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夫的家很远,也很偏僻。从当时她所处的城市坐车需要八个小时才能到。那几年长途汽车的班次并没有现在这么多,通常来说每天只有一班,座位有限且发车时间很早,偏偏车站的工作人员说了这趟车是不能提前买票的,所以要坐车的话必须得一早就去排队,去晚了的话就只能白搭。
因为是租来的小套房,房里的电器家具都是房东准备好的,秦大夫并没有多少东西需要整理。还好她租的是短期,不然这样临时违约房东那里应该就不好交待了。早些时候她还想着说留任之后去买个烤箱,可以自己在家里做些甜点,不过现在想想还真是觉得有些遗憾。
她要处理的事情并不多,一天时间也足够了。打包的时候秦大夫才发现,虽然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好几年,但是临到离开的时候,自己却没有多少需要带走的东西。也许真的是因为和这座城市缘分太浅的缘故吧。
要离开的那天清晨,她起来得很早,屋子被她收拾得看不出有人在这里睡过的痕迹,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走的时候也还是那样。
天光将亮的时候她最后一次踏出那扇门,带上了自己全部的家当,同时也带上了那两只乌龟。只不过,其中一只最后被她寄放在了门卫室,并没有带着一起上路。她没有说自己是不是故意的,总之这一举动也给她们后来见面提供了契机。
上车之后秦大夫就关上了手机,回家的路很长,要走很久,她怕一旦手机响起,自己就会忍不住回头。她是真的想要留下来,但是终究还是选择了回去。坐在车上她迷迷糊糊地回想着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却发现自己讲不清楚哪一条街道的名字,叫不出跨在河上那几座桥的名称。她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与这里的人打了几年交道,到头来还是没能融入这里。
秦大夫有些自嘲地轻叹了一口气,恍惚间又想起了楼下那位艾小姐。自己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掉,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毕竟自己有言在先,而现在的举动无异于逃兵,如果换了是自己,也会不高兴的吧。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既然想好了要离开,就一定不能犹豫不决。
她从口袋里把豆浆掏出来,举到面前,脸上浮现出一丝颇为无奈的笑意,“真是对不起了,要害你和油条分居两地,说不定,以后都不会再见了。抱歉啊。”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做好准备要和这座城市的一切说再见,从那之后再没有瓜葛,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开心的亦或是难过的,都将抛诸脑后。一直到后来艾老板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她眼前,她都以为自己和这座城再无关联。就当做这座城市不再需要她,而她也放弃了这片土地。不过有幸的是,有一个人仍旧记得她。
离家越近秦大夫的心情就越是忐忑,书面上来讲,这种情绪可以用五个字来概括——近乡情更怯。在外念书的这几年,秦大夫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过年的时候回来和秦老爹一起守岁,别的时间她都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里,她要更努力,才能把根扎得深一些。
车站依然老旧,带着很明显的年代感,稀稀拉拉的客流量让车站看上去有些萧索。之前拒绝了秦老爹要来接她的好意,下车后秦大夫便一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走着,太久没有回来,总让她有些不自在。
盛夏的阳光灼热得一如往昔,要虚起双眼才能勉强看得清楚,否则太耀眼的日光会让人忍不住流泪。正值下午两三点,柏油马路被晒得升起了白烟,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投下斑驳的树影,给路上的行人提供着一丝丝阴凉,而树干上吸附着的知了,则此起彼伏地叫嚣着。
秦大夫的头皮被晒得发烫了,乌黑的头发在这样的天气总是会吸收过量的热度。
从车站出来走了一条短短的路,抬头就能看见一块匾额。上面的漆已经开始剥落,匾额上也刻出了道道纹路。
秦大夫就这么傻愣愣的站在路口看着那块匾额。她终于还是回来了。
诊所的门大敞着,因为门口有两棵高大的泡桐树阻挡了阳光,所以诊所里看上去很凉快。秦老爹左手支着下巴在门口打瞌睡,嘴边一圈花白的髭须,鼻腔里却没有低沉的鼾声,应该没有睡熟。
秦大夫在桌上轻轻叩了两下,低声叫他,“爹,我回来了”。
当秦老爹睁开睡得迷迷瞪瞪的眼,感觉到自己面前站了个人,刚想顺嘴招呼对方坐下把手腕给他搭把脉的时候,猛的反应过来对方刚才叫了自己“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两只手在衣服下摆上边重重地擦了两下,随后笑得连眼角都看不见了,温柔而又中气十足地说:“回,回来啦。”
