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姐姐说的那些话一直在我脑中盘旋,刻意忽视的回忆不可阻挡涌了出来。我复习数学时,书页上黑色的印刷字母便一个个漂浮起来组成阿妈的样子;我合上书本去收拾操作间时,四周的装潢又幻化成家里的厨房,阿妈在那一片小天地里忙里忙外。一直以来,她都在用最朴素最原始的方式向我传达她的关爱,而我却在离开之后才发现往日的美好,却已经回不到从前。
下午开车去市里的进出口贸易公司,那是家非洲农协在中国的代理,我们向他们直接购买上好的咖啡豆。本以为一个人出去转转就能纾解心中的郁闷,可走在路上,感觉每一辆开得稳稳的车都是以前阿叔接送我那辆。我曾经坐在副驾驶上玩指甲,看风景,或是发呆,睡觉,从没觉得这是多么值得一提的事。而等我真正坐在驾驶座上了,才知道乘客眼中的风景是落日朝阳,是绿荫鲜花,而司机眼中是永远的安全平稳。
我总是渴望自由,追求自由,享受自由,可是自由给我带来的并不是完全的快乐,而是劳累和突如其来的孤独。倦鸟知返,而我能回去吗?
前方的车灯像兔子眼睛一样看着我,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我该以怎样的立场面对母亲?即使回家,我又能回到过去的生活吗?那是不是我想要的?又将会面临怎样新的难题?一个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困扰着我,无奈和沮丧伴随着我回了欧阳行的家。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手里拿着本书,像是等了我好久。
“你怎么了?”不等我说话,他先走了过来。“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他伸手覆上我的额头,一时间时光流转,我仿佛回到了最初认识他的那一年,他弯下腰来问我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除了感慨还是感慨,我紧紧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前闷声说:“我不想回家……”
“发生什么事了?”
我摇头,什么话都不想说。
他环抱着我,一下下轻轻抚摸我的后背,也没有出声。
只有在抱着他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一整天来缠绕我的孤独感慢慢消退,我的内心比以往所有时候都强烈渴望他,不仅仅是他存在于四周的空间中,在我视线可及的地方,还有他身体给我带来的触感,被他拥抱时的安全感。与其说我需要他的存在,不如说我需要他来证明我的存在。
我们在小小的客厅里默默地拥抱,一直到我恢复了平静,才轻轻推开他。
“冰箱里有西瓜和酸奶,你要吃一点吗?”
我摇头:“得去看书了,今天一整天都没看进去。”
“明天最后一门?”
“嗯。”
“加油,好好复习。”
“嗯。”
我感激他没有对我的难题刨根问底,但这也意味着我必须自己消化所有的情绪。我一人走进欧阳行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那种对孤独的害怕和自我怜悯就像细菌一般悄悄侵入我的身体。似乎有声音在叫嚣着:“喂,你真的不想回家吗?别人团圆的时刻,你又能去哪里呢?看啊!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谁叫她当初那么自大!”
为什么要回去!我讨厌那个地方,讨厌那里曾经发生的所有事!
“是吗?那你为什么觉得不幸福呢?躲在欧阳行的家里,就能掩盖心里的失落吗?这里就能取代你真正的家吗?”
谁说我失落!我情愿呆在这里,也不稀罕回去!
