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堂里静寂无声,气氛微妙而尴尬。青梅既然打定了主意,自然不会再像往常那般撒娇退让缓和气氛,静静看了顾荣华一会儿,见她并没有动作,目光便四处游移,状作欣赏屋内的陈设,却没有服软开口说话。
旁边顾长清原本就是想让顾荣华认错,此时便也不开口,只管铁着脸站在那里。剩下顾荣华母女期待落空,尴尬之中一时难以决断是否真的要赔礼。
流芳堂地下埋着地龙,屋里还生了炭盆,平日里温暖舒适,此时却让人热得烦躁。顾夫人的目光往青梅脸上瞟了几眼,见她没有退让的意思,终究是伸手扯了扯顾荣华的衣襟。
这动作的意思如此明显,顾荣华不可置信的看向顾夫人,便见她无奈的点了点头,那目光神情之中似乎还隐约藏着几分祈求的意思。
顾荣华一张美艳的脸瞬时涨红,她的身份虽算不上尊贵,但和青梅毕竟有云泥之别。如今竟然要她向青梅道歉?她狠狠的绞着手里的帕子,眼中一抹愤恨,然而顾夫人紧紧盯着她,攥着她衣襟的手也越来越紧。
极致的安静中,顾荣华僵着身子,终究是面向青梅,语气生硬的道:"方才是我口不择言,还请妹妹见谅。"那几个字仿佛是逐个蹦出来的,充满了不情愿。
"哦。"青梅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只冷淡回应。
屋里一时冷落了下来。青梅暗暗打量各人的脸色--
顾长清似乎是松了口气,有几分安慰的看了青梅一眼;顾荣华绷着脸,那一句道歉过后便再也不看青梅,既然已撕破了脸皮,短时间内顾荣华毕竟还装不出亲密的样子来;顾夫人大抵也是不满青梅这样冷硬的态度,连笑容都懒得堆了。
这样的情形,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青梅心里犹豫了片刻,屈膝向顾夫人道:"姨母,有件事情,青梅想跟您商量。"依旧是乖巧的模样,只是语气平淡、态度恭敬疏离,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软语撒娇。
旁边顾荣华闻言便道:"娘,张妈妈还给我煎着药,我先回去了。"顾夫人便道:"去吧,好好将养身子。"说着伸手拉青梅起来,脸上也堆起几分慈和,道:"有什么事?"
"这段时间受姨母照顾,青梅心里很感激。不过公主吩咐我来年元夕前酿好果子酒,器具和果子我都采买好了,酿酒事务冗杂,在府里多有不便,而且也没个帮手。我想着还是搬出去住的好,不止往来方便,我先前探望的那家人熟悉酿酒,也能帮我一些。"
"这怎么行?"顾夫人当然不乐意,"你是我的女儿,自然该住在府里,在外面成什么样子?何况过两天还要去武安侯府,你还有好些东西得学。"
女儿么?青梅心中冷笑。她只管咬着唇看顾夫人,沉默着不说半个字,神态中几分执拗。
顾夫人叹口气道:"今日的事确实是荣华不对,我也没料到她居然有那样的心思。你若是因为这个搬出去了,往后别人说起来,叫我还怎么做人?"风韵犹存的脸上现出些哀伤与歉然,顾夫人的语气无比温柔,"青梅,再怎么说我都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姨母,你当真……"美目微阖,落下了一滴泪。
这帽子一扣,青梅心中微微一惊。刚才确实有些意气用事,这节骨眼上搬出去,可不正是会败坏顾夫人的名声么?唉,选错了时机!
当初就该拒绝入顾府的,而今搬了进来,想要不起风波的搬出去,却是有些难了。青梅心中暗叹,忙摇头道:"姨母误会了,我是为了酿酒方便才想搬出去的。"
"酿酒的事,我会叫二郎帮你。"顾夫人抬头瞧了顾长清一眼,继而向青梅道:"我已应了武安侯夫人之邀,过些天去她府上拜访,你先安心跟着何妈妈学,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不好?"声音甚是温柔,脸上却隐约笃定,似乎料定了青梅去过武安侯府后就会打消搬出去的念头,
青梅微微笑了笑,难道她还能说不好,犟在那里执意请辞?只得道:"全凭姨母吩咐。"
反正有了这次的事情铺垫,各自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往后时机合适了再提时,也不怕抹不开情面了。青梅原先对顾夫人的些微好感和幻想期待早已破灭,而今的顾府于她已无可留恋,她的打算也十分简单--若顾夫人还存留些善意,她也尽量不去斩断最后一点点情分,否则,又何必寄人篱下身不由己?
