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快要入冬的时候,年轻的皇帝驾崩了。
当天,赵玉莺就被以谋逆罪投入大牢,而赵玉莺所出的小皇子连同奶妈也被软禁。三天之内,朝中所有赵氏族人全部被禁军抓捕,支持赵氏的朝臣也接连下狱,高家人瞬间完成了对朝廷的大清洗。
这场清算来的太过突然,刘家在京城的势力虽不小,但全无防备,因此被清算地十分彻底。数百人被投入大牢后,案子又办得极快,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结案了,数百人脑袋落地,不乏朝中大官,朝野震动。
年仅六岁的小太子即位,因新皇帝年纪尚幼,太后垂帘听政,安国公高元照辅政。高家人再次重掌朝政。消息传到赵亢耳朵里的时候,赵家族人的尸体都早已凉了。
赵亢当场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来。他处心积虑熬了这么久,本以为他赵家终于也能将高家取而代之,没想到高家的那群混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难道就不忌惮他举兵谋反吗?!不,不是不忌惮,那些人如今是逼着他反!原本只要能够扶植小皇子,他赵家的血脉登上皇位,他就能够坐享半壁江山。可如今,他的女儿和外孙都没有了,他便是打着清君侧诛佞臣的名号起兵,便是真的剿灭了高家,这江山又该留给谁去?留给其他的李氏皇子,他不甘心;可若是取而代之,一来他年事已高,膝下并无出众的子孙,二来他就真的成了谋逆之臣,能成事倒也罢了,若不成事,留下千古骂名,后世也再难翻身!更何况,假若他真的造反,那么他的敌人就不再是高家,而是整个天下!既然李氏江山能被取而代之,各诸侯岂有不争分一杯羹的道理?原先的盟友也成了敌人!
可若是不反……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看高家人继续逍遥?!是他赵家把高家逼急了也好,是高家把他逼急了也好,总之到了如今,他就只剩下鱼死网破这一条路了!
赵亢大病一场,病中也不忘派出手下整兵待发,并派人与周遭各地节度使联络,共谋举兵清君侧一事。然而高家这一招釜底抽薪使得实在是妙,果不其然,赵玉莺与小皇子一死,原本口口声声要与他们歃血为盟的诸侯也开始推三阻四,不肯与他共同出兵;就连他手下的将领亦有劝诫他的,如今赵亢手中的兵力还不足以称霸天下,何况高嫱既然走了这步棋,必然有所准备,京城戒严以待,他们硬碰硬,没有必胜的把握,即便胜了,弄得元气大伤,最后也很可能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就连原本与他私交甚笃的平卢镇节度使刘强,按说有过世子刘世嘉被高嫱扣押一事,也该与高家势同水火,可如今他的态度也变得十分暧昧,一面十分赞同赵亢出兵,可提到要他派兵援助,他却又万般推脱,只说若赵亢有难他会竭力相助,可究竟如何相助,却始终不肯松口。
然而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赵亢便是只为一口气也不得不拼了。他不顾大夫的劝阻,带病挂帅,以清君侧除奸佞之名昭告天下,领兵浩浩荡荡向京城出发了。
等到赵亢真的出征了,其他各地的诸侯又开始蠢蠢欲动。有的亦跟着打出襄助赵亢清君侧的名义跟在赵亢军队的屁股后面,却并无战意,无非是看好赵亢能胜但不想让他独占便宜因此来抢分一杯羹;亦有勤王的军队出动,其实也是想趁乱捞点好处;更多的,则是在驻地整兵,先不轻举妄动,只等双方两败俱伤,再赶紧出动捡便宜。
其实高嫱和高元照之所以如此布局,也是被逼无奈。赵亢为难,他们又岂会不为难呢?杀了赵玉莺和小皇子,等于断了赵亢的后路,赵亢是一定会出兵的,京城并不是固若金汤,未必能够阻挡赵亢铁骑。若是召集其他将领入京勤王,便是引狼入室,这世上没几个人是省油的灯,挡下了赵亢后事也难以收场。
可是与其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赵家坐大,他们也只能兵行险招,出此下策了。
京城里的局势渐渐紧张起来,朝廷每天接到赵亢又进军了多少里的消息,要忙着与赶来勤王的军队联络,还要下旨征兵收粮加强京城守备,就连高展明也忙得连轴转。
就在这时候,小太子的病情又加重了。然而高嫱等人忙着应付讨伐军,竟也没空料理他的事。
高展明被高嫱召进宫议事,待完事后专程去了趟小皇帝的寝宫。小皇帝因为得了病,连宫室都不能出,父亲已然去世,祖母自然是忙得没空去看他,也不大关心他,甚至早早就做好了放弃他的准备。就连他的母亲许皇后近来也病了不能陪伴他,虽说是个皇帝,也着实可怜。这让高展明不由想起了这身体的原主。
原主被人称作独孤贫,他的贫也不过同宗室子弟比起来不那么富庶罢了,因此这一项当剔除不谈。然而独与孤,却是实实在在的。父亲早逝,母亲又是个不懂事的,他没有亲兄弟,堂表兄弟之间还要备受欺凌。高展明如今既成了高展明,他追思往事,有些事情不晓得究竟是这身子带的记忆,又或是他想的多了便深入其境,总之他如今想到小皇帝,便有种感同身受的悲哀,因此忍不住想看看那个孩子,宽慰他两句。
然而高展明经太监通报入了内宫,竟在小皇帝的床帏前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高华崇!
高展明已经很久没有同高华崇打过交道了,细想起来,自打他出了学堂后与高华崇就断了昔日往来,紧接着他又很快离京了。那时候高华崇倒是给他写过两封信,写信的人或许有所压抑,信倒也写得平平淡淡,无非就叙旧情,他看罢觉得无甚意思,也不想再同高华崇有什么牵扯,因此从来不曾回过信。后来回了京,同为高家子弟,同在朝中办事,难免要有些往来,不过他分寸一向掌握得很好,绝不与高华崇有公事之外的牵扯。
到底也是过了两年,当初高华崇在宗学时一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态度,打从上了朝堂之后,虽有家族撑腰他依旧是贵不可当,但到底少年心性还是成熟了几分,如今的性子不再如从前那样惹人讨厌,对高展明也不过分纠缠了。偶尔主动放下架子邀高展明一同喝酒,却也被高展明能推则推了。
一笑泯恩仇的事,高展明并不打算做,至少不打算同高华崇做——那不是他的事,他没有资格替那人去做。
因此在这里遇上高华崇,高展明难免是有几分尴尬的,但来了来了,总不能见了这人就退出去,那未免太刻意了。
高华崇看见高展明也是吃了一惊,旋即有些欣喜:“君亮?”
小皇帝隔着帘子咳嗽了两声,虚弱地叫道:“明表叔……”
高展明忙上前行礼:“臣见过皇上。”
小皇帝稚嫩的声音从帘子后传过来,闷闷的:“不必多礼。”
小皇帝很是可怜,今年才五六岁的年纪,因染了会过人的毛病,也面也不能同人见,只能隔着帘子。高展明今日来本是想隔着帘子同他说说话也好,可高华崇在此,他突然就不知该说些什么。
高华崇大抵也同样尴尬,同样沉默着。
大殿里的太监和宫女都退下了,偌大的殿上只有他们两个男人和一个隔着帘子的孩子,谁也不开口,气氛就这样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