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春光正好,姹紫嫣红开遍,间或郁郁苍苍,好一派人间盛景,然而身在其中的人却无心欣赏。
鹅卵石铺就的花间小路上,承衍帝快步疾走,自听到容顾竟前来见他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心绪不宁,边走边盘算着到底该如何面对那人:太严肃会不会让她以为朕还想要她的命;太随和会不会被她看出自己的心思,然后顺杆爬,就这么永远踩在朕头上?
侧身青石阶梯上,承衍帝又忽的放慢了速度,他潇洒淡定地正正衣冠,还不忘抬头挺胸,保证自己的身姿挺拔如松:太猴急了实在丢脸,虽然朕在她心中的印象……从来不很好就是了。
如此,千百种念头在承衍帝的脑子里翻涌,直到推开门,迈进御书房,见到站在御案前的那个人,他才稍稍冷静了那么一点点。然而,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加巨大的茫然——这一刻,该说什么呢?怎么说?要不要先说?
适可而止!承衍帝暗自骂道,真是没出息透了。
“臣,镇北侯容顾,叩见圣上!”清冷的声音如玉石敲击。
与顾三娘子不同,顾三娘子是清冷中夹着魅惑,他的镇北侯是通明透彻…承衍帝暗叹果然还是容顾的好听啊。容顾静静立着,沉稳如山,一抬眼,却又如出鞘的宝剑,尽是凛凛的风骨。
还在寻思着,就见眼前人作势要跪,他赶紧上前几步搀住:跪什么跪,伤都好了?皇帝陛下屈尊降贵亲自搀扶,容顾到也没矫情,顺势而起,恭敬地道:“谢陛下,陛下万安。”
“嗯,容卿免礼,坐。”承衍帝面无表情挥手淡淡道。
容顾顺从坐下,还是一向干脆利落的风格,对着神思不属的承衍帝直说了来意:“陛下,臣此次来……。如此,陛下意下如何?”从江山社稷到天下黎民,一向寡言的镇北侯竟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论证了选秀对大123言情山的重要性。
然而她努力要劝服的承衍帝却根本没听。此时此刻,他直直盯着眼前人开开合合淡色的唇,心思早已飞往了千山之外。
——这是活着的容顾,有血有肉活着的容顾!不是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的被迫回京的败军之将,也不是几十年后被追封荣享太庙的那具黑沉沉的……枯骨。
可不就黑么,被朕亲自毒的…想到这里承衍帝心中抽痛。
“……陛下?”
一声略带犹疑的呼唤惊醒了承衍帝,他回过神就对上了眼前镇北侯的眼,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眸子里有着惊骇和……了然。
了然?顺着视线看去,那是他的手,手下是温热的触感,承衍帝这才发觉,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抚上了眼前人的脸……一时之间,尴尬万分。
收回手,端茶,低头啜饮。
指尖发烫,心也在烫,血在烧。
御书房中一阵沉寂,半晌,容顾却是先出声了,那是一声轻轻浅浅的叹息:“陛下不选秀,是因为您看上了,微臣的……身体?”
宛若惊雷。
承衍帝悚然一惊,茶盏,落地。
抬眼看去,他的容卿还是一副坦然模样,仿佛她正在说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一股难言的愤怒涌上心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是知道,为什么还一副全然没事的样子!
还有委屈。朕才不那么肤浅,看上身体,身体,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听的?
然后,他震惊地发现他的容卿竟然已经开始解衣裳,那坦坦荡荡的模样让他心慌,那人一边解还一边说着:“陛下莫要任性,选秀是国家大事,万万不可轻忽,陛下得偿所愿,想来不会再推脱了。”
是许多年前他极为厌恶的“你不懂,你不要任性,你要听话,你要当个好皇帝,我是为你好”这样的语气,当年他极度厌恶容顾,这一点,绝对是重要原因。
瞧着容顾毫不迟疑、极有条理的动作,承衍帝大骇,知道了他的心思,不厌恶,不反抗,还坦荡荡受了,这是被刺激坏了?容顾不应该义正言辞地拒绝,然后大骂他一顿么?什么叫做“得偿所愿就选秀”,他哭笑不得,容顾是认为他想要她,于是用选秀做筹码威胁她,于是大忠臣、为了江山社稷死而后已的大忠臣镇北侯就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了?
容顾的手指除了残疾的那一根,其余的都极为灵活,她也解得干脆利落。不一会儿,外面那层官袍就落在了地上。
一同摔下去的还有承衍帝的心。他从来就知道和容顾的交锋占不了上风,那些干脆和强硬也永远无法适应,可谁来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再想了,晚了就来不及了。承衍帝一下子蹿起来,死死瞪着自顾自继续解着衣裳的容顾,声音在他自己听来都是阴森森的:“你到底发什么疯?给朕住手!”这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容顾真的听话停下,可还没等他缓过来,下一句话就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陛下是嫌弃这里环境不好,嗯,很是,那微臣随您到寝宫?”容顾环顾四周,然后了然地看着他的眼睛,面带恍然地说道。
有人紧张了容易走神,承衍帝就是如此——容顾只剩下一身白色里衣,终于显得纤瘦些,但还是看不出有女人样,莫不是胸束得太紧了。
“陛下?陛下!”
