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八回/坐囹圄巫师讲善恶/开悟境裴襄洗三观
话说裴襄到天王洞去见巫师,众人通过栅栏门往里走,全部四个管护提着灯笼打头引领,两旁石壁还挂了油盏照亮。到了洞中央的大空场,裴襄停下来,凭借幽暗光亮四下看看,只见巨大空间已经用木板地台搭建成许多片区域,大部分上面堆积着粮食和物资,还有一些地台空置。裴襄关心诺大仓库如何管理,就问离得最近的一个中年管护:“这位大叔,你说这里最主要的安全事项都有什么?”
中年管护恭敬回答:“回裴少君,首要是忌明火;次级为防霉防潮、防水防尘、防鼠防虫、安稳绑固、整洁干净!”
“嗯,很全面嘛。”裴襄继续随灯笼穿过空域,进入下一条甬道,开始明显感觉地面向下倾斜,不久,就到达最幽深的一间石室,贴墙边搁着床铺、物品架、水缸等物件,是看守呆的地方,等再打开一道小木板门,里面就是囚室。道平接过一盏灯笼,在前入内,裘祗也提了一盏随在裴襄身后,其他人刚要跟进,让禅师叫止。裴襄立门口先打量一下环境,见这处空间约有二三十平,洞顶低矮、凹凸起伏,四壁各有三盏错落放置的明火油灯,照亮角落。在室中心,围出一间七八平米的四面栅栏,碗口粗细的圆木直达棚顶,间隙一巴掌宽,转圈儿无门。一个身裹皂黑棉袍的灰发人背对入口、靠住木栏而坐,手边儿不远排摆着四摞码得溜儿齐、摊拂平整的苞米叶子——这是包大bian用的;他对面是铺垫了足有尺八厚的稻草床;与此门相对的另一侧石壁还有通道,被厚实的木门阻隔,能清晰听见门后传来的潺潺流水声。
裴襄津津鼻子,嗅出一股强烈的狼圈味道。他尚未迈步上前,就听那人率先开言:“麒麟小儿,果然与众不同,绝境下尚能起死回生!现今是来报仇吗?”声音一如当初那样平和与耐听。
裴襄奇怪:“你头也没回,怎么就那么肯定是我?”
他合着不知名的曲调浅唱:“无喜无悲兮宁静生淡,干麝相如兮何须朝面,餔糟啜醨兮澹泊志气,山高水长兮地远心通。——汝之步调,十丈外即分!”
裴襄来到背后,隔着木栏居高临下发问:“不错,是我来了!——巫师先生,你千算万算,算出自己祭日是哪天吗?”
“吾乃凡种,不是神仙。倒惹小郎见笑!”那人边说话边坐着拧过身来。
“喔,喔!”裴襄只看一眼就吓了一大跳,反射一样后退两步:“你你,你谁呀?”
只见此人右侧脸颌长须过腹,左侧面颊却一根皆无——整个半张面皮都被揭掉,露出疙疙瘩瘩的内肉,咧嘴一笑,只有右半张脸有表情,那受伤的部分明显是碰坏了神经,他说道:“裴小郎君,一别两年,当初你为祭台上客,如今我成阶下之囚。此张脸便是那日留念!”
裴襄拍拍胸口:“吓死我了,你还能再惨点儿吗?”
道平提一个马扎过来放下,把灯笼插到监栏上给二人照亮,然后回到门口和裘衹站一起。裴襄坐下来,与巫师隔栏面对,平抚心情说道:“——别说,你的脸真是有创意,活着还真得靠勇气!看来你这恶巫师也不比我好过多少。看在同是九死一生份儿上,我今儿就不再记恨你啦!”
“小郎君胸怀倒大度!”巫师拂了拂半边儿长须,笑了一笑,“老夫痴活半百,九死不能算多;却是你小小年纪,如此之说谬矣!”
“不谬,一点儿都不谬!”裴襄摆摆手,唉声叹气地抱怨:“晚辈我今年十二,不算大吧,小命竟然也有好几次不保!——你说我能招谁惹谁?还真应了一句古语: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这是逼着我去作恶人!他妈的什么狗屁世道!”
“这干世道何事——往前数任一朝代,都会发生!”
“那就是历史无良——嫌‘恶[è]’也就罢了,竟然还教人欺善!”
“那我倒要问问你——依你看,何为善恶?”
裴襄心道还真把我当成小孩子,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做好事叫善,做坏事就叫恶!古今使然。”
巫师不置可否,用低沉暗哑的嗓音讲道:“草原有一种动物叫狼,毕生唯一所做乃是猎取百生为食,维系种族不断繁衍数千万年。你说,它是善是恶?”
裴襄想了想:“草原狼好事做得少,坏事没少做——当然归于‘恶兽’一类啦!”
巫师:“如果你是它们中一员,维持族群繁衍是汝不二天职!如此一来,你认为自己是善是恶?”
