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的大殿之上依旧是肃穆,空旷,有些冰冷,尽管已经入夏,但这里的人,可一点也感受不到半点暖意。
高高的主座之上,白起身上仍穿着回来时的那身衣袍未换,他居高临下地坐在那,身姿俊逸,英俊的脸上朦朦胧胧地泛着似有若无的淡笑,任谁也猜不透他此刻的情绪,大殿之内却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气氛肃穆,压抑得好像是陷入了寒冬。
那些远道而来特意来到这里觐见白起的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们,此刻却一个个正经危坐,他们虽奉白起为领袖,事实上,白起统治下的夏一点一滴的强盛和变化,他们也都在眼里,即便在年龄上,白起要比在场的大多数他忠实的臣子要年轻得多,但这是个敬畏强者的年代,对于白起的威严和统治手腕,都是有目共睹的,他们都是打心眼里臣服和信任着他们的统治者,历史和万千子民也不会忘记白起大人的功绩……
正是因为白起大人英明的统治,黄河流域不再发生没完没了的屠杀和战争,他们的子民不必再畏惧寒冬和周遭强敌的侵犯,平定内乱,南驱三苗,北逐商族,甚至于,就连当年野心勃勃的有扈氏都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臣服于白起大人的统治,这一桩桩功绩,都是足以让人敬畏的铁证,然而此刻,这大殿之上的大臣们,竟都纷纷固执地坐在那,不肯散去,仿佛是在以此和白起对峙一般。
是的,他们就是以这种方式在和白起对峙着,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一个贵族要和卑贱的奴隶通婚的先例,更何况白起大人还是夏联盟最尊贵的统治者,若是因为喜好,将一两个女奴收在身边作宠姬,这也并不是什么值得他们大费周章反对的事,但白起大人如今却是要将那个女奴以妻子的身份留在身边……这是史无前例的事……
事关贵族阶层的利益和脸面问题,也与伦理和道义相关的事情,就算是英明如白起大人……也不见得可以恣意按照自己的喜恶来抉择,如果这样的事情都能发生了,往后,这世界还不要乱了套了?所有奴隶将失去本分,妄自奢望起不切实际的事情,贵族间的血脉,也会因为今日白起大人的私自决定,而遭到玷污,难道将来,要让奴隶生的孩子,和贵族的孩子一起,出现在长老院的议席上,讨论着政治吗?
白起静静地审视着大殿之上每一个人的神色,他起来有极度的耐心,这英俊莫测的统治者的脸上,始终挂着似有若无的淡笑,他不急着催促这些千里迢迢赶到这里的大臣们结束眼下的沉默,想必这些意图用这样的方式和他对峙的大臣们,白起起来要更沉得住气一些。
莫说是这些大臣了,就连一向支持白起的每一个决定的霁,此刻也是眉头紧锁,比起白起大人如今的威望和虏获的民心而言,虽然只是事关白起大人的婚事,但一旦他冒犯了贵族的利益,做出了大不韪的决策来,很有可能会让那些支持白起大人的氏族和部落产生动摇,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霁也想不明白,一向英明神武如白起大人,怎么会突然做出这么糊涂的决定,难道儿女私情,真的要比到手的大业要重要得多吗?难道白起大人已经忘了,当初的他,是以什么样的理由,才让他会对当年仍旧一无所有的白起大人刮目相的?
尽管,霁也见过那个备受白起大人宠爱的小奴隶,这几年,她的风头一向很盛,没有人不知道白起大人的这位宠姬的存在,她也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飞扬跋扈,相反地,那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孩子,就是檀舟,也破例原因和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奴隶交朋友。若是白起大人要继续让她作为一个宠姬存在,没有人会反对一个手握大权的贵族身边圈养多少女奴,但要让她打乱这长久以来的伦理,和贵族通婚,就是霁也无法开口支持白起大人的这个糊涂的决定。
外头渐渐地已经从白天到了黑夜,这样的沉默,若是要继续下去,恐怕天都要亮了,同样和这些大臣一样有一席之座的,作为白起幕僚的巫师微生,也陪同着白起大人和这些大臣们从中午坐到了晚上,只见那银发白袍的清俊巫师,终于微微地弯起嘴角,温柔地笑了,他睁开了一直闭着的没有焦距的银灰色眼睛,偏过了头,望向了大殿门口的方向,好像真的能到什么东西一般:“天黑了,继续坐下去,恐怕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白起大人,或许您应该听一听您忠实的臣子们的法。若是大臣们没有要说的话,今日不如就散了吧……”
微生的神情平静,面上微微带笑,温柔得令人如沐春风,这位年轻清俊的巫师出现在一个个神情肃穆紧凝的大臣之间,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就好像是寒冬之中突然拂面一缕温柔的风一般。
