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库全书 > 玄幻魔法 > 别了讲坛 > 第三十九章 阳错阴差

第三十九章 阳错阴差(1 / 1)

()一

“吴雁南,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这是月考成绩下来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刚刚响起放学铃声,申建文就在电话里语气强硬地叫着他的这个得意又失意的学生。

吴雁南当然不能不去,只是摸不准发生了什么大事。但听老师的口气,就预感得到一定不是什么好事。等他忐忑不安地进了申建文的办公室,竟看见新任校长秦弘一也端坐其中。

“吴雁南,你来了,你坐下。”申建文边说边走到门前,反锁了房门。

吴雁南更加忐忑了,只好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不时用有些惶惧的眼睛轮流仰视西湖中学这两大巨头。

“我这里有两封一模一样的信,不长,你先看看,一封是给我的,一封是给秦校长的。”

“信,哪来的信?”吴雁南本能地问。

“像是高三(8)班学生写的,都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吴雁南接过信,打开其中一封,读起来。

尊敬的秦校长:

您好,在您百忙之中耽误您的时间,真的不是我们愿意做的事情。所以首先请你大人有大量,理解我们的心情,因为我们的确到了不能不说的时候了。

其实,郑校长调走之前,我们就给他写过一封信,内容就是一件事,我们高三(8)班全体同学忠(衷)心希望吴雁南老师能当我们的班主任。但不知为什么,现在接替陶老师的不是他!我们不能对石老师乱说什么,但吴老师的优点我们还是想跟秦校长说一说。

首先,他带了我们一年语文,算是我们班的老教师。在高二的时候,他为我们操的心远远多于班主任陶老师,我们班的班干部们和陶老师讨论过,都认为他和我们的心贴得最近,而且陶老师告诉我们下学期学校会安排吴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其次,吴老师教学很有方法,在他接我们班语文课后,我们班的语文有了很大起色,也带动了其他科目的进步,高二时的考试我们班虽然不在全年级中拔尖,但从没像这次月考这样差劲。第三,吴老师很有爱心和责任心,我们班不少同学都用过他的钱,其中陈日同学二年级转入我们班学文科时,告诉我们,他的生活费从高一开始,一直是吴老师用自己的钱资助的。我们钦佩他,所以我们听他的话,连少数玩(顽)皮的学生也服他。最后,吴老师不知是不是因为没带我们的班主任,这学期开学两个月了,他始终和我们保持着距离,他一远离了我们,我们班的纪律就一天比一天差了。我们都希望他能带领我们班,在明年的高考中取得好成绩!我们相信他,因为我们早听老复习生说了,他零三年把一个死班都带成了最好的!

请秦校长三思。

此致

敬礼

高三(8)班全体同学

2004年10月10日

吴雁南匆匆看完,又打开另外一封,果然,除了称呼变成“申校长”之外,内容完全一样。他只觉得一股暖流立即袭遍全身,泪水也不自觉地涌满了眼眶。这是做为一个园丁无比幸福的时刻,但这时刻此时到来,除了让人感动之外,却又不能不让人尴尬万分。

“吴雁南,你——”看着吴雁南流满泪水的脸,连一向果断的申建文也不知所措了。

吴雁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擦干了泪水。

“吴老师,”一直没说话的秦弘一终于开口了,“刚才我和申校长还带着一种猜疑性的误会来看待这件事,现在看来,你是真的不知情了。”

“什么,秦校长,你——”吴雁南受了羞辱似的站了起来。

“你先坐下,我们慢慢说说这事嘛。”申建文摆着手示意道。

吴雁南又坐下来,愣愣地望着两位校长,不知道“这事”该怎样慢慢来说。

“看来你也是众望所归了,我们干脆就让你当这个班的班主任。”秦弘一说。

“你有什么意见?”申建文补充了一句。

吴雁南的心又一次感动了。当这个班的班主任不论怎么说,都曾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他对这个班的感情就像恋爱的青年,当他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子,并且有能力爱好她时,他就会朝思暮想了。如果最终得不到,看到她和另外的男人牵了手,心里总会有一种酸酸的感觉。学生说得对,这学期开始,不,从暑假得知班主任的情况开始,他就很少像往常一样对班级付出爱心了。不是他不愿意,高三(8)班像个姑娘一样有了新的恋人石德厚,自己在其中呆的时间越长,那种醋意和生怕别人爱不好自己所爱的人的担扰,就会越让他感到揪心。

现在,有人看到他与那姑娘原本绝配,为他作主,要把他深爱的人还给他。代价并不难,只要让那个已有爱情事实的他从爱人的身边走开就行了。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啊!

