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十回/恤孤念寡网开生路/引咎揽过甘蹈死地
话说劫匪在伤亡四五十后,眼见官军人众无法逃脱,只好投降。经清查,是王氏家兵勾结白清寨及百来外乡人在此劫道,王家的长房和二房两户子弟参与,其中王澄荣、王云宽父子,以及王澄庆、王云平、王云飞当场战死;王澄旭、王云武受伤;安好的只有王云青和王云臻二人,他俩抹着泪,在官军监视下,把叔伯弟兄尸体搬上马背,然后给伤者作简单包扎。裴襄走向那些聚在一起坐着、紧紧绑住手脚的外乡汉,到跟前问:“你们当中谁是头儿?”
最外侧的一个受伤汉子抬起头回答:“我是。”
裴襄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石头上,问道:“你们这些人都从哪儿来?”
汉子瞥了他一眼,没吱声。裴襄转眼瞧着打扫战场的兵士,片刻叹口气说:“几天前,你们劫持女眷时,杀死的那人是我跟伴,又是奶大我的乳母之子。我俩一起长大,十二年来形影不离。——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汉子沉默一会儿,叙述道:“我们当时只想劫人,不愿伤命——这也是雇主再三要求。可那小子像疯癫一样,挡住马车,抡刀死命反抗。这小子有两下子,被他接连砍伤好几个弟兄,没法近身。我们只好让几人前头引诱,后面再用木棍偷袭,把他撂倒。哪成想赶巧不巧的,一家伙偏偏削中后脑勺子!”那汉子一提腰跪在裴襄面前,“那人是被我打死的,你可以把我留下千刀万剐,放了我这些乡亲吧。我带他们出门是想挣些过冬钱粮,可不能都折在外面,若是那样许多人家小就都完了!——求你了!”说完通通磕头,低声呜咽,裴襄则无动于衷。
不远处的呼延克广和陈唐耳语片刻,看看清理也差不多了,便大声下令:“所有匪徒都给我绑了,尸体带好。除了那些外乡人和同伙尸体留下,全体押送南阳。路上若有人试图逃跑,一律格杀,无须警告!”
很快现场就只剩下两河镇虎营的五百兵,在兵头招呼下,手提刀剑陆续朝这些外乡人围上来。陈唐目送克广、宗悫远去,冲裴襄叫道:“裴麟,你过来!”
裴襄起身离开。那汉子见着不妙,膝行几步,绝望呼嚎:“郎君行行好吧,求求你啦!”
裴襄来到陈唐跟前问:“陈叔,你想如何处理这些外乡人?”
陈唐:“押进密林活埋,给苗俊报仇!”
裴襄:“他们本意要劫持瑄子,不是谋害。苗俊之死只是个意外。”
陈唐偏过头:“你想求情?——别忘了,死的是我那半个徒弟!”
“他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我俩关系比你更亲近!——可是这些都不能作为屠戮的理由!”裴襄看着陈唐焦躁地抚弄着左手麻套,拿不定主意,于是指了指那十来具尸体,表态:“这些外乡人已经因此付出了足够代价,杀光有失仁义。都是娘生父母养,长这么大不容易,放了吧!”
陈唐心有不甘,终究还是说:“既然你执意要放,那就放吧!”
双河镇虎营马队向涅阳方向走出去很远,裘祗对裴襄说:“小子,你往后面瞧瞧!”
裴襄在马上回过头,遥遥地看见,那七十来个汉子全都直挺挺地跪在路面上,朝他们的背影眺望。
下午未时末,涅阳王氏族长王秉辰未经事先通告,就独自走入县衙。县令谢天玮与县丞文升阳得信儿来到前庭,方一见面,只听王族长拱手言道:“《尚书康诰》曰:人有小罪,非眚[shěng],乃惟终,自作不典,式尔,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杀。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灾,适尔,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今望二位县宰裁量!”言罢一揖到地。
谢县令讶然:“族老,你这是何意?”
王堃直起身:“王家人惹上叛逆之罪。老朽引导无方,特此前来自首,一力承担!”
刚入酉时,苗虔去而复返,他先往北大营会同了娄婴和符濂,然后带兵直入县衙,传太守令:涅阳王氏勾结不法之徒,意欲劫持官财,起事造反,幸被当场擒获,现奉命抄家拘族,涅阳县衙须配合行事,不得有误!
文升阳听罢,一捅县令后腰,谢天玮犹自俯首帖耳,不敢贰言,只好自己开口:“都尉且慢,本县有下情相告!”
苗虔一瞪眼:“上命敦至,汝有何情况荣后再禀。现在马上执行!”
文升阳拱手说道:“都尉,王氏族长秉辰公早先已来本县县衙自首,正要开庭署理。按我朝大律,此案理应交归本县先审,念其自首情节,即便王家身犯杀头之罪,按例也该同罪异罚,事实未弄清之前,此刻抄家却失之草率。况且如今是南阳郡署越级办案,表示本县官员定犯失职之过,吾与县令不敢即揽矣。因此,方请都尉暂缓实施,待吾上书裴太守陈明情由,再行定夺,果若太守不准,文某这一身官职前程不要也罢。”
“唔呀,老文,你这是在要挟本官吗?”
“不敢,恳请都尉明察!”
娄婴附在苗虔耳边小声说:“文县丞其言在理。既然有他兜着,就不差这一天半日。你我俱为上命差遣行事,这现官儿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为好!”
苗虔略一考虑,便朝文升阳道:“行啊,真有你的老文,三番两次不消停!那我就先等等。劳烦县令弄些酒肉,我这会儿还没吃晌饭。”
当晚,王氏老宅里人心惶惶,下人们走路做事都带在脸上。王谢氏觉出异常,叫住女管家问:“府内都有何事发生,以致惶恐不安?”
