山村少年郎身上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孟韬道:“此物乃茶叶制作而成,加了些许秘制汤汁与制作之法,口味与茶区别不大。但与牛羊乳,酥油等物同煮,口味更胜一筹,家父当年试验过,深得党项羌人喜欢。
而且此处做成方块状,用油纸一包码在一起,一车该比松散的茶叶运送的更多吧?而且还不用担心雨水和受潮……”
“确实如此!”陈贯和李喆纷纷点头,兴元府距离关中虽只有一山之隔,但金牛古道走起来极为费力。若是一车能多运一些,茶叶的运输成本能降低很多,相应的利润自然会增加。
“万一党项人不喜欢此种茶砖如何是好?”李喆算是明白了,这才是孟韬真正的凭恃。作为兴元尹,他很清楚此法的益处,只是略微有些顾虑。
“家父虽有试验,但稳妥起见,可以同时送些许茶砖和茶叶过去,让党项人自己对比选择。”孟韬对此很有信心,草原就该是砖茶的天下,后世如此,现在亦会如此。
“那好,说说价钱吧!”
陈贯显然被打动了,沉声道:“早知有今日,老夫当日就不该劝李府尹,同意你低价收茶……”
“原来当日是陈公恩典,小子谢过。”孟韬恍然大悟,难怪当日能占大便宜。随即又笑道:“若非您当日之举,今日哪能买到这品质上佳,数量充足的砖茶?”
陈贯和李喆不由相视苦笑,这话倒也不假。若是没这小子,想要凑够三万斤当年上品茶叶,还真有些麻烦。孟韬的出乎意料之举,无疑是帮了他们大忙。
“这块五斤重的砖茶,小子本来打算一贯钱卖去西北的,一斤合两百文……不过既然是朝廷收岁赐茶,自然另当别论,小子亦该做些贡献。”孟韬笑了笑,说道:“一斤七十文如何?”
“二十五文的本钱,如今七十文倒手,轻松赚大一笔啊!”陈贯呵呵一笑,也不明确表态。
孟韬沉吟片刻,咬牙道:“收茶到制砖茶还有很大人力成本,两位总不能让小子亏本吧?当然了,如果两位能答应小子两个小小的请求,六十文倒也不是不可以。”
“什么请求?说说看!”
李喆饶有兴趣地看着孟韬,敢在转运使面前讨价还价,从官府手中赚钱的商家真的不多。孟韬却不以为然,在商言商嘛,何况而今自己是掌握着主动权。
“一是希望兴元府官茶商卖时,孟家有优先优惠权;再者,就是这个专利保护……啊,就是最近几年,倘若有仿造的劣质砖茶,以次充好者,还望官府能够严惩。”
没有专利保护的年代,只能用这样的手段来保证自家利益了。纵然如此,山寨货很快也会出现,只是尽量多争取一些时间罢了!
陈贯立即质问道:“你是想要一人垄断砖茶商道?”
“这叫独家经营,不过小子主要是为了开拓砖茶市场,怕有人以次充好坏了砖茶的名声。”孟韬嬉笑道:“待将来商路稳定后,小子自然不敢吃独食。”
“算你聪明,可以答应你,不过……”陈贯话锋一转,脸色凝重道:“一口价,一斤五十文,你负责运去阳平关,老夫派人接手转运去庆州,没得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