但是,面对这样的事情,究竟又有几个人愿意接受那已远离自己有了许多时日的爱人呢?何况,你如此做了,你又算个什么人呢?你岂不是真正的第三者?你的光彩从哪儿来?也许有人理解你,但更多的人岂不是只能看到你夺人所爱的卑鄙与龌龊?你又能赢得谁的尊重?

吴雁南,你会这样做吗?你会吗?

吴雁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翻腾着,但他并不矛盾,因为他知道自己该怎做。他想换了别人,就是梅思月,也会知道怎么做的。

“你表个态呀。”申建文看看墙上的挂钟,有点替秦弘一不耐烦了。

秦弘一点了点头。

“我不会当的。”吴雁南摇摇头说,语气平静但很果断。

“为什么?你是怕石德厚那边不好说吗?”申建文问。

“不是。”

“那如果石德厚也同意,学生依旧强烈要求呢?”

“那就请允许我辞了高三(8)班的课。”

“如果校委员一致决定让你来当呢。”

“我,我就只好提前回石河了,反正上面也是今天撵明天撵的。”

“那你是铁了心不干了?”

“是。”

“好吧,这事暂时放一放吧,我们没必要说出去,看看情况再说。”秦弘一说着,站了起来。

“好吧。”申建文也站了起来。

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三个人都还没回家吃饭呢。

虽然秦校长对这件事的保密性做了必要的说明,但不几天,校园里还是满城风雨式传出了一种说法,说是石德厚当不好班主任,吴雁南要取而代之了。这样的话进入吴雁南耳朵里的很少,但进到石德厚耳朵里的就多了。你说这园丁啊,怎么也喜欢宣扬这些个事?

一天晚上,吴雁南下自习刚刚在办公室里坐定,石德厚就进来了。看他直盯着吴雁南的眼神,就知道是专程找他而来的。何况,屋里也就吴雁南一个人,李爱华他们晚自习都要在教室里陪着学生到熄灯的。

“吴老师,你现在就回去吗?”石德厚站在吴雁南对面说。

“你有什么事吗?”吴雁南问。

“我想和你聊聊。”

“哦,可以,我也不急着回去。”

石德厚听吴雁南这么说,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看来,他要和吴雁南来一次彻底的交锋了。

“学校里的传言你都听到了吧?”石德厚也是个老实汉子,说话也直接。

“听到一些,假的真不了,你别信那些瞎话。”

“我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

“谁?”吴雁南很惊讶地看了这位命运相同的同事一眼。

“学生啊,我是不适合当这个班主任的,郑校长当初安排我的时候,我就推辞过,我记得我也和你说过,可我知道你不会相信。”

“哦?”吴雁南当初是没相信过。

“你不知道,我父亲得了肝癌,晚期,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得照顾他啊。我现在带四个班数学,两个高二两个高三,备课上课都没时间了,父亲的膝下怎么也得尽点孝啊,所以管理班级的事情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哦,这么回事啊,你当初没跟郑校长解释清楚?”

“我解释了,不过那时我没说父亲得的什么病,只说他身体不好,需要照顾。郑校长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我现在明白了他的意思,肯定认为我是故意谦虚。说实话,在这个学校里你不能不承认,当班主任,收入是高些。但对我个人来说,不能两全啊。”

“不过不管怎么讲,郑校长对你还是不错的。”

“吴老师,你千万别这么说。从教学上来讲,我这几年干得也不赖,上一届高三数学,我带的文理班平均分都是全校第一;从个人感情上来说,也没有什么,我就是正月到他家去拜了个年,我想,人家是校长,春节去一下,这一年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哦。”吴雁南答应着,并且想起了周思前说过的关于两瓶剑南春的事。看来,人还是多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无论我们对前任副校长的功德荣辱怎么看待,但他身为公仆的时候,也没能逃脱这一俗人固有的陋习。

“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不说了吧。”短暂沉默之后,吴雁南又说。

“好,说说现在,你就接了我这个班主任吧。”

“你这话从何说起?”吴雁南的语调有些生硬了。

“我今天去了申校长那儿,他都跟我说了,说实话,你在学校里的口碑一直很好。”

“也有坏的时候。”吴雁南自嘲地说。

“男人嘛,”石德厚说,“不过我的确觉得你接班主任,对这个班级来说才是大好事啊。”

“你别听学生瞎说,他们不过跟我一起呆的时间长一些罢了。你再过一段时间,和大家熟了,多沟通一些,肯定比我好。离高考不就几个月了吗,不至于把个班主任推来让去的吧?”