女管家讷讷不敢言。王谢氏把凤头拐杖往地上一顿,厉声道:“讲!”
女管家跪倒在地,知道早晚也瞒不住,就哭泣着说:“老祖宗呀,俺们王家带人去抢劫官府黄金,事败,你老人家子孙不是身死就是被俘。主上已经只身到县衙自首去了!”
王谢氏愣怔半天没出声,脸白得骇人。女管家吓坏了:“老、老祖宗,你没事吧?——你可得挺住呀,王家现在可不能没有你啊!”
王谢氏撑着拐站起来,轻声吩咐:“扶我去祠堂。”侍女们慌忙上前,簇拥着老太太来到府内宗祠。王谢氏往供桌前一跪,拐杖松手扔过一旁,盯着最前边的亡夫牌位,呐呐念叨:“铭哲呀铭哲,你说你父子都是有智慧之人,为何生出后代俱是些不识大体、鼠目寸光之辈呀!就没一个是能成气候的!王家这回是真要败了,没跑儿了!老身对不住你呀,答应你的事没做好!我枉自苟活了二十载,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从你到地下去,如今落得个没脸儿下黄泉去见你呀!上苍不开眼,这是,这是——”王谢氏剧烈气喘起来,她死屏一口气,高声嘶嚷:“天绝我谢熙雯,天灭王氏——啊,啊!”王谢氏喊声戛然而止,身子往后一仰,躺倒于地,就此气绝。
掌灯时分,二管家王财急慌慌跑进县衙后院通报:王家老祖宗归天。谢天玮连忙跟王财过到王府,亲手帮着将三曾祖母连夜承殓,末了,大哭出门,撕下衣襟下摆,狠狠扔到王宅门槛外,自此与王家割袍绝交!
王谢氏死讯传入监牢,王堃嚎啕彻宿,凌晨,上吊自尽!
一清早,忙碌一夜的王秉亭返回宅院,径直来到大子房间。王澄鹤这几日卧床养伤,见父亲过来,就靠着床头坐起,然后询问:“老祖宗后事忙活完了?”
王淙站床前答道:“老祖宗灵棚倒是布置妥当,就只怕来不及安稳举办仪式。——今晨,你大伯父又在监房上吊自尽!”
王澄鹤惊呆,半晌才又忿忿开言:“这王家近来一系列祸事,身为一族之长责无旁贷!就这么甩手走了,他不觉得愧见列祖列宗吗?”
王淙坐到圆凳上,叹息一声,讲道:“儿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能把失败都简单归咎于你大伯。图谋杨家堡本身不是过错,相反,倘若成功,在可预见之将来,整个王氏家族都将会从中受益。进展原本一帆风顺,熟料甄裴两家从中作梗,致使大好前景付之流水!你秉辰伯父为王家辛苦操劳半生,已经尽到族长责任,他父子最后承担起了家族所面临之最严重罪责。他二人对得起先人,也无愧于子孙!为父此番过来是要告诉你,族长走了,王家长辈里还得有人来负责此事。从今往后,王氏头顶这片天,就得靠你们这辈儿人站起来顶着!你给我记住——家业毁掉可以重置,只要子孙不绝,将来总会有希望!”
巳时一开衙,王秉亭就走进大门,他继兄长王堃之后,来向官府自首。
近午,庭监安承雍携裴太守手令到县,通告此案交由涅阳县审理,安庭监随堂监督。另一方面,裴良允依李定真提议,连夜严刑审讯,撬开嘴巴,连同先前擒获之供述,梳理成一封详细奏折,附带口供,派人片刻不耽搁地骑快马赶奔京城呈报,唯恐身在朝廷的王泽先得着信儿,在皇帝面前颠倒黑白、倒打一耙。
早朝之上,刘义隆手端着由中书监转递上来的这份叙事奏折,越读越气,上面记载供述:涅阳王氏两年前助叛族杨士瀚一家逃亡北国,由长房王澄奉亲自率人护送出边境,好处是杨家把族下所有产业文契都留给王氏;早前雉县梁家、新野邓家、舞阳介家来洽购杨家堡,在涅阳所失黄金全为王澄奉带人劫走,目的是阻止杨氏产业旁落;此番甄族来求购,王澄奉故技重施,事败被获;在明知黄金已入官府情形下,王氏澄荣、澄庆、澄旭犹自勾结外人前来劫夺,势若造反;现今虽有王氏族长、首席长老自首担责,但时下官拜太常卿之王泽王秉闰疏于对族下管教,也应承担失察之过;随折附带所有被擒王氏成员及参与家将的画押口供。
尚不知情的王太常卿在阶下出班,禀道:“皇上,微臣有事启奏,依旧是关于南阳裴信太守!”
刘义隆甩手把奏折丢到他脚下,叱责道:“你启奏个屁!捡起来好好读读,看看你们一大家子干得好事!”
王泽阅罢,额头淌汗,浑身打颤,张口却不知如何辩白。皇帝当庭下令,罢去官职打入大牢,着廷尉派人押送回原籍听审!
数日后,王澄奉与王秉亭对所犯罪责供认不讳,一力独揽。经文升阳据理力争,只二人与王澄旭三主犯判决斩刑;长房、二房大部分家业充公,赔偿前面几个外户的损失。其后,老三王尧一族、老四王泽一族发出公告,脱离本家自立门户;紧接着老二一族也由王澄鹤宣布自立。自此,涅阳显赫一时的第一望族便一分为四,长房一脉由于首当其冲,财产罚没最重,再又丧失成年男丁,家道从此就没落下去,无复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