秦老爹嘴边的髭须随着他说话时嘴型的变化抖动着,一张刻上了风霜的脸此时却显得特别生动,看得出来他很开心。他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自家闺女了,而此刻她就站在自己面前,还是那么秀气清瘦,不过比她走之前消沉了一些,眼神里不见了那份属于年轻人的傲气。
“嗯,回来了。”秦大夫点点头,态度不冷不热。
“累了吧,来来,赶紧把东西放下。”这时候秦老爹像所有翘首以盼的家长一样,恨不能在子女归家的第一时刻就将长久积蓄的关爱全部表现出来。他伸手去接秦大夫手上的包裹,也不管秦大夫的反应有多冷淡,自顾地做着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没有歇多久,秦老爹就关了诊所的门,和秦大夫一起回家去了。舟车劳顿的秦大夫急需休息,而秦老爹自然是将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了。
如秦大夫所想,进门的第一时刻她就见到了秦老爹的新婚妻子,那个她应该叫“阿姨”的人。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她还是愣了那么几秒,然后略微有些尴尬地和对方打了招呼,“阿姨”,这个家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女主人了。
对方也礼貌地回了礼。其实说起来,秦大夫和她也不陌生。在秦老爹开诊所的这些年里,她一直都是诊所的护士,可以说,几乎是看着秦大夫长大的。但是当她和秦老爹结婚之后,跟秦大夫的关系就显得太微妙,无论是她还是秦大夫,都还不适应。
一直担心秦大夫会有意见的秦老爹见此也终于放下了那颗悬了很久的心。就像艾老板之前劝慰秦大夫说的那样,就算秦老爹和别人结婚了,他也永远是秦大夫的爹,对她的关心在意是不会变的。
秦大夫的家在一片上了年岁的居民区里,是一栋小二楼,一楼是堂屋饭厅和秦老爹的卧室,二楼则是秦大夫住的地方,劈了一小块空间出来弄了个阳台。
屋子里的摆设和她走之前没有差别,看上去没有人动过,但是当手指从写字台上拂过,却没有一丝丝灰尘,想必是刚刚清扫过的,而那张一米五宽的双人床上已经换上了刚洗过的床单被褥。
秦大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既无奈又欣慰。一方面心里多少有些怨气,但是一想到秦老爹对自己的关心,又没有办法去倾诉自己的不甘,唯有接受现实。
她第一时间把豆浆拿出来,推开阳台的门让它出去透气。都说物似主人型,赶了这么远的路,豆浆也和秦大夫一样疲惫不堪,连爬行的力气都没有了。
逗了逗豆浆,随后又进去把行李整理好,刚打算坐下来歇一歇,就听到楼下传来秦老爹中气十足的呼喊声,“吃饭啦——”。
秦大夫边下楼梯边掏出黑屏的手机看了看,想开机又怕开机,一副怅然的样子,不巧正好被正在摆放碗筷的秦老爹看了个正着。
“有事情啊?”秦老爹努了努下巴,眼睛盯着她的手机。
“没有,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开机。”
“怕有人联系不上你么?”秦老爹继续问着。
“……不,不是。”回答得有些吞吞吐吐,握在手里的手机被偷偷塞回了兜里。
“看来是有舍不得的人啦。”秦老爹笑起来,“同学吗?还是别的朋友?”
“不是,真的不是。”她坚定地摇头,眼神却闪过一丝恍惚。秦大夫绝不承认自己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人影,清晰得不得了。但是好像没有特别的理由可以让自己舍不得那个人。
“算啦,不想说就不说吧。”秦老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用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然后低头继续摆放碗筷。
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吃着饭,快要结束的时候秦老爹突然就说话了,“闺女啊,你先在家休息几天,等过些时候再准备来诊所帮忙吧。”
这句话他已经斟酌了很久,最终才略微迟疑地说了出来。本以为秦大夫会皱着眉头拒绝,但是没想到她却比自己更着急。
“不用了爹,明天我就和你一起去吧,早点熟悉起来也好早点接手,你就有时间带着阿姨出去转一转了。”秦大夫的语气听起来很是风轻云淡,却足以让秦老爹感到诧异。秦老爹不会不知道自家闺女对这种安排的厌恶,要她接手诊所已经很为难了,更别说是她自己提出来要去诊所接班。
“这……”
“没事儿的,你们不用担心,我想早点熟悉起来,重新开始。”
话说到这个份上,秦老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尽管他知道秦大夫的状态并不积极,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消沉,但她既然说了要重新开始,自己这个当爹的难道还能当面戳穿她么?
毕竟这样的安排在当时应该说是最合适的。当秦大夫顺利接手了诊所,秦老爹就可以退居二线,带着阿姨出去游玩,三个人都不需要面对生活在一起的尴尬,而少年失意的秦大夫也获得了足够的空间不受外界打扰。
如果说有哪里不对,可能也就是秦大夫表现得过于平静,反而才令秦老爹担心起来。至少目前来看,他是不可能扔下闺女一个人去接手那个重担的。而且,他也很好奇,秦大夫舍不得的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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