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凯旋,皇帝对宜都王府的赏赐众多,且在听说了宜都王府书房房顶的事之后,还特准许宜都王慕容桓扩开府邸,大肆修缮。
越过最炎热的酷夏,本该秋气爽快的季节却偏偏不消暑,带头工匠手里拿着墨斗到处丈量,主持着那一处户牖的长短、这一处屋檐的宽窄。
慕容桓从地上抱起慕容凤举在肩膀上,环视眼前已有了一幅轮廓的殿观,问道:“这一处如何?”
他们是自新开挖的小潭来的,小潭引了漳河之水,比之前府上的那一处要大得多,前月在周边种上的花木,有些如今都已长出来了。
慕容凤搂着慕容桓的脖颈,坐在他结实的胳膊上,垂下小腿。
随着有模有样地看了一周之后,倒不先回答好或不好,而是问了另一问题:“酒混黄沙、生肉夹土,是一番什么味道?”
慕容桓只当做他还想着那日凯旋的场景,心中钦慕难消,也不回答,只大笑着反问:“沙场饮血,又是一番什么味道?”
慕容凤答得从容直接:“父王所说味道,如豪饮佳酿,畅快淋漓;儿所说味道,如苦尝鸩毒,提心吊胆。”
慕容桓一愣,不知他话中含着什么意思,还未等开口问一问,慕容凤又指着眼前的殿观问道:“父王,这一处原属谁家?”
慕容桓想一想,答道:“从前……自然是石氏诸王的府邸。”
慕容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感叹说:“如今才过去多少年,这里就换了主人,可见在这里住下的人没有能安定无忧的,依儿看,这里不吉利,还是不要住的比较好。”
宫人陆续端上佳肴,摆满了列坐列席。
“果真是清河的肥鲤,味最鲜美。”下邳王妃公孙氏放下筷子,低眉含笑对着上座的人恭维:“若不托太后之福,恐怕不能享用。”
可足浑唇稍染了得意的颜色,随手端起案上的羽觞举到面前示意公孙氏:“下邳王妃的嘴一向最是刁钻,你再尝尝这酒如何。”
公孙氏于是也端了自己的觞到眉间,恭敬谢过了便放置唇边浅尝,尝过之后却蹙了眉,矮一矮身子道:“这样的美酒,的确是妾也不曾尝过。”
“这是中山旧醪。”可足浑笑意又添了几分,把手中握的摇风递给了侍候的人,似讥讽道:“下邳王妃出身世家,是汉人,应当比我们要更通风雅。”
公孙氏听了这话赶紧低头赔笑:“太后实在是取笑妾了,自□□皇帝以来,哪里还要分别什么汉人不汉人?”
可足浑又转过来对身边坐着的小皇后说:“你怎么只坐着不动?可是菜肴不合胃口?”
小皇后是可足浑的小侄女,前一阵因慕容恪的白事延误了大婚,虽已住进了宫里,但名义上还不算是“皇后”,今日是太后做东宴请后宫中帝妾、宗族中女眷,她与太后嫡女清河公主一道陪坐殿上,也算坐实了“皇后”位。
小皇后小心看着可足浑,答了声“甚合胃口”便重新拿起筷子。
“你啊,”可足浑刻意拖了语调,又斜着眼眸看了眼下首的小可足浑:“既然进了宫里,便要知晓自己的身份地位比从前高贵太多,眉眼高起来,下巴抬起来,否则日后要下面的人压到头上,可是谁都怪不了。”
小皇后立刻坐直了身子,又答了一声“是”。殿下小可足浑亦知道可足浑话中是在暗贬自己,只低头继续饮食。
可足浑又向殿下看了一眼,正巧看到宜都王妃也举着筷子未曾用过眼前的东西,便又问道:“宜都王妃,你又是怎么了?”