“要这么比方,还真不好说。”裴襄犹犹豫豫,“——我为了让自己有理由去完成种族使命,我觉得还真不得不倾向于算作善行,否则可就没有信心坚持下去!”
巫师依然不加置评,又道:“秦国赵高,史书云为秦宗室远亲,秦始皇使为中车府令,兼行符玺令事,管事二十余年。始皇薨后,他发动沙丘兵变,篡改诏书,逼死宽厚长子扶苏,另立胡亥为帝;接续设计害死李斯,继为丞相,独揽大权,结党营私,征繁重役,行苛暴政,引发陈胜吴广之乱;其后再迫胡亥自杀,另立子婴,不久被子婴用计杀掉,诛夷三族。赵高祸害,使秦朝之革弊创新努力付于东流,为权臣专政与弑君开恶劣先例。——依你,其人是善是恶?”
裴襄:“你说的就是史上那个指鹿为马、坏事做绝的阉宦赵高呀,他当然是恶人,说是恶人之首也不为过!”
巫师:“纠正一点,赵高不是阉官!他有亲生儿女,史载其女嫁给咸阳令阎乐为妻。他本人高大英武、擅长书法、精通法律、骑术车技精湛,而且做事勤奋、果断敢行、坚韧不拔,助始皇理政二十余载。世人大多忽略其身世:赵高本是赵国后裔,确实为赵王远亲!赵国被秦国所灭,长平一战,遭坑杀四十万男丁,后来其赵姓王亲亦多被株灭,他因与赵王关系而给抄没入秦宫,作个宫官。赵高那时是何心态,本人不说,旁人自然无从知晓!一个大才之士,却要暴戾恣睢、穷凶极恶、丧尽天良祸害秦国达三世,若没一点儿复仇之心,如何能做得出来?而且又做得如此彻底、不留余地?——他赵高全族是与大秦王朝同归于尽!假如赵国乃汝故国,你认为同宗赵高是善是恶?”
“你这么讲赵高,你有根据吗?”裴襄愕然发问,史上第一坏人赵高竟然还有这一面?
“证据凿凿——全部记载于史书之中!你若有心,逐句细品,然后加以推理,便知世人有失偏颇!”巫师肯定道。
裴襄义正辞严回答:“作为本民族一员,民族之敌即为公敌,家国仇恨即是公恨!假若赵国继秦之后能够成功复国,那赵高凭其作为,即便当不成民族英雄,也能在历史舞台上占据一席之地,而不是臭名昭著!”
“好!如此说来,善恶之分便模糊浑沌!”巫师就手儿作一总结,“汝口中说‘无良历史’,乃是如世俗一般,用‘为善为恶’一类是非观念来读历史,从而误导你当下作为,大错也!——世人之看历史,方法无一正确,谈何以史为鉴!”
“那要依你,怎么做才叫方法正确?”裴襄虚心求教。
“眼中无美丑、胸中无善恶、言词无褒贬、观念无对错、评价无好坏!当你能够抛下所有成见,以缅怀之心,配慈悲之眼,再去研读历史——”巫师双手向左右伸张,微仰起头,合上眼皮,陶醉地诉说:“到那时候,你将会清晰看澈一座天然纯粹之人世间;你将会准确洞悉一部真实历史,欣赏它所带来之极致之美!那种美,是———浩浩荡荡之美、轰轰烈烈之美、曲曲折折之美、原原本本之美、形形色色之美、反反复复之美……数不胜数!”巫师睁开眼,目射虚空:“然后,你再朝前看——未来历程犹如一条阳关大道,时而分歧,时而归一,往远方蜿蜒无数百年!清楚如脉络、明白似掌纹。如此一来,世界了然于胸矣!”
裴襄双目熠熠生辉,紧盯着正沉醉于自我的巫师,骤然发问:“你现在对我讲这些,将来还打算不打算送我去见上帝?”
巫师两手按住膝盖,苦笑:“大道不显,天意难违!恕老夫有心无力!”
裴襄盯上一句:“那你还是想啦?”
巫师感叹:“此一时彼一时,时过境迁。上帝已经最终做出了选择,身为仆人,吾岂能违背圣意!奈何,奈何!”
“你用不着感叹!既然上帝做完选择,现在该轮到你了。我给你两条路走:继续留在监牢,碌碌无为度过残生;或者跟在我身边,看世事变幻。怎么选,你自己掂量办!”
巫师片刻沉吟,说道:“裴小郎君,暂且不忙决定。汝若不知三国徐元直旧事,我先给你讲讲。”
“你就直说好了——想学‘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对吗?”
巫师默然。
裴襄站起身,拍拍衣襟,冷冰冰地说:“我不是曹操,你也非徐庶。要怎么做也由着你,没指望你现在能为我出力!今日承蒙教诲,我也送前辈一句话,一定记牢了: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后的岁月长着呐。若是将来某一天,阁下改变主意,到那时候可别怪小辈我笑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