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右手撑头,左手握笔,嘴里咬着笔头,直直盯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母,像是要用目光把那些黑色墨迹都点燃。
“别光看,动笔写,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欧阳行发话,却不看我。
我顶嘴:“要你管,我自有办法。”
他不再理我,从书桌上抱了那本《英汉大词典》翻起来。我继续钻研一个个的单词字母,把它们想象成各种我所熟悉的模样:S和s是一大一小两条蛇,M是连绵的山,m是俯卧的耳朵,H是火车轨道,h是交汇的河……四十分钟后我直起身宣布:“我背好了。”
“你确定?”欧阳行扣下电脑。
“确定。”
“一次不过关,第二次就要增加难度咯?”
“尽管放马过来!”我大义凛然。
他开始考我,念一个单词,我写一个单词,再把中文意思写上。他只念了五个单词,五个字母,便把手一伸:“可以了,拿来我检查一下。”
我愕然:“就考这么一点?”
“那你想怎么样?”
“二十六个字母、三十一个单词,我背了那么久,好歹让我多写几个出来吧?”
“写多了我没时间看。”
“欧老师!”我大喊。
“怎么了?”
“您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人民教师,却如此马虎敷衍我,不觉得太不公平了吗?”
“好吧。”他无奈,又拿起手上的纸继续念:“Ladybird。”
我在纸上写:瓢虫。
“Reptile。”
是“爬行动物”的意思。
他又念了五个单词和五个字母,又要让我交卷。我不干,赖着他再念五个。
“你知道,秦铮,”他提醒我,“你写得越多,出错的几率就越大。”
“不会错的。”
他只好接着念,“Vertebrate”是脊椎动物,“BigCats”是大型猫科动物,“Viper”是蝮蛇,“Cytotoxins”是血液毒素……一直到他念完了二十五个单词和二十五个字母我才勉强满意,把手上的纸递给他:“你检查吧。”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趁着他检查我的听写,我东瞅瞅西看看,好奇他平时到底看了些什么书,脑子里才能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单词和典故。书立的最右边有一本淡绿色的硬皮书,翻得很旧,书壳都露出棕黄色的内里来。我抽出来看了一眼:《SELECTEDPOEMSOFWILLIAMBUTLERYEATS》。
“这是什么?”我问他。
“《叶芝诗选》。”
“叶芝是谁?”
“爱尔兰诗人。”
“爱尔兰是什么?”
“是个国家,在英国以西。”
“哦……”我盯着手上的书,又抬头问:“你很喜欢这本书?”
他转头看我:“什么意思?”
“书皮都磨破了。”
“这本书买得很早。”他回头,继续检查我的听写,我拿书捅捅他胳膊:“你念一首给我听听呗。”
他放下红笔,靠在椅背上,接了我手中的书问我:“你想听?”
我点头。
他翻开目录,选了一首,找到页码,念了起来:
Iwillariseandgonow,andgotoInnisfree,
Andasmallcabinbuildthere,ofclayandwattlesmade:
Ninebean-rowswillIhavethere,ahiveforthehoney-bee,
Andlivealoneinthebee-loudglade.
AndIshallhavesomepeacethere,forpeacecomesdroppingslow,
Droppingfromtheveilsofthemorningtowherethecricketsings,
Theremidnight’sallaglimmer,andnoonapurpleglow,
Andeveningfullofthelinnet’swings.
Iwillariseandgonow,foralwaysnightandday,
Ihearlakewaterlappingwithlowsoundsbytheshore;
WhileIstandontheroadway,oronthepavementsgrey,
Ihearitinthedeepheart’score.
他的声音时轻时重,绵远悠长,如同清风吹过的湖面,又像载着跳跃的云雀的小树枝。我虽一句不懂,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平静。念毕,我问他:“这首诗叫什么名字?”
“《TheLakeIsleofInnisfree》,‘茵纳斯弗利岛’。”
“Innisfree?”
“是爱尔兰一个湖心岛。”
“这首诗讲的什么?”
“岛上美丽的自然风光和叶芝渴望的田园生活。”
“为什么他要写这些?”
“叶芝是个感情充沛的人,深爱他的祖国,积极参加民族主义政治运动,他的诗代表着整个爱尔兰的灵魂。”
“哦……”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下面来说说你的听写。”他收了书,拿起面前的纸,我突然有些紧张,倾身问:“错了几个?”
“一个都没错。”他淡笑,“看来你一点也不笨。”
“我记性很好的。”
“是吗?”
我洋洋自得跟他炫耀:“真的!哪怕只看过一眼的东西,我都能凭印象画下来。”
“所以才在我的课堂上画画?”
“……”
“很厉害嘛。”
“那当然。”我小声承认。
“明天我会向教务处申请给你改成绩。”他站起来,“那今天就这样,你回去吧。”
“就这样?”我突然有些不舍。
“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答了全对,你没有什么表示?”