“什么几个月?是整整一学年!要是明年这个班考得太糟糕,我就是千古罪人了。这个班底子差,难管理,谁都知道,你若是接了班主任,等于救了我。不然的话,我可能明年六月七、八号一过,英名就毁于一旦了。”石德厚话说得倒很幽默,但表情却无限凄苦。

“好了,石老师,你我在这里都有着同样的苦衷,套用钱钟书的话说,有点“同情兄”的味道,你若是硬逼我答应你,就有些相煎何太急了。说来说去,这事也不难解决。”

“啊,还有更好的办法?”石德厚高兴起来。

“是,你想,学生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意思吗?让我多管管他们,我管就是了!这样吧,从下星期开始,你在我有晚自习的三个晚上,不必来看班,我到教室里呆到熄灯再走;一三五语文朝读,你也别来得太早。我把这个意思跟学校说一下,就把你父亲生病的实情告诉领导,相信他们不会非要千人一面地去对待你的工作。只要我们几个齐心协力,明年让班里多走几个本科生不就得了。”

“哎呀,雁南老弟,你的度量真大,我以前就知道你有点不同凡响,没想到你生来就是做大事的人,却——嗨!”

“你就别恭维我了,咱们谁不知道谁呀。”

“那是那是,到学期结束时,我把班主任补助分给你一半。”

“哦,说来说去,你还是以为我在眼红你的钱啊?”吴雁南笑着说。

“不是不是。”

“不过,说实话,在上一学年,我一直把接这个班当作了必然的事情,所以也在心里不止一次地盘算过,当了班主任,一学期少说也能多挣三两千块钱吧,可以给我老婆买什么,给女儿买什么,给父母买什么,给自己买点什么。但那时是不知道会有别人接,现在知道了,别说是你,换了谁,我也不会再动这歪心思了。就算教语文的穷清高吧,我相信那句老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嗨,你也就是有点怪啊,是不是他们说的什么文人气质?”

“也许是吧。”

“可是现在,这种人已经不多了。”

“至少还有我一个。”

说完,两人大笑起来,一段时期以来的紧张气氛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吴雁南之所以对石德厚答应得如此豪爽,如果说性本善良的因素占了百分之五十,那么另一半就是他忽略了自己的两个方面,一是他在明星中学还有一个班课,其实算起来他的教学任务并不比石德厚的少,因为四个班作文就得那么大的精力了。好在大家平时都埋头在题海里,考了这么多年的话题作文,都已形成老模式了。只要字写得不是太赖,作文想差也还真差不到哪儿去。这不仅是西湖中学人总结出的经验,可能也是全国考生共同的看法了。所以吴雁南带四个班语文,压力也不像想像的那么重得扛不动。

还有一个方面,那就是可怜的奇奇。自从梅思月教了私立小学,工作竟像保姆一般没个早晚,连做饭洗衣都得见缝插针地抽时间了,更别说领奇奇了。就天天把奇奇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奇奇睡着的时候还没关系,但这孩子白天却很少睡觉,就被被褥衣物什么的围坐在床上。虽然她学步迟,但毕竟知道爬了,万一她从床上摔下来怎么办?

终于,吴雁南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天上午,他只有三节课,上完之后,到菜市场买了菜就忙着往家赶。到了门口,房间一如往常地锁着门,梅思月依旧保姆一般被学生围在教室里。他打开门时似乎听到了奇奇的哭声,情知不妙。赶忙闯进去,果然,电视的画面上还是那首《黑猫警长》,但奇奇已经不是坐在床上欣赏了,而是躺在地上踢动着四肢,大声地嚎着。

吴雁南心疼地把女儿抱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又把女儿浑身都捏了个遍,确信没有摔坏的时候,才抱起女儿边哄着她边眼红红的想哭。

梅思月终于回来了,走到门外,看到摩托车,就知道丈夫回来了,叫道:“奇奇,跟爸爸抱的吗?”