“哈哈哈哈哈……可笑的谎言!……”
我用手紧紧捂住耳朵,那尖锐的笑声又慢慢消失了,我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大汗淋漓。整个晚上,我都在与身体内的孤独细菌对抗,时间越久,它们的战斗力就越强,到最后终于完全占领了我的免疫系统——我根本看不进去书,满脑子都是小姐姐口中“团圆”两个字,阿妈的笑,阿叔开车时的侧脸,还有母亲瘦削的背影。
我烦躁地扔了纸笔,合上课本,看了眼手表,凌晨一点半。不想睡觉,这种状态根本也睡不着。我干脆进了客厅,开始看电视。
三更半夜,电视台里放的都是些哭哭啼啼、絮絮叨叨的家庭连续剧,本来是催眠的最佳选择,却触动我敏感的神经。我拿着遥控器毫无目的地换台,感觉自己像《BJ单身日记》里那个碌碌无为有点神经质的老女人,就差一瓶酒了。
这么一想,索性起身去厨房找酒。反正我酒量不大,说不定喝半瓶就能睡着,省得明天考试没精神。
我从没见过欧阳行喝酒,他家又没什么酒柜,不知道酒都藏在什么地方。冰箱里只有矿泉水和罐装咖啡,橱柜里倒是有料酒,但不可能拿来喝。我翻遍所有犄角旮旯,硬是没见过半点酒的影子,这反倒激起了我的斗志,穿上鞋拿上车钥匙,出门买酒去了。
离这里两个街区外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我买了四瓶啤酒,还很贴心地帮欧阳行购置了六盏白酒杯,这样以后朋友来了也能对饮成六人。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仍然没有一点睡意,便躺在沙发上,一边喝啤酒,一边看体育频道录播的网球比赛。对阵双方是两个我不认识的外国女人,一边打一边发出猛烈的叫喊声,不免让人尴尬。我调小音量,又喝了一瓶半酒,人倒是喝得醉醺醺的,可就是睡不着。心跳加快,浑身发热,一闭眼就感觉自己被悬在半空中,只有挣扎着醒来再灌一口。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听见房间里有动静,回过头看,欧阳行开门走了出来。
“你……怎么还没睡?”他右手臂靠在门框上问我,声音有些闷。
“我……睡……不着。”我说话明显已经口齿不清了,但根本没办法控制舌头,牙齿隐隐打颤。
“吵醒你了吗?”
“你喝酒了?”他发现了地上的空酒瓶,模糊的身形朝我走来。
“喝了一……点点。”
“明天不是要考试吗?怎么还喝酒?”他大概生气了,语气不太好:“考砸了怎么办?你转专业怎么办?”
“我睡不着……”我拉住收拾酒瓶的他,“我已经复习一个月了,再不发泄出来,我会崩溃的……”
他叹了口气,把酒瓶都收到厨房一个角落,折回来问我:“你出去买的酒?”
“还买了酒杯……”
“喝醉了?”
“没有。”我本能摇头。
“那就是醉了。洗澡了吗?”
“没有。”我继续摇头。
“去洗个澡,上床睡觉。”
“我站不起来……”我拉着他的手,做可怜状:“没办法洗澡。”
“那难道要一身酒味上床吗?”
“你帮我洗。”
“……”他愣了一阵,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拎了起来:“别闹了,快去洗澡。”
我趁机抱住他,双脚离地,勾在他腰上:“那你就这样抱着我去。”
他拿我没办法,被迫就这样抱着我进了洗手间,把我扔在洗手台上,去帮我拿了睡衣,回来时脸色很难看。“快点洗,洗了睡觉。”不光脸色难看,语气也很不好。
“我头晕,站不稳。”我说,“你扶着我洗。”
“别闹了。”
“我真的喝醉了。”
“那我在外面等,你摔倒时再帮你打120。”
“那你在外面唱歌。”
“大半夜的唱什么歌?”他皱眉。
“《卧虎藏龙》里就这么演的,玉娇龙在里面洗澡,怕小虎进来偷看,就让他在外面唱歌。你这么怕帮我洗澡,你也得唱歌。”
“你真的喝醉了?”
“真的。”我点点头,跳下洗手台,他伸手接住了我。
“小心点。”他说。
我扶着墙,晃晃悠悠地进了淋浴室,囫囵洗了个澡。精神虽然没有彻底恢复清醒,但好歹身上舒服了一点。出来时,欧阳行还在外面,虽然刚才一声都没吭。
“清醒点了吗?”我吹头发时,他站在一旁问。
“没有,还是头晕。”
“明明酒量不大,为什么还喝那么多?”
“你真的想知道?”
“我很担心你。”
“那我可能还要喝点酒。”
他叹了口气,拉着我回到沙发上,去厨房翻了一阵,端着两个杯子走了出来。
“这么多够不够你喝?”
“白的啤的?”
“啤的。”
“嗯。”
他递给我一个杯子,自己拿着另一个坐到我旁边:“说吧。”
“今天小姐姐来找我了。”
“你阿叔的女儿?”
“嗯。”
“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然后你不都猜得到么。”
他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酒。
我放下酒杯,靠在他肩膀上。他身上散发出熟悉的香气,驱散了那些在我身体里攻城掠地的孤独。酒精分子四处游走,从他的皮肤到我的血液,空气里突然多了一丝悲哀,有他的,也有我的。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么矛盾……我明明很讨厌她,却又总是割舍不下……我觉得不甘心,从小到大都这样……为什么她可以冷冰冰地对我,我却没办法忽视她……”
他抱住我,帮我擦眼泪,却一言不发。过了很久,才哑着嗓子问我:“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