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啊……”
慕容楷回到府上之时王后正立在门前等他,仓促解了披风摘了风帽,快行几步到了她的身畔,慕容楷皱眉似责怪道:“母亲怎么站在风口呢?您身子本就不好,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王后捉了儿子的手放到手心试图温暖,却不知自己的一双手也冷得像两块寒冰。慕容楷转而搀起她,母子一同入了屋内。
“你不必为我操心。”王后对慕容楷说。
“儿如何不操心?”屋子里的炉子蹭蹭蹦着灼眼的火花,下人合上盖子,慕容楷于是扶着母亲坐在一旁的近处,说:“母亲难道不想看我子孙满堂?为何王妃才初有孕就这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
王后轻轻摇了摇头。
“子孙后代的事,即使我寿命再长久,也看不全、管不全。”
慕容楷一滞,眼中不知是不是被炉子熏出的泪水,攀住落下的眼睫,大大的一颗模糊了视线。
王后伸出袖子,轻轻在他的面上擦了一擦,指尖刮住眼帘,慕容楷顺从地闭了闭眼。
“儿啊,你决心如何?”
慕容楷张了张嘴。
“唉……你年幼时,先王因你犹豫不决的性子,打过你几回?”王后叹了一口气,松了手看向窗外,淡淡开口道:“我替你做了主张,已叫人将那棵树移了。”
眸中波光一闪,胸口也随之一痛,慕容楷低下头,伸手按住前胸,吸气时带出些颤巍巍的鼻音,另一只手缓缓探出袖子,堪堪按住地。
“我再问你,你决心如何?”
“儿……决心已定。”
王后不动,不知哪来一阵轻风吹起她鬓角一丝银发。
慕容楷喉间吞咽一声,又说:“儿,决心已定。”
王后缓缓回过身来,慕容楷才看清她的泪水已汇到了下颔。
“太原王王后死了?”可足浑略露出些惊诧的表情,却倏忽散去换上释然,甚还勾了勾唇对身边的人说:“可真是个福浅命薄的人,太原王王妃才刚刚怀上身孕,她就不行了。”
“也难怪,”座下宜都王妃接来话道:“自桓王去后,她都病了几时了?也该不行了,你说是不是,范阳王妃?”
范阳王妃抬头看了一眼太后的喜怒,立刻点头道:“是,是……”
宜都王妃笑起来,又说:“说起来,咱们谁都比不上太后的福气深厚。”
“你倒也别急着这么说。”可足浑叹了口气:“我养在正宫的那一位,肚子里也没见有过什么动静。”
“对了,”猛地想起什么,可足浑又偏头去问身边的人:“那太原王怎么样了?”
“太原王悲痛不已,”身边的人回道:“自请到桓王及桓王妃陵前守护。”
“是,现在得叫桓王妃了,这也算是熬出头了。”可足浑笑道:“他也是一片孝心,叫他去吧。”
“你怎么了?半天都不说话?”慕容冲将脸凑到慕容麟跟前,二人近得几乎要贴上。
慕容麟自入宫就一幅闷闷不乐的模样,也不似平常一样跟慕容冲开怀地说话、玩耍,这一会儿被问起只低头叹了一口气,抿着嘴抓住慕容冲的手说:“我这是最后一次与你相见了。”
“啊?怎么说?”慕容冲惊得跳了起来。
慕容麟拉着他的手将他按下,对他说:“没什么,我说错话了。”
“到底怎么回事?”慕容冲追问道。
“父王要带我们去狩猎。”慕容麟说。
“哎——我当是什么事呢!”慕容冲松了一口气,重新笑起来,对慕容麟说:“不就是狩猎吗?你难道从来不曾去过郊野的猎场?这又不是上战场……”
“不是。”慕容麟摇摇头说:“上战场我才不怕呢。”
“那你怕什么?”慕容冲不解地问道。
“我怕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你了。”慕容麟说:“你不知道,我们哪里是真的要去狩猎啊……”
小可足浑满脸笑容地替慕容麟整理好衣服的领子,又抚平了袖上的褶皱,对他说道:“哎呀,怎么突然这个时候要去郊野狩猎呢?我还不紧不慢地给你做着新骑服,还剩一只袖子……来不及了,等明年春天再穿吧。”
又替他罩上一件裘皮领的披风,隔远一些上下打量过以后点头道:“我的贺麟穿上这一身,真成了与你父王一样英武的小将军了。”
慕容麟皱了皱眉头,将那披风扯下来。
“贺麟,你可要好好在你父王面前露一手啊,这是你头一次随他去狩猎——”
“王妃,世子来催咱们小郎君了。”
小可足浑笑着答应了一声“这就好”,立刻又将慕容麟的披风重新围上。
母子二人一起到了慕容垂跟前,惹得后者蹙眉露出些不悦,慕容令左右看了看,立刻笑嘻嘻地说:“贺麟,快上马来吧,咱们这该出发了。”
慕容麟抬头睃了一眼慕容垂,见他虽板着脸却并未说什么,便翻身上了慕容令替他牵着的马,慕容令将手里缰绳松给他,两人相视一笑。
小可足浑也笑起来,拢了自己的袍子打算上后面女眷坐的车架,却倏忽被慕容垂叫住。
“王妃还是不必去了。”慕容垂冷冷地掷下一话:“府上的事还需王妃打理,且这时节天正凉,王妃切勿跟随来生了病症。”
小可足浑脚下如绊住了一块大石头,几乎要踉跄一下摔倒在地,举目向后茫然看去,段元妃与其余妃妾方才还幸灾乐祸地看她这一出好戏,如今看她望过来,都落下了车帘。
小可足浑张了张嘴,又看向慕容麟:“贺麟……贺麟他……”
“贺麟自有人来照顾。”慕容垂说。
小可足浑站立不稳,向后退了几步,马上慕容麟皱了眉,脚下一蹬跳下马来,刚要走到她的跟前去搀扶便被慕容垂一声呵住:“滚回去!”
