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陵阳城各项已在修建之中,城外村庄被洪水摧毁的百姓民房,也修建了大半。
钦差一来,自然先入住随州知府的衙署。
其府衙也在陵阳。
可钦差前脚刚到,后脚便将在外忙碌,指导人们修建堤坝的周修文给叫回去了。
彼时,云莞的酒窖已经修建得差不多,她听说了此事,便忍不住问萧韫之:“此次朝中派来的是何人,可是个能顶事的?”
此事,萧韫之倒是知晓,“为首的钦差名为郭敬山,是朝中一位老臣,如今已经过不惑之年,原本是做御史出身,不过,御史做得不太如何,没揪着几件皇帝的事儿,倒是找了一大堆的理由和借口,将朝中几位陛下不太喜欢的臣子参到了致士,调任。后来几经调任、升迁,现任参知政事,乃陛下的近臣。”
云莞凝眉想了一下,并不太明白这个官职意味着什么,但一听就知道,这位郭敬山不是什么好鸟。
萧韫之瞧着少女苦恼的模样,再次解释道:“参知政事大约便如阿莞偶尔看的话本里,丞相的副职。”
云莞总算明白了,但她觉得很是奇怪:“照你这样说,这位郭敬山还有待商榷,南方发生水患,钦差到来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治理水患?我以为,应当派工部之中懂得治理水利的官员来视察。”
萧韫之摇了摇头:“派什么人来,看朝廷是想治灾还是治人,治什么灾,什么人,不过,此次来的,还有一人,或许阿莞曾经见过。”
云莞心中有些堵,看来朝廷治灾的诚意比她想象的还要低,“什么人?”
萧韫之道:“恩国公府的公子,姚青山,我记得当初千山酿在京城开店,姚家的人与阿莞生了些矛盾。”
云莞这才恍然大悟,“我记得顾庭曾说过,姚青山乃现任工部侍郎,是恩国公府满门,唯一一位在朝中拥有实权的人。”
她当时还想着,说什么陛下对恩国公府多么宠爱,浩大一个府门,还不是只有一个姚青山手中有实权?
云莞皱眉道:“这人,靠谱么?”
萧韫之幽幽道:“或许,姚青山比郭敬山靠谱一些。”
*
而此时。
济州知府的府衙里,郭敬山正在骂周修文。
“不抑米价不抑米价,你看看,现在陵阳城的米价高成了什么模样?”
“本官一路南下,各地的州府县衙,无不抢着救灾,强令百姓开垦田地,到了陵阳城倒好,周大人,我听说你鼓动城外的寺庙大兴土木,大修佛像,百姓不修堤,不种地,倒一个个跑去山上修建寺庙去了!”
“本官一路进城,才走了几步,城里就这样大兴土木,你身为陵阳城的县丞,却不加以抑制,你简直枉顾百姓的性命!”
郭敬山不带喘地数落着周修文,就差将周修文骂成个昏官了。
此次的钦差以郭敬山为首,跟着来了七八个人,此刻坐在书房里,也都私底下议论,皱着眉头,说周修文的不是。
“周大人毕竟年纪还小。”
“周大人才上任两年,思虑不远……”
这些人一来,半点也没有问过周修文的想法,好似他们都是生在陵阳、长在陵阳,比周修文还了解陵阳城的人似的,一落定便骂人。
周修文却一直脸色冷淡,对于郭敬山长达一刻钟的怒骂,半点不耐和愤怒也没有,看得郭敬山被气得面色赤红:“本官本次奉陛下的命令来南方视察水患,协同各地官府一道治理河道,陛下有言,若是为官不正,本官具有夺职之权,周大人,你这般治灾,还有何话可说,可对得起陛下对你的器重?”
陪同在一旁的济州知府齐大人听到这话,脸色都变了,有心替周修文辩解两句,“郭大人……”
郭敬山抬手道:“齐大人不必说,也不必为周修文求情,本官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何话可说,到底认不认罪!”