而顾夫人的心思和态度,到了武安侯府里恐怕便能昭然了。青梅打算配合着去赴宴,而后一探究竟。
旁边顾长清已闲闲的站了许久,此时见两人表面和解了,便躬身请辞,青梅也跟着他一同去了。
路上青梅想跟顾长清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兄妹两个前后脚走在青石路上,绿珠在后面沉默跟随。
到得一处分岔路口,顾长清转身向青梅道:"今天的事情,你不要太放在心上。"说的是和顾夫人一样的话,语气目光中却隐然担忧。
青梅笑了笑道:"多谢二哥哥,我明白。"顾长清便叮嘱道:"以后酿酒有事尽管找我,可以不必禀明夫人。至于搬出去的事,你还是住在府里更好些。"说着向青梅微微一笑,转身走了,留下青梅站在那里,有些意外。
听顾长清的意思,往后她就自由了?如果想要出去玩,只要借着酿酒的名义跟他说一声便好了?青梅不自觉的展颜而笑。
上次借着买酒具的名头去贺家时,青梅就觉得顾长清有意包庇纵容她,此时真真切切意识到了这一点。想起那天顾长清诚恳的说,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帮你,青梅就觉得心中有暖意涌动。
其实在这顾府之中,并非人人可厌,至少还有顾长清,与府中其他人截然不同。
先前的不愉快消去了大半,青梅对顾长清颇为感激。这位大理寺少卿以铁面著称,不止因其在公务上处事严肃,更因其公正无私,行事向来有原则,由铁面无情从不护短,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她回到琉璃院中时,许氏已带着金钗玉钗两个丫鬟将买来的酒坛都清洗打理完毕。青梅看着那一排整齐的酒坛,心中的烦恼几乎都抛在了脑后,便专心去打理那些果子。因顾府中并没有酒窖,少不得腾出一间屋子来布置妥当,再由许氏亲自盯着。
隔天何妈妈过来教习礼数,地点就设在杏花馆中--前晌由张夫子讲授文章,后晌由何妈妈教习礼仪,有空的时候青梅就会照顾那些酒酿。
去武安侯府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十一,青梅忙着酿酒的间隙里抽空想了想,决定多酿些果子酒。到时候给永乐公主送去一些,贺家、伍玉简家也可送些过去,顾夫人那里少不得要留几壶,剩下的么,还另有妙用。
心思既定,清晨时她差绿珠去博古馆走了一趟,顾长清去了大理寺还没回来,只得先到杏花馆去。到得巳时三刻,便有侍书来请她,说是顾长清处理完公务已然回来了。
此时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天气。青梅来到博古馆中时,顾长清正在书房中铺了笔墨写东西,听过青梅的打算后,他便叫侍书安排车马送青梅出去,再叫绿珠陪着--那天顾荣华闹过之后,顾长清对绿珠倒是信赖了一些。
因天阴欲雪,顾长清便嘱咐青梅路上当心,早去早回。
今儿是腊八,京城各家各户都熬了腊八粥喝,而各处佛寺也借着佛祖成道的节日向众人放腊八粥,街上会比平时热闹,自然也更乱一些。
青梅到得府门口时,已有辆马车等在那里,赶车的小厮虽然是一身普通的短打扮,瞧着却是机灵强健。
外面空气愈发清寒,马车缓缓行驶时,青梅掀起侧帘看外面,就见空中零星的飘下些雪花,夹在在寒风中刺骨的冰冷。
她此次出府,自然不止为了采买酒具果子,是以马车出了巷口便直奔崇仁坊,到得那里接了贺子莲,小姐妹俩便往街市上去了。
离晌午还有些时间,青梅为了不耽误事情就先去了上次那家卖瓦罐瓷坛的小店。此番没有顾长清在身侧,青梅又是戴了个其他样式的帷帽,那掌柜起先没能认出她,等青梅开口挑器具时才分辨了出来,不由笑道:"姑娘来了?上次那些用着可还顺手?"
青梅点点头道:"伍大人那里没问题吧?"
"哎哟,伍大人看了那字条高兴着呐。"掌柜引着青梅往后院走,"他料定了姑娘还会来店里,叫我又烧制了些,这不正在窑里呢。"
"果真?"青梅喜出望外,问了问他都烧了哪些东西,大多都是合用的,便叫他烧好后送往顾府。
出得店门,青梅越想越觉得伍博仁这人实在有意思,便往附近的酒馆打了两壶好酒,专程去了趟里仁坊。不过她并没敲门去拜访伍博仁,只是写了个纸条将酒坛放在伍家门口就走了--
一则是青梅和伍博仁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伍博仁如今又是个老顽童的性子,无需虚礼;再则也是时间有限,难得外面热闹,她还想和贺子莲多玩会儿呢!
里仁坊外有条八桥街,两边摊铺林立,卖各色地道美味的小吃,小姐妹俩让马车在外面停好了,便带着绿珠直奔街上寻访各色美食。
天空中薄雪依旧飘落,三个人连同小厮钻进一家店里欲待尝尝街上出名的羊肉泡馍。小店内雾气蒸腾生意红火,绿珠和那小厮一处坐了,青梅和贺子莲一桌,正闲坐着等饭食时,眼尖的贺子莲忽然指着对面的书肆道:"咦,那不是我哥哥么,旁边那位姑娘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