“微生的话……说得有理,我自然应该多听一听众位的法,但既然诸位已经没有话要说,我今日也没有再继续耗在这里的必要了。”白起闻言,蓝色的眸子里一片寂静,倘然得如一片无风的汪洋大海,美得不像话,就连此刻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也好像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君主,没有苛责这些大臣试图用这样对峙的方式违抗胁迫他。
微生的话起了作用,这些来自各个氏族的大臣也深知,像白起大人这样智慧强大的君主,可不像伯益之流,会因为自己的臣子的胁迫就轻易作罢已有的决策,诚然……白起大人一向是个英明的统治者,并非独断专行的人,但对于这样涉及白起大人私事的事,实在不好搬到台面上来反对,这也是他们今日为何迟迟不肯开口的原因。
“那么白起大人,您已经决议要不顾我等的心意,破坏贵族间一向不与平民和奴隶通婚的律法了吗?”诚然,这是不成文的律法,但古往今来,世世代代的祖先都是这么做的,就算是尊贵如白起大人,也不应该打破这惯例。
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回,率先开口反对白起大人的决策的,竟然是霁。
白起似乎并不惊讶于这个情况,他的眸光微微眯起,那眼底的不悦就如同这风平浪静的海面忽然刮起了风一般,然而他的嘴角仍是微微带着笑,没有打断这些臣子们的话,而是宽容地给了他们开口反对的机会。
有了霁打头,后面各式各样反对的理由自然也不再压抑着了。
“白起大人,一直以来,您都是一位深明事理,顾念大局的君主,哪怕我们所面临的局势再艰难的时刻,您都不曾逃避过您肩负的使命,今日夏会有这样繁荣昌盛的实力,您的功劳我们不敢忘记。只是……您今日的决定,实在让我们感到失望。”
“比起儿女私情,您应该将眼光放在大局上才是。难道您不曾想过,一旦您违背了伦理,和一个卑贱的奴隶通婚,这对于其他贵族而言,该是怎样的耻辱?”
“难道您忘了,从前褒氏首领之子,就是因为意图和一个平民成婚,后来事情败露,遭受火焚之刑的先例了吗?尚未将这个意图成真就遭受了这样可怕的结局,您可是我们所崇敬的领袖,更不应该做出这样不恰当的示范来。”
“将来您的子嗣,也会因为您今日不明理的决定而悔恨一身,他会因为拥有一个身份卑微的母亲而感到羞耻,遭到同伴们的唾弃的。或许,将来他也会因为您今日的决定,而失去贵族应当有的权力和地位,就是长老院,也永远不会有他的席位。”
“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贵族就应该在贵族之中择取伴侣,就算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名贵族,他的血统也是纯正的,就连平民之间,也不会和卑贱的奴隶通婚,那就如同,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想着要和一匹马,一头牛成婚的道理一样。更何况,您可是我们的首领……”
“这会成为大笑话!让我们周遭的邻居纷纷耻笑我们!”
“白起大人,您尚且年轻,我们能够理解您的一时冲动,也请您收回这样的命令。就算贪恋一时之乐,将那个孩子当作宠姬留在您身边便是她莫大的荣耀了,您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奴隶,让您一贯英明神武的名声出现了耻辱。”
“就算您不为了将来您的子嗣和声望着想,那么也应该为了一向忠诚于您的臣子着想,您不顾大臣的反对,打破了一贯实行的律法,引发了天下的动荡,将会带来更加不幸的灾难!”
“难道白起大人您愿意到您的子嗣,还有贵族的血脉,被一个奴隶玷污?!”
那争论不休的理由仿佛一下子冲破了堤坝一般,洪水一般倾泻了出来,直到此刻,那一直优雅淡笑地坐在那倾听着这些大臣们的言论的英俊男人,他的面上终于缓缓地浮上了一层危险的冰凉之气,嘴角的笑容也顿时隐去,眉间已经赫然敛起了一个冷厉的川字,俊美的薄唇也渐渐抿成了一道冰冷的直线。
“身上带了卑贱奴隶的血,就算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卑贱,他会遭受死亡的命运!”周遭的气氛也顷刻间因为白起冷下来的神色而凝固,所有人都不禁心中一凛,如倒抽了口凉气,将要说出口的话语通通堵在了喉咙口一般,说不出话来,却唯独,在此刻,不只是谁,仍是不怕死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因为周遭忽然的失语,这样的一句话,便显得更外响亮和突兀,尤其是在这空旷而又森冷的大殿之上,甚至还带了回声……
此话一出,这个大殿算是彻底沉默了,死气沉沉地一片,无论是谁,心头都仿佛突然压下了一个沉沉的秤砣一般……
“身上带了卑贱奴隶的血,就算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卑贱,他会遭受死亡的命运?”低沉的声音意味深长地重复了这句话,果不其然,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白起深邃的蓝眸却泛起了饶有兴味的光彩,他的嘴角复又冷冷地向上抬起了一道危险的弧度,那笑意冰冷,如寒光乍现……
危险,危险的气息蔓延开来,几乎要令人窒息!