梅思月进屋了,走向父女俩,吴雁南还在伤心难过,奇奇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可爱地张开双臂要妈妈了,似乎进来的是个陌生人,她只顾在爸爸的怀里发呆。

“奇奇,奇奇,”梅思月捏着女儿的小脸说,“怎么不要妈妈了?”

“这孩子要得自闭症了。”吴雁南脸贴着女儿的头发说。

“啊。”梅思月叫了一声,他在幼儿园干过,知道自闭症是怎么回事,就害怕了。

“刚才她不在床上,而是躺在地上哭呢,我觉得你是不是太认真了,一个私立学校,就这么个一年级,还不知道能办几天,就值得女儿都不要的去干?”

梅思月委屈了,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你不要哭,我明天让她奶奶来接她去乡下好了。”

“谁让你这么穷呢,我们住着人家的房子,拿着人家的工资,能不替人家干活吗?”梅思月一听要把女儿送乡下去,哭得更厉害了。

“我理解你,但是——”

“你不会叫她奶奶到这儿住着吗?”

“她爷爷身体不好,奶奶来了,扔下他一个人怎么放心呀。”

这倒也是实情,父亲的病一直就没好断过,没有母亲在身边,生活肯定没办法很好地打理。

“那我舍不得啊。”

“没事,这离家近,又通车,周末有时间我们就回去看她呀。”

梅思月不敢再争了,她接过奇奇,看着孩子茫然的眼睛,又像丈夫刚才一样,把奇奇全身又摸了一遍,没有听到害怕的哭喊声,才又把奇奇交给丈夫,自己去厨房做饭了。

梅思月把饭菜在桌子上摆好,又走了出去。吴雁南正犹犹豫豫地不知她干什么的时候,就听她叫道:“金小亮,你在老师家吃饭好不好?”

原来金小亮的妈妈又没来接他,这孩子慢腾腾地走进房间,却又死活不肯吃老师家的饭。夫妻俩也没办法,只好先吃起来。

不一会,来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径直走进房间里说:“老师,我接弟弟回家。”

“好的,走路小心点。”梅思月说。

两个孩子答应着便走了。

“这个小女孩是——”吴雁南问。

“金小亮的姐姐。”

“你说他爸爸是老师对吗?”

“是,但我搞不清是哪个学校的,也来接过他几回,只是你没碰见。”

“哦,一个老师生两个孩子竟然没被开除,比刘望东厉害多了。”

“他们家也怪难的吧,你不知道,这金小亮在人前从来不叫妈妈,都叫姑姑呢。”

“哦,这样啊,那他叫他爸爸呢?”

“搞不清楚,反正这小孩子不太爱说话,他爸爸来了也不叫。按说一家三个人都能来接,应该早点呀,可他们天天来得最迟,真拿他们没办法。”梅思月叹着气说。

“你跟他们说说嘛。”

“说了,不管用,你看,这晚上说不定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

“管他们什么时候来吧,晚上我就打电话叫奇奇奶奶过来接孙女,你把她放在床上真的让人不放心。”

“那你是说奇奇真要到奶奶家去了?”梅思月还是舍不得,她把奇奇抱起来,紧紧的,生怕有人抢走了似的。

“是的。”

“好吧,”犹豫了好一会,梅思月终于下了决心似的说,“我也知道,乡下人多,多见见生人也好,要是在家里呆傻了,那我们俩真叫罪过呀。”

“是呀,你看她只喝点太子奶,一口饭都不想吃,回去家里有些粗粮什么的,她奶奶会让孙女儿乖乖吃饭的。”

“好吧,但临走的时候总要送给姨外婆疼疼呀,你晚上有没有自习,把我们送去姨妈家,我们在那玩呀。”梅思月说。

“有,高三(8)班的,不过上自习前我可以送你们,顺带兜兜风。”

“你真舍得叫她回乡下呀?”梅思月想了想,又罗嗦了一句。

“看你,不是舍不舍得,是没办法,今年课带得太多,只好委屈一下孩子了。不过,跟爷爷奶奶也不会受罪的,他们要是听说把奇奇送回去,可不会高兴坏了。”

