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宋轲还未进门,声音就已经到了,“皇兄来了,娘怎么不早点叫我!”
他嗔怪一声,人也进了屋里,草草给魏皇后躬了躬身,算是行了礼,紧跟着便到了床榻前面,绰起矮几上魏皇后用过的茶盏,咕咚咕咚就往嗓子里灌。..
“渴死我了,奴才们也不叫我,我才起来就赶过来了,还没顾得上喝茶呢。”连灌了几口,宋轲觉得难喝,连忙到窗外吐了,一步爬上软榻,扒着魏皇后的胳膊,苦着脸叫道:“娘怎么又喝这种香死人的东西。难喝死了。”
魏皇后拿帕子给宋轲抹了抹嘴,“谁叫你这样没规矩。”
宋轲扁了扁嘴,口里哼了一声,“我哪里没规矩了?”
魏皇后眼中都是喜欢,口中呵斥,脸上的笑意却掩都掩不住,宋轲哪里会听。
轻斥两句,魏皇后便吩咐郑长春道:“快去把十皇子最喜欢的紫玉猴魁拿来,水要用青瓷瓮里的,记得烹茶时水温别太高了,不然味道就不爽利了。十皇子不爱那温吞的味道。茶果也别上了,就要用膳了,吃了那些东西,该吃不下饭了。”
郑长春答应一声,小太监们赶着去沏茶、传膳,阮云卿也跟着忙活起来,给宋轲搬了一把椅子,搁下宋辚座位的下手,跟着又收拾了矮几,重新给母子三子换了新茶。
宋轲片刻不得清闲,他在椅子上坐了坐,就扑到宋辚跟前,拉着他说说笑笑。宋辚陪笑几句,宋轲又蹬了靴子,爬进软榻里侧,挨在魏皇后身边,和母亲要这要那的撒娇。
宋辚枯坐一旁,越发难受起来。自打宋轲进门,魏皇后眼中就再也没有了别人,她一心扑在宋轲身上,母子俩谈笑风生,早将他忘在一边。
眼前一幕直刺眼睛,宋辚轻叹一声,只好端起茶碗,将目光转向窗外,看窗外空地上的一株野草,已经有了返青的迹象。
阮云卿也皱起眉头。刚刚那点别扭又蹿上心头,他看看宋辚,又看看软榻之上的宋轲和魏皇后,心里蓦然一惊。
阮云卿突然明白过来,刚刚他为什么会觉得魏皇后对待宋辚的态度有些奇怪了。
阮云卿自小也是个不被亲娘待见的,他从没与母亲亲近过,因此也不知道真正的母子之间,相处起来是个什么样子。他一心盼着宋辚和魏皇后之间母子和睦,看见魏皇后对宋辚温柔和蔼,言语关怀,心里就不自觉地觉得魏皇后对宋辚的好是出自真心。
然而此时此刻,当阮云卿看见魏皇后如何对待宋轲时,他才猛然反应过来:魏皇后对宋辚,好得有些太客气了。
她对宋辚极好,说话时言语温柔,神情也很关切,字字良言,谆谆劝导,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才显得生硬刻意,魏皇后对待宋辚,简直像对无关外人似的,她十分地客套与宋辚交谈,话里话外打着机锋,试问又哪有一个母亲,会对儿子如此说话的?反观她对宋轲,说话时便随意许多,轻言浅笑之间,偶尔还会抱怨几句,说话时也不会像拿尺子量着似的,处处算计着尺度。
神情上也大不相同,魏皇后看宋轲时,眉眼里的欢喜和宠溺,简直像要满溢出来似的,那份舐犊之情,任谁看了都得动容。而她看宋辚时,目光中却冷淡得多。不管魏皇后在言语态度上如何掩饰,一个人的眼睛也骗不了人,她看宋辚时常常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她在猜度宋辚话里的深意,她在细细探查宋辚面对她时的每一个神情动作,是否有丝毫的忤逆不敬。
若说天子之家亲情淡漠,阮云卿尚且可以理解。可魏皇后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就算是再护短,也没有偏心至此的啊。
种种对比之下,阮云卿越想越不对劲,魏皇后对宋辚,哪里还像母子?只怕她对孙婕妤所生的十三皇子,都比对宋辚亲热些。
心中突然觉得一阵刺痛,阮云卿偷偷看向宋辚,见他神情落寞,独自一人望着窗外出神,心头就更是不由得难受起来。
若是魏皇后一向如此,那这么多年来,宋辚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阮云卿不敢细想,他最能理解被母亲冷落的滋味,一想起这么多年来,宋辚也同他一样,被母亲疏远冷淡,心里的悲伤就像开了锅似的,再也压抑不住。阮云卿紧紧握着拳头,他低垂着头,紧咬着嘴唇,心里只是一个劲儿的替宋辚委屈。
宋轲缠着魏皇后说了会儿话,便开始不住嘴地喊:“饿!”