因为白起的强大,以及对强者习惯性地敬畏,人们几乎都已经忘记了,眼前的这个男人……生了一双蓝眼睛的男人,正是那双诡异可怖的蓝眸,硬生生地唤醒了人们的记忆。那个已经覆灭的奴隶氏族,几乎连一个活口也没有剩下,唯独,唯独这被继承了的血脉,在瞳仁呈现出这独一无二的蛊惑的蓝……
白起大人的身上……流着的不就是当年姒纵和一个卑贱奴隶所结合的血脉?尽管,那位姒纵诞下子嗣的悲惨女人,并没能得到一个好结局,甚至因为她那卑贱的身份,不得不死在了自己的孩子的手中,这个话题,如今敢提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就如同当年白起大人弑父篡位的说法一般,这是个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世界,没有人会有胆量提及那可怕的谣言……
但白起大人身上带了那奴隶母亲的血脉的事,却是不争的事实,那双蓝眼睛就是证据……
死寂,如死亡一般的长久寂静。
白起深邃的眼瞳中隐约透出了一层寒冷,但随即,他竟是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淡淡一笑,那笑意威严而坦荡,并非刻意敛去了方才眼底的不悦,而是真正令人心生崇敬的,君主的气度:“今日众位大臣所说的,白起都记在心里了,若不是你们对我的忠诚,想必是不会冒着忠言逆耳的危险像今天这样,坐在这里,在我面前说出你们的法。”
“那么白起大人,您……”霁犹豫着开口,想要询问白起大人最后的决定。
白起微微挑唇,并没有明说,只是淡淡道:“在我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会遭到众位大臣的反对,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这既是我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自然会令我的拥护者们心悦诚服。你们今日所说的,我也会尽心斟酌,天色也不早了,想必你们也该累了,都退下吧。”
“既然白起大人您都这么说了……”众人一愣,随即纷纷起身,耗了那么久,他们那一把把老骨头,也的确是吃不消了:“那么我们便也退下了,希望您的决策,不会辜负我们忠诚的心意。”
就连霁也随着侍从的搀扶离开了这座大殿,一时之间,这空旷得深透出了几分凉意的大殿便只剩下白起和尚未离去的微生了。
对于微生的停留,白起似乎并不意外,他自座位上起身,走了下来,来到了微生面前,甚至是亲自伸出一只手将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的微生给扶了起来,微生也是无奈,只好微微一笑:“白起大人,您可真是狡猾,今夜大臣们说得口干舌燥,您却只是用一两句话就将他们打发回去了。”
白起的脸上不出什么过多的情绪变化,只是淡淡道:“你一路风尘仆仆归来,也在这里坐了一整日,回去好生歇着吧。”
白起说罢,便收回手,样子是要往外走去了,微生却仍只是风度翩翩立在原地,那安宁俊秀的面庞之上仍是微微一笑,问道:“那么白起大人,您明知此时或许并不是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可为何您会这样快,就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众呢?我听说……您原先与岷山国四王子谈妥了一笔不错的交易,出尔反尔可不像是您的作风,事实上,按照您原先的筹谋,或许如今岷山国也已经收入您的囊中了……请恕微生斗胆,您这样不明智的做法,可也是因为那孩子?”
白起的脚下一顿,却并没有因为微生大胆的质问而不悦,他没有回过身,只是微微偏过了头,无奈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微生。双目虽不明,但却往往比旁人健康的肉眼要更清明得让人讨厌一些。”
微生仿佛没有听出白起口中的挖苦一般,仍是微笑道:“身为您的臣子,自然要事事上心。若不亲口问问您,微生恐怕难以相信,做出出尔反尔的事,放弃了眼前即将到手的利益的事,竟是出自一向理性沉稳的白起大人您之手。”
微生的确无法理解,毕竟白起大人可不像是个会意气用事的人。
这空旷寂静得带了回声的大殿,只剩下他二人,微生此举,起来十分大胆。
白起微微凝眉,最后蓦然在嘴角牵起了一抹笑,只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说到底,我也只不过是寻常男人。”
偶尔也会因为私事,一时冲昏了头脑。
微生听罢,脸上有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即轻轻地弯起了嘴角:“来您这回,要与那孩子大婚,也不是在开玩笑了。”
白起回过头,往外走去,这一回,他没有再多回答微生的问题,只漫不经心地丢下了一句话:“比起操心这些,身为我的臣子,你应该尽你巫师的本分,为这件喜事,占卜一个好日子。”
占卜一个好日子……
微生愣了愣,随即也默不作声地笑了,来白起大人是早就知道了今日会面临众多大臣们极力反对的事,虽然不是最好的时机,但白起大人既然将这件事情通报了十二大氏族,想必也早已经有了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