“我已经给你二十分了。”
“不够,你得把这本书送给我。”我拿起那本《叶芝诗选》要求他。
“不行。”他语气冷淡,面无表情,伸手就把我手中的书抽了回去。
“那借给我行不行?”我有些尴尬,只好退而求其次。
“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还不够格。”
“那夏雪莉呢?她就有资格用你的词典?”我头脑发热,又扯了夏雪莉出来。欧阳行一愣,顿了两秒才说:“她和你不一样。”
我感到极大的侮辱和冒犯,怒火中烧,扯过书包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翌日英语课,欧阳行在第二次上课铃响时才走了进来,手上端着我的茶杯——阿叔家小姐姐过生日时送我的,粉红色带盖子,上面画了一只熊猫脸。我这才想起来昨天走得太急竟然忘了茶杯的事,又惶惶不安,怕他拿我的杯子喝过水。
他放下杯子就开始讲课,我还在气他不借我书的事,本想直接睡觉,又担心他污染我的茶杯,结果目不转睛盯梢了他一节课。下课后他端着杯子走到我桌前说:“你昨天落下的。”
我接过来,一句“谢谢”都没有。
我隐隐期待他会向我表示点什么,“请”我去他的办公室,或借给我别的书,至少给我一个台阶下。可他似乎根本没这样的打算,把作业交给夏雪莉就往后门走。我也往后门走,他停住脚步回头:“你跟着我做什么?”
“洗杯子!”我几乎是喊了出来。
“我已经洗过了。”
我置若罔闻,昂首挺胸往洗手间走去。
随后整整一个半月里,欧阳行再没有给我什么特殊关照。不知道是他看不起我,还是我抛弃了他,总之我又开始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上课画画睡觉乃家常便饭,还找常江要了他的游戏机,通宵达旦杀敌闯关,破了刘越一万五千八的最高分,直接把纪录抬到了三万一千七。系统提示我填写纪录保持者姓名,我想了想,输入了一个“COBRA”。
第二次月考结束,夏雪莉稳坐第一,甚至考了全年级第三,陈老师喜不自禁,恨不得把她捧上神坛烧三炷香跪拜三天。刘越虽然成天唧唧歪歪我破了他的纪录,逃课打篮球,四处认妹儿,还是勉强考进了前二十五,完成了欧阳行给他定的目标。常江地理仍旧满分,总算只有历史和政治两门不及格;而我,终日精神萎靡,郁郁寡欢,连考试都懒得出席,直接拿了个零分。
我以为这样极端的坏成绩能够让欧阳行注意到我,至少以月考为内容找我谈一次心,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和他冰释前嫌。可一直到树叶渐渐变黄,花儿也谢了,蚂蚁飞出了窝,蟋蟀不再鸣叫,他也只是整日忙碌着,不曾关照我。
十一月的一个周五,常江说他要回家,问我要不要带礼物,我说不用。三天后的周一,他拎了个大包来教室,我刚坐下,他就从包里掏了两个大纸袋递给我:“莱西大板栗,你尝尝。”
“莱西是牌子?”我接过来,一边剥壳一边问:“没听说过上海产板栗啊?”
“我回的青岛。”
我吓了一跳:“两天的时间你都要折腾一番?”
“好吃吗?”他无视我的问题,也从袋子里拿了一颗吃起来。
“太甜,齁人。”
常江有些失望:“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我不喜欢吃糖。”
“完了。”
“怎么了?”
“我还给你买了两袋高粱饴……”他苦着脸,“大老远跑一趟,你好歹尝一颗吧?”
我挺感激他的,不能辜负人家一片心意,伸手一摊:“拿来吧。”
他拿了颗半透明糖纸包着的高粱饴出来,我咬了一口,嚼出味儿了就想吐,又不好意思,生生捏着嗓子咽下去,接着咕噜咕噜往嘴里灌水。常江一脸担心:“你怎么了?”
我吐着舌头干咳着说:“不行,我比怕辣还怕甜,嗓子眼都黏住了。”说完又猛灌几口水,连连摆手:“江哥,我真吃不起您这个糖,饶了我吧。”
他叹了口气。
“剩下半颗怎么办?”我不好直接扔掉,只得问他。
“拿来拿来!”他一脸奈我不能的样子,“我来吃!”
我伸手把糖递过去,他抓了我的手腕直接送到自己嘴前,叼了糖一边嚼一边批评我:“浪费粮食,罪该万死。”
我赔笑:“真的对不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一个人默默吃了几颗糖,又转头喊我:“秦铮?”
“嗯?”
“你最近为什么不开心?”
“啊?”
“你不喜欢糖,那你想要什么?”
我扶着额头想了想,认真回答他:“我想要一本书。”
“什么书?我送给你。”
我摇头:“你买不到的。”
“不可能,借我都要给你借到。”
我突然灵光一现,打了个响指:“图书馆应该就有,我去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