宜都王妃听着问话一惊,赶紧放下筷子答话:“回太后,妾……。”
宜都王妃近来又怀了身孕,正值天气闷热不堪,浑身不通爽,加上心中恐慌忧虑自家王府的修缮事宜,故而茶饭不思。
“咱们都算是过来人。”可足浑宽容地点点头,顿了顿又问:“不过近日在宫中听说宜都王着人拆了新修的殿观,这是怎么一回事?”
宜都王妃低头答道:“陛下恩赐大王兴土木、修府院,然而无功不受禄,大王起初糊涂,后因此事辗转多日,惭愧之下,只能拆毁殿观,弥补大错。”
“遗憾了。”可足浑说,挑勾眉眼看向她:“之前还想亲眼看看宜都王府上的‘芳尘台’。”
宜都王妃正紧张想上前跪着,恰巧殿外进来一个宫人上前通报说:裴昭仪到了。
说来裴昭仪是裴家的女儿,比皇帝慕容暐还大一岁,早些年就在宫中侍奉了。小皇后的皇后不实,她九嫔之首的昭仪却是实的。
裴昭仪入殿后自然先拜太后,可足浑蹙眉有些不悦地问道:“昭仪与美人一同陪伴皇帝召见秦国来使,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了?”
美人说的是狄美人,是慕容桓与慕容厉从敕勒带回来的歌女,听说是敕勒狄部部落长进献给燕国皇帝的。慕容暐一向爱好音乐,恰好敕勒人又擅歌乐,且声色悠扬,更不要说狄美人的姿容也的确有几分柔美,所以自入宫以来格外受宠。
今日后宫中有这样大的聚会,前朝却也有来自秦国的使臣觐见,皇帝在太极殿摆宴招待,身边需带嫔妾陪同,此刻裴昭仪已到了太后宫,想必那边已然结束了。
“回太后,”裴昭仪跪着回话:“美人来时与妾说要回去更衣,应该稍后就到了。”
“更衣?”可足浑蹙眉:“便让满座长辈等着她更衣?果真是蛮荒之族。”
裴昭仪不答话,殿下也无人敢答话,半晌可足浑舒缓了神色,语气却依然含怒,看了眼殿下太原王王后与王妃的座位,指了对裴昭仪说:“你落座吧,也不知谁多事还为她们备了座,从前只是王后多病,后来太原王也病了,如今一家上下都病了,从今往后,这种事不必再请她们,也不必为她们留席位。”
裴昭仪低眉谢恩,临要入座又抬头看了眼太后身边的小皇后,眼珠在眶中转了几圈,微矮下身行礼道:“姐姐。”
可足浑转头看了一眼小皇后,小皇后看了一眼可足浑,定了定嗓子抬了下颔道:“妹妹快入座吧。”
这时一串宫人又上来奉时令瓜果,俱是在清泉寒水中浸泡过的,可足浑指着空座上那一盘,对下面的人说:“不必摆在那里,正好中山王在太极殿陪陛下接见来使,此刻想必还未出宫,赶紧让人跑着送去。”
下面的答应了一声,端着跑了出去,出殿门时险些与进来通报的撞上,两人避过了又各自加快步伐,那个进殿来的到了近前,俯身道:“太后,狄美人到了。”
“太后。”狄美人恭恭敬敬地在殿下行过大礼,虽动作还有些生疏,但处处透着谨慎小心。
可足浑刻意多在她的身上打量了两眼,不急着叫她起来到座上去,而是问:“狄美人这一身衣服,穿着还习惯?”