终于回神,承衍帝发现自己正握着心上人的手。他想自己该心猿意马的,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指尖微颤,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是不对。
鬼使神差地,他听到自己问:“朕要,你就给?”
眼前的容顾一顿,然后认认真真看他的眼睛,又认认真真答道:“得陛下青眼,实乃臣之大幸。”
很愿意?!承衍帝还是觉得不妥,于是脱口而出:“之后呢?”
之后,只剩下单衣的容顾气势不减,从容冷静得好像天塌下来都不会让她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与每次在朝堂之上和他对峙的那个镇北侯,没有半分的不同,她淡淡道:
“微臣魅惑君上,其罪,当诛!”
其声如冰雪,其辉如日月。
当诛,当诛,当——诛!承衍帝的脑子嗡嗡作响,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袭来,他整个人都在发颤。
其罪当诛,还真是斩钉截铁。承衍帝知道,她是认真的,如果这一回真发生了什么,她定然会自裁谢罪,就如同当年用同样的语气,轻描淡写坑杀了北疆十余万战俘。对大晋的忠诚,对君王的忠诚,此刻,他恨极了这点。
镇北侯的赫赫声名,除了父荫,全是自己挣的。
想着容顾上辈子没了呼吸的样子,承衍帝只觉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出,直直凉到了心里,他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你误会了,朕,朕才没想要你。”
“陛下不必多虑,臣自是愿意的。”
“你愿意,朕不愿意!怎么,你还要强迫朕不成?”承衍帝大吼。
“臣……不敢。”
“哼。”
怕她再说出什么自己承受不住的话,也顾不得帝皇之尊,承衍帝俯身捡起容顾跌落在地上的官服,大力抖了抖,强硬地给她披上。他心道,只能凑合这一件了,换别的也许会对你的声誉有损,瞧朕对你多好,你却只会欺负朕,从上辈子到今日,哪一天没有。
这还不止,承衍帝又亲自服侍他的镇北侯好好系上了官袍——可不能再开这样的玩笑,今天的一切,他认定那是玩笑,也只能是玩笑。
忽然,他停了手,淡淡的,这是……血腥气?
伤口裂了?承衍帝心下一痛,那把剑不是他捅进去的,却是他指使的,这些,容顾……突然不想看她透彻的眼睛,这些容顾怕是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年的他确实没有经验,小小的阴谋诡计都掩饰不好。
那把剑,阻挠伤口愈合的伤药,有毒的桂花糕,还有其它种种,确实对不住她,罢了,以后都随她。
“朕去召镇北侯府的医官。”扫一眼容顾小腹的伤处,承衍帝突然出声。
容顾疑惑地望过来。承衍帝借着身高优势抚摸她的头,没躲,很识趣。他心道,你不是不想别人知道自己是女人?朕自然不会拆你的台。不过你真的不疼么,疼就给个反应,若不是朕鼻子灵发现了,你就放任着,不管了?
“谢陛下。”
“真谢朕就好好照顾身子,伤好了,再去北疆。”承衍帝说着这句话心中闷疼,北疆多艰险,可这人肯定想去,她在北疆布置了好几年,却被自己的“神来一笔”全然打乱,心里,想来是怨的。
容顾深深看了承衍帝一眼,锐意渐消,那眼神复杂得让他不敢深究,然后就听她清冷的声音传来:“是,陛下。”
那里面的一丝激动被承衍帝捕捉到了,就这么……想去?
真是可人疼,如果忽略那化不开的冷硬。承衍帝终是忍不住,轻轻环住了她,这才发现,她的身形算是娇小。暗自感叹原来他的镇北侯还有地方像女人,他记忆里分明就是男子模样,因为气势太盛,留给他的记忆也与美丽全不相干,可就是如此,他还是一头栽了进去,再也无法回头。
他对容顾,果然是……真爱么?
瞧,你样貌不美,身姿不窈窕,多灾多病,命数也不好,浑身是伤,性子还冷硬,朕到底是哪想不开才看上你?
怀里人僵了僵,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勉强放松。承衍帝叹道,朕的话这么不值得相信?爱卿你为了去北疆,怕朕反悔,什么都愿意牺牲。索性朕就抱个够,你觉得是交换也好。于是缓缓收紧,一瞬间,他觉得满身都是属于容顾的气味。
容顾,容顾,念着这个名字就足够了,所以爱卿你真的不用担心,也别困扰,朕不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