“哎呀,那只好这样了,谁让爸爸妈妈没本事呢。”梅思月说。

吴雁南放下了碗,是的,男人的心也是肉长的,他做出决定的时候,心里也是一万个舍不得。要知道,每天腰酸腿疼地回来,能看到妻子和可爱的女儿,那是多么舒坦的回报和安慰呀。

梅思月的预感没有错,晚上放学好久了,金小亮还没人来接。吴雁南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一个方法,就对梅思月说:“你看,我们真笨啊,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呀。”

“你是说——”梅思月笑了,她领会得了丈夫的意思。

“对,我们顺路把他送回去嘛。”

“对,反正不能把他一个丢在这学校里,那我可不放心。”梅思月同意了。

金小亮当然很高兴,坐在了吴雁南的摩托车前面,吴雁南锁了房门又锁了大门,便出发了。

“你知道你家怎么走吧?”上了路,吴雁南还不放心地问道。

“知道。”金小亮说。

他便随着金小亮的手指,七拐八弯地进了一个长巷子,最后在一家院子前面停下了。金小亮拍着门叫:“开门,开门。”

门很快开了,出来一个男人,在昏暗的光线里,身影很熟。

“爸爸,老师来了。”金小亮说。

“哦,梅老师,进来坐吧。”男人说话了,听那声音,吴雁南知道了。

“是不是许老师啊?”吴雁南问。

“你是——吴雁南。”

“是呀。”既然对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吴雁南就肯定了自己所叫的没错,是的,金小亮的爸爸,西湖中学的金路老师。

“快进来坐吧,”金路一边把一家三口往屋里让,一边说,“我哪知道梅老师就是你——”

“这不是知道了吗?”吴雁南笑着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金路说。

吴雁南刚站进金路家的院子里,还没寒暄上几句,手机响了起来,他忙接听问道:“哪位?”

“我,我啊……”对方是个女的,话还没说完,就失声痛哭起来。

“你别哭,你是谁,有什么事情快说啊。”等那女的略停一停,吴雁南赶忙说。

“何书章被电打坏了。”

“被电打坏了?”

“是呀,我不叫他去钓鱼,他就是不听,鱼钩碰上了高压电线——我才听说,我就打你的电话呀,我的妈呀……”这回我们知道了,打电话的是何书章老婆,她又哭开了。

“你别哭,兴许没事呢,我马上去看看。”

吴雁南赶紧别了金路,把梅思月母女俩送到姨妈家,把摩托车在院子里停好,匆匆说明了情况,就出了小区。他先给石德厚拨了个电话。

“喂,石老师,我今晚有急事,不能去上自习,你去看一下班好不好?”

“我——”石德厚有些犹豫地说。

“怎么?不行吗?”

“行,”石德厚下了决心似的说,“怎么会不行呢?”

是啊,吴雁南也这么想,他为石德厚的班一直无偿地额外加班,就这一次晚自习,他石德厚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说出半个不字呀。

吴雁南安排好了一切,打了一辆的,直奔西山镇去了。

西山是叶县比较知名的一个镇,首先因为在叶县这样地形单调的地方,西山镇政府驻地不远处竟有一座方圆几里路的“大山”。吴雁南来过,并且寻访过一些传说中的踪迹,比如朱元章放牛时睡觉的大石头了,撒尿的印迹了。虽然这些传说在好多地方都有雷同之处,但还是吸引着乐于寻古猎奇者的探访。吴雁南当初来时,也不愿去管传说的真伪,但当初解放军在山上修筑的工事,确乎完好无损地置于山顶。所以,西山出名。

其次,是山脚下的水泥厂,依山而建,可算是叶县唯一几家企业之一。物以稀为贵,在没有工业的叶县,能有这么一个创税收的企业,西山镇的知名度算是又高了一大截。

但是,真正让妇孺皆知的原因,倒还在于一个传统的习俗。观音菩萨有两个生日,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凡是信佛的人都知道得很清楚。六月十九也许太热,所以九月十九被定为大山***庙会。每年这一天,全县各界人士,从干部到商人,从县城到乡村,从老人到青年,从男人到女人,都会在三天之内涌到山顶,烧香许愿,据说特灵。吴雁南没来烧过香,因为来朝拜多在晚上,一来他离得远,二来他的确没把自己的命运与烧香许愿联系在一起。当老师的吗,应该是唯物主义者,但他也不反对。比如年年大姐大姐夫都要来,和他说起那盛况空前的场面时,他一点也不反感,还隐隐地生出几丝向往。

但今晚,不是九月十九,吴雁南也不是去求什么佛拜什么神,而是要去和一个知心交心的兄弟见上恐怕是最后的一面。何书章啊何书章,你从城里被“贬”下来,来的可是风水宝地啊,有大山奶奶在照看着你,怎么会触了高压电呢?