这问话来的唐突,狄美人微抬起眼来打量她的神色,又去看边上的裴昭仪,此刻裴昭仪手中正捧着朱李,像是并未注意到她。狄美人这样左右摇摆不定地看了一圈,却没找到一个替她答话的人,只能无奈回道:“回太后,习惯。”
“起来吧。”可足浑移去了眼眸,一句之后却没了后话,既没评价方才狄美人的答复也没恩赐座位给她,所幸狄美人对这些规矩还不算谙熟,稀里糊涂站起来坐到了裴昭仪身边。
小皇后看了一眼可足浑,可足浑正巧也在看着她。
太极殿中只遣散了歌舞女眷,宴席还摆着未撤。
慕容冲暗地里揉了揉发麻的小腿,余光看到那秦使与慕容评双双饮尽了杯中酒,又朝他这边走来。慕容冲才要站起来,殿外便进来一个宫人,手里捧着一盘瓜果弯着腰小步走到近前。
“陛下,太后与诸夫人在□□饮宴,特取寒水中瓜果遣人送来与中山王。”
慕容暐早就习惯了可足浑对慕容冲的溺爱,便点头应允,那宫人得了准可,便立即恭敬将瓜果奉到慕容冲案上。本来没什么大事,倒是秦使郭辩笑道:“素闻燕太后爱幼子,不想竟爱到将燕帝都被抛之脑后的地步。”
慕容冲微挑眉梢,回道:“素闻秦王爱辩士,不想竟爱到放其余贤能一概不用的地步。”
郭辩一滞,蹙眉道:“秦王举贤任能,礼贤下士,凡有才与志,皆可在秦国一展宏图,足下何来方才的话?”
“贵使只因太后送了一盘水果来,就断定陛下与太后不睦,”慕容冲弯起眉眼,不惊不慌、不紧不慢地答道:“我自然也可因秦王只遣了您与其他二位使臣前来,便断定秦国其余人才皆不受重用。”
旁边燕国陪坐的公卿都随着慕容冲的话笑了起来,余下郭辩半张口却不曾说话,暗中瞥了一眼上座的皇帝,见他正强压着笑,脸上不曾有什么异样,便立刻恢复自己原来的一幅样子,加上笑声甚至比方才还要爽朗几分。
“不想燕之中山王,姿容冠绝,却更胜在伶俐聪慧,竟使在下口不能言。”
慕容冲举起殇,饮了一杯,满是自得的表情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
宴席散时,做头的秦使曹毂竟然醉倒了,被两个副使搀扶着说些乱七八糟的醉话,慕容冲侧了侧身子趴在慕容暐的耳边:“原本听说匈奴人把烈酒当甘泉来饮,今日真是贻笑大方。”
慕容暐忍不住笑,轻咳二声掩饰,又站起身来,左右立刻知道他欲离席了,赶忙地凑过来。慕容暐倒是不像很急,对慕容冲说:“走,咱们去母后那看看。”
慕容冲也随着站起身来,两人从一侧离席,余下慕容臧还坐在那里,便冲皇帝席位左边直着身子的慕容评看去,二人恰好目光碰撞,彼此点一点头。
“这秦使真不安分。”慕容暐出了太极殿便对慕容冲说。
侍从将他扶上了车架,又来扶另一个,慕容冲笑嘻嘻拾着人阶上车,坐定后说:“任他安分与否,反正没能挑拨得逞。”
“不是说这个。”慕容暐问:“你可知他们到达邺城之后先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慕容冲自然不知道,便反问回去。
“先去了太原王府,说是吊唁;又去了上庸王府和乐安王府,出来后又在戚里整整转了一圈,都带着礼物。”慕容暐说。
慕容冲蹙眉,想了想问:“可是为何不曾来我的府上?”
“恐怕是还没摸清楚你是怎么一回事,现在看来,想必不一会儿就要过去了。”慕容暐说:“咱们在宴席上那般无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既已拜访了那么多人,又怎么会放过与朕最推心置腹的那一个呢?”
车到了地方停下,慕容冲换了自己的那一辆,临去被慕容暐拉住袖子,风从耳边吹来:“他们的话,你明日一字一句背给朕听,咱们一道看看,秦国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慕容冲低头应诺,抬头不忘冲慕容暐眨眨眼睛:“皇兄请放心吧。”
回到府上之后慕容冲蹬了一双鹿皮靴子,两个下人正在案前收拾笔墨,路过时被慕容冲叫止:“今日不用准备了,我累了,要休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