周修文抬眼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郭敬山,淡淡道:“郭大人之责,恕下官难以认罪。”
“你说什么!”郭大人瞪大了眼。
周修文拱手,不急不缓道:“水患发生之后,下官便组织官兵与百姓救灾,从六月二十五至今,已有一月,桃花江堤坝裂口已经补上,两岸江堤补修已完成十之有五。陵阳城下八个乡镇,七十二个村庄村屯,其中五十三个村庄,皆受灾严重,灾民百姓多达八万余人,至今为止,五十三个村庄的幸存百姓,皆已全部安置安成,野无流民,百姓垦荒,颇有成效,已于五日前,将秋种的种子全部种下,城内驿站、学宫官舍等兴修土木,可为至少五千百姓,千余家庭某一生计,至今,陵阳城无一处,无百姓发生暴乱。”
周修文条理清晰,将灾后重建之事,告知郭敬山等人,而后才道:“下官自认灾后治理,未曾出过差池,日日游走乡间,百姓生活明显好转,不知罪在何处。”
郭敬山愣了许久,他没听任何人说过陵阳治灾的成效,倒是一路从北方而来,别处的灾民,仍有许多无家可归,一片一片地聚集在城池之外,无法安置。
到了陵阳,一进城便听闻周修文大兴土木,成立熙熙攘攘,便非常愤怒。
这时候,济州知府齐大人才终于能找到替周修文说话的机会:“郭大人,正是如此,济州四座城池,陵阳是灾后恢复最快的一座城池,如今,其余的城池,也颇有效仿周大人之法之意,周大人之举,实在是为百姓着想。”
郭敬山骂了一刻钟,最后发现自己骂周修文的话,完全不占理,面上有些不太好看,但他本就是做御史出身的,最会挑过错,正待说什么驳回面子,始终没有说话的姚青山皱眉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抑米价,为何不召集粮商富户捐粮?”
同是京城权贵之后,周修文与姚青山年纪相差不大,自然也早就相识,只是,两人之间的交集并不多。
还不等周修文回答,齐大人便赶紧道:“姚大人有所不知,洪灾发生之初,官府也曾抑制米价,只是……彼时粮商藏粮,市无粮铺,实在是……”
周修文道:“富商手中虽有银两,但官府却不能强制百姓捐款,不抑米价,亦有不抑米价之理,诸位钦差大人若是细细了解过自洪灾发生以来陵阳城米价的涨跌状况,便知,陵阳城的米价总体而言,在缓慢回落。”
郭守敬在内的钦差,才刚刚来到陵阳,了解的情况不多,自然不晓得洪灾发生一个月以来的状况。
但来人皆是陛下钦点的钦差,自以为权势过大,又岂肯被一个小小的周修文落了面子,立刻有人道:“便,便是这样,周大人如何敢保证米价可回落至洪灾尚未发生时候的价格,让百姓能买上粮食吃?”
周修文淡淡道:“恕下官不能保证,但货多则价贱,米价回落是已然事实,如今,陵阳百姓有事可做,有工可挣,生活已渐渐安稳,市价恢复正常,是可预见之事,至少,在此期间,下官能保证,陵阳三十万人口,百姓绝不因饥荒而发生暴动,否则,下官便摘下头上这顶乌纱去向陛下请罪。”
周修文都这样说了,几个钦差怔愣了半晌,似乎被他这样决绝的话镇住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郭敬山道:“既如此,本官便瞧瞧周大人是否能做到。”
*
钦差的到来,让周修文更加忙碌,但是,随着钦差到来的消息而传回西江南岸的,还有一个消息。
洪灾发生之初,周修文便觉察到了五年前桃花江堤坝再修筑必定出了问题,专门写了一封折子回去给他在京城的恩师张恩亮大人,其中言明了桃花江堤坝的修筑之法,不符合朝廷对南方大江大河修筑的想法,言明了大坝目前的状况,并提出自己的怀疑,认为当年桃花江修筑之事存在隐情。
为此,周修文让张大人将此事条理分析地呈报给皇帝,因为周修文知道,他的折子即便传回了京城,却未必能到达陛下的跟前。
而此时,过了一个月之后,张恩亮大人的消息传了回来。
张恩亮亲自将折子递上给惠帝之后,亲眼见陛下将折子看完了,可看完之后,却不曾有任何表示。
不调查当年桃花江堤坝修筑的事情,不问当年负责此事的河道总督王国舅以及如今已升迁至工部尚书的章可正。
张恩亮是朝中老臣,这些年在朝中,也明白惠帝的脾气,隐约明白了惠帝的意思。
但他不能就此作罢,南方数万灾民的性命个公道,总要有人替他们主张。
而当他在朝中提及此事时,章可正和王国舅一边的人,皆出言维护,以江河决堤常有时的理由驳回张大人的说辞,以当年修筑之法乃朝廷商议之后的结果为由反问张大人怀疑陛下当年的决定。
惠帝年纪越大,便越是容不得朝臣反抗自己,自然不高兴听得这样的话,心中对张恩亮已有不满。
而章可正等人甚至怀疑张大人提出此等说法,有霍乱民心的不良目的,张大人被这番说辞气得差些倒在大殿上。
为此,陛下特别恩准张大人在家休养,无须上朝,对于朝中有些直臣仍旧争论极大的五年前、乃至十年前南方堤坝修筑之事,为安抚人心,特派钦差来南方视察,并督促洪灾治理之事。
这钦差,便是惠帝近年越发满意且听话的郭敬山。
至于当年修复桃花江堤坝时传回京城的文书,在张大人接到学生的消息而想要去查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看到。
将近一个月的等待,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周修文不甘心的同时,只觉得心寒非常。
此事事关南方百姓,多少人被这场洪水卷走,可朝廷和陛下的态度,实在太让人心凉。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恩师因为此事被陛下赋闲在家养病,说什么养病,实际上是不想把这件事闹大罢了。
一向冷静的周修文一拳头狠狠砸在了书桌上,因为愤怒与隐忍,牙根咬得紧紧的,脸颊都已微微凹陷,显得他看起来越发冷酷:“一群尸位素餐之人,南方几万百姓,多少良田,在他们眼里,竟然没有抱党结营重要!”