事情显然已经牵动了有关方面,吴雁南到的时候,出租车只能停在许多车辆的旁边,然后步行到鱼塘。虽然人多,但让大家惊讶的是,竟然非常安静。时值九月初,天边有一轮弯弯的残月,昏黄地挂着,周围亮着几大星,像是人睁大了的惊恐万分的眼睛。吴雁南朝人影晃动的地方心惊胆颤地走去。

适应了夜的黑暗的吴雁南,上了塘埂便看到了惨景的轮廓。地上横躺着何书章,脚朝向水面,头倒向池塘的外侧的水田。正对着他睡着的地方的上空,几条粗粗的黑线向黑暗的远方延伸开去,那是给水泥厂输送高压电的高压线路。

不知为什么,吴雁南并不敢走得离何书章太近,就在一边抖抖地站着。有一个派出所留下来守护现场的中年警察,显然已基本上把事情的经过了解清楚了,每有家属前来,就断断续续地给以解释。吴雁南到的时候,也不例外。他先询问清楚吴雁南和死者的关系,就开始不厌其烦地说开了:

“据说上一次有一个老头来这儿钓鱼,也像何老师一样,还没钓呢,甩钓杆的时候,鱼钩碰到了高压线。他被打到池塘里,但没被打死,后来抢救过来了。今天下午有人打电话叫何老师打牌他不去,就一个人跑出来钓鱼。他自从从城关回到这儿,就是爱钓鱼。他今天下午出来,还专门问一个妇女,上次老头没被打死的鱼塘在哪儿,这下找到了,命也没了。”

“这塘里有淹死的鬼呀,非要抓一个人去还魂。”有人难过地说。

吴雁南听了,打了一个寒噤,见警察手里闪着红红的烟头,就说:“同志,你的烟给我抽一支吧。”

警察递了支烟给吴雁南,帮他点上,又接着说:

“可是这算怎么一回事呢,说是因公死亡吧,他这是出来钓鱼,只能算个意外。不过说是意外,追究起来,供电局可能有责任,当然得量过线路的高度达不达标才能下结论。只是可惜,死了大半天了,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他单位的人没过来,家里人也没过来,来的就是派出所和镇上的几个人,还有就是你们这些同学老乡。唉,人死了就是这么回事。”

“说死就死了,人真是太假了,太假了。”又有人伤感地说。

“他老婆还在城关呢,也不知来了没有,他父母更别提了,两个老人都六七十岁了,谁敢跟他们说啊,一句话还不要了两条老命?人啊,不管咋的,都要把生命照顾好,真的,你们说,我们哪个人的命是自己的呢,你看他老婆要是知道了,还不哭死呀……”

警察终于说了一句万分灵验的话,随着他的话音,寂静的夜空里响起了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哭喊,不用说,那是何书章的老婆到了。

“何书章呀,你怎么这么坏呀,你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呀,谁让你跑到这里来呀,你不能丢下我们呀……”

这算是何书章告别人世间的**,之后,就有一些人解劝着,又有一些人联系了县城的殡仪馆。有人抬起了何书章,还把他心爱的钓鱼杆收好,放在他僵硬短小的遗体边,走向公路上的灵车。

在后面,吴雁南高一脚低一脚地尾随着,送别他亲爱的老战友。从此以后,阴间阳界,便是两个世界了。老何啊老何,善必寿老,恶必早亡。你做了什么恶事,老天要这么早让你离开人世呢?金成龙还要我代他向你问好呢,可是我们近在咫尺,你却再也听不见我说的话了……

生老病死,本是正常的事情,但发生在何书章人身上,却让人提起来就不寒而栗。连续好多天,吴雁南尽量避免自己想起故去的旧友,但旧友的魂魄却总是变换着形式占据着他的脑海和睡梦。

他