魏皇后催促郑长春:“怎么还不摆饭?”
郑长春笑道:“今儿没防备太子殿下要留下用膳,老奴现去端华宫里走了一趟,让他们把太子殿下的早膳送到咱们宫里,这才迟了。”
魏皇后嗔道:“这有什么要紧。太子的饭没有摆在这里,就先让孩子们吃本宫的膳食即可,这左等右等的,过了饭口,饿也饿过劲儿了,谁还吃得下?”
宫中摆膳都有定例,郑长春也不敢私自作主。如今皇后发话,郑长春这才诺诺连声,带着阮云卿和几个小太监,将早膳摆了上来。
皇后的早膳定食,分别是八样清粥、八样小菜、八碟子各式点心,还有两碗蒸牛乳和两碗时令进上的新菜。
屋子里的奴才们全都忙活起来,满屋上下只听见分羹布筷的细微声响,小太监们端过七八个食盒,阮云卿赶上前去,揭开盒盖,将里面的早膳一一摆上矮几。
宋轲已饿得受不住了,待阮云卿盛出一碗粥来,便一把抢了过去,“娘我先吃了啊。”
魏皇后瞪他一眼,眼角带笑,斥道:“说你没规矩,你倒更放肆了。”
怕宋轲喝得太急,魏皇后紧着拦道:“慢点。怎么总是这样急晃晃的,又没人抢你的,慢些喝不成?”
宋轲是真饿了,三口两口,一碗粥已经进了肚子,他搁下粥碗,抬头笑道:“儿子正长个儿呢,不多吃点哪成?”
魏皇后被宋轲逗得笑出声来,抚着他的额头说道:“倒是这个理儿,那就多吃些。”
魏皇后一面笑语,一面从阮云卿手里接过羹匙,笑盈盈地给宋轲碗里添粥,又从骨瓷碟里,夹了些鹿脯,送进宋轲碗里,“别只顾着喝粥,这鹿肉是前日才送来的,新鲜得很,你若吃着好,娘让他们清炖了,晚上给你补身子。”
他们母子吃得高兴,宋辚这边无人搭理,也只好自得其乐。
阮云卿站在宋辚身旁,匆匆在桌面上扫了一眼,他趁摆饭时,悄悄把一碟豆腐皮做的素包子挪到宋辚跟前,顺手又把那碗蒸牛乳推到了桌子边上,离宋辚远些。
宋辚不喜牛乳的腥味,只要一闻那股味道,就连饭都吃不下。阮云卿记得清楚,这才趁摆饭的空当,不显山不露水地把那碗蒸牛乳挪到一边。
宋轲那边有魏皇后亲自盛饭添粥,魏皇后自己只喝了两口红枣粳米粥,吃了一块点心,就搁下筷子,专心顾着宋轲。
阮云卿见魏皇后处不用自己伺候,便也转回头来,专心顾着宋辚这边。
宋辚心中五味杂陈。他看着阮云卿动作麻利,摆饭的工夫,就已将几样自己爱吃的吃食一一挪到自己跟前,又把自己不喜欢的全都推到一边。
没想到这孩子这样心细,只跟自己用过几次饭,就把自己的喜好脾性记得这样清楚。
宋辚看了看对面,魏皇后一心扑在宋轲身上,怕他饿着,正劝他每样东西都吃上一点。
心里止不住的发酸,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爱搭不理,就连自己不喜牛乳这样明显的事情,她怕也没有留意到。反倒是阮云卿这个相识不久的两姓旁人,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和种种喜好记在心间,仔细想来,怎不令人心酸?
宋辚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再盼着什么母子亲情,只要魏皇后不要与他为敌,那他也很愿意配合着魏皇后演一出母慈子孝的好戏给宫中众人看。
宋辚冷笑一声,他如今可不再是稚嫩幼童,若魏皇后再敢像以往那样对他,那也休怪他翻脸无情。
一顿饭吃成这样,宋辚心中只觉好没意思,来丽坤宫请安本就是强打精神,如今再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母子二人你来我往,亲亲热热,当真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没了胃口。
耐着性子端起碗来,还没喝就皱了眉头。宋辚将粥碗搁在桌上,心里的火气重又翻了上来。
宋辚脸色一变,阮云卿就知道不好。
生怕宋辚当着魏皇后的面发火,阮云卿急忙走上前来,撤下宋辚手边的那碗红枣粳米粥,转身又去瓷盅里重新盛了一碗胭脂米熬的清粥,捧到宋辚跟前。
阮云卿躬身笑道:“都是奴才不好,奴才一时糊涂,忘了殿下不爱吃此物。这胭脂米粥里什么都没搁,最是素淡,殿下不妨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