萧韫之同样面色冷肃,他似乎比周修文对朝堂所抱的希望还要小一些。
“太子和铭王,如今皆已势大,朝中六部,其中工部、礼部为太子的势力,户部、刑部渗透了铭王的势力,两人在朝中,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如今陛下年纪大了,对权势这般执着,自然不肯放手让人去查当年堤坝修筑之事,此事一旦捅开,太子的势力必定受到极大的震荡,铭王估计在其中也动了不少手脚,自然也缩头缩尾,不敢闹大,但倘若铭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届时,太子失势,铭王势大,恨不得一脚踩死太子,朝堂失衡,对我们的皇帝陛下,有何好处。”
萧韫之一语中的,一番话,说的周修文心绪翻涌:“那可是十万灾民啊!”
十万灾民,百万良田,就这样毁于一旦,难道,为了维持所谓的朝堂平衡,便可以这样当做没有看见么?
萧韫之冷笑一声道:“周大人现在才知道陛下的脾气么?”
周修文怔怔,半晌不言。
最后,他仍非常坚定地道:“此事绝不能这般放任不管!”
“自然不能不管。”萧韫之凝眸沉思,“郭敬山是陛下的近臣,他的意思,便是陛下的意思,这几日来了陵阳之后,行事如何?”
说起郭敬山,周修文便有些不太满意:“一个完全不懂修坝治水的无能之辈,倒是揪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大做文章。”
萧韫之道:“毕竟是做御史出身的,据说,咱们的钦差大人,还未曾去桃花江便瞧过。”
周修文抬手揉了揉眉头,头疼道:“郭敬山忙着给陵阳的富商施压,哪里能去瞧瞧受灾的百姓如何。”
说起这个,周修文便非常头疼,郭敬山即便是钦差大臣,奉皇命而来,但到了陵阳,亦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陵阳的富商瞧着给足了他面子,实际上宴席散尽,谁还认得什么郭大人王大人李大人的,倒是为此招惹了些麻烦,还要周修文来收尾。
萧韫之道:“一个只知道听命于陛下的臣子,能有多少能力,姚青山如何?”
说起姚青山,周修文道:“所有钦差中,大约便只有姚青山是来治灾的。”
可惜,姚青山缺乏历练与经验,目前也暂时不能给周修文提供太多的帮助,唯一的帮助,大约是偶尔能制止郭敬山不合时宜的想法。
萧韫之幽幽道:“可惜了。”
周修文皱眉:“你极为关注姚青山。”
“我关注他做什么,恩国公府空得一个名头,姚青山瞧着当了工部侍郎,明着是掌握了实权,其实手中却没有多少权势,此番章可正敢放他来西江南岸,你道为何?”萧韫之唇角勾起冷笑,问道。
周修文沉默半晌:“陛下想要考验姚青山?”
或者说,考验姚家、恩国公府。
萧韫之笑意更冷,“所以,周大人打算如何做呢?”
周修文冷肃道:“此事绝不能就此了结,南方数万灾民,几十万亩田地,这样消失得无声无息,我不允许。”
萧韫之叹了一声:“你人在陵阳,如何撼动京城的那些蠢货?”
周修文转头看萧韫之。
萧韫之道:“我家阿莞有一句话说得对,民水君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陵阳的这场大水,若是只冲在自个家门前,冲不到京城锦绣繁华之地,冲不到陛下的面前,如何能让陛下知晓,真正能冲走他手中权柄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失衡的朝堂,更不是北丘一流,而是被他放弃的千万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