慕容麟一瞬抬头,眼中朦胧的泪水有如一把寒刃,寸步不让地抵着慕容垂的胸口。
身后慕容令有些局促,压低了声音向慕容麟道:“贺麟,快回来……”
慕容麟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来看向小可足浑。
女人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正如一条细细河川一样顺着面上流下来,晕了她悉心描画的妆容,也仿佛是河走久了冲出的河道。
她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慕容麟感觉到自己的唇齿止不住在地打颤,脚下软软,如何也迈不开向前的步子,只在不自觉间徐徐向后退却,直到后背撞到马肚子上,引得那畜生嘶鸣一声。
慕容令向他伸出手来,他缓缓伸出自己的,总算是扶住上了马去。
再回看时泪眼已然模糊,于是未能看到小可足浑眼中最后一缕希望的落下。
慕容冲心不在焉地往棋盘上下了一子,对面慕容凤笑了笑,将自己手上的一子也下出去,拍拍手站了起来,得意地说:“今日真是没意思,我又赢了。”
慕容冲茫茫然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又低头打量棋局,一边还问着:“啊?什么?什么时候赢的?怎么又赢了?”
“你是怎么了?下棋要全副身心都在这棋上,可我观你今日,已是神游天外,魂离体外了。”慕容凤说:“你怎么了?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哪有什么开心的事……”慕容冲向着窗外看了一眼,说:“没什么。”
“你既不肯与我说,那我就为你猜猜。”慕容凤走了两步坐到他身边,偏头对着他的脸道:“可是因陛下的事?太后的事?”
慕容冲摇摇头,一手撑着他的额将他推远了些:“你别瞎猜了,你猜不中的。”
“你的心思,我还有猜不中的时候?”慕容凤拨开他的手,说:“我再猜猜看……”
“大司马!”倏忽外面传来了一阵皮甲碰撞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侍从开门放进来一位虎旅的兵士,单膝跪在地上对慕容冲报告说:“吴王未在北郊停驻,径直向邯郸方向而去。”
“驾!”
马蹄翻起草木灰土,作了扬尘散失在夜里。马上的人张着嘴喘着气,热气到了空气中冻成白烟,双腿紧紧夹着,马儿便跑得飞一样快。
慕容麟腾出一只手来抹了抹眼睛,唇齿轻动。
“母亲……”
吴王谋反。
慕容凤与慕容泓各自领一队虎旅将兰府与吴王府团团围了起来,慕容冲另帅一队将兰容华居住的宫殿堵住,几个兵士向殿门用力一撞,待门开后一股脑冲了进去,看到里面的场景后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纷纷都看向他们的大司马。
慕容冲拔了腰间佩剑,乍一进去正看见两具尸体,脖上套着白绫吊在半空摇晃。
“陛下。”慕容评向皇帝拜了一拜:“吴王贼心昭然若揭,此次陛下千万不能手软。”
“范阳王与吴王素来交好。”慕容臧坐在一旁说道:“此次必然也脱不了干系,臣方才已遣人向桓王陵,发现太原王也已不见。”
慕容暐手上紧紧捏着一枚玉玺,蹙眉道:“大司马呢?”
“大司马已遣京师虎旅包围吴王府及兰府,闲杂人等俱已扣押,以及宫内兰容华与太后宫中宫人萱儿因畏罪,都已自尽。”慕容臧答道。
“吴王为何要反?”慕容暐突然问。
慕容臧与慕容评对视一眼,由慕容评回:“吴王早便有狼子野心,谋反只在早晚而已。”
慕容暐蓦地抬眼看向他,慕容评将头低头,手拢入袖中,半晌只听脑袋顶上飘来皇帝的一句话:“朕知道了,请太傅即刻遣人追赶吴王,定要将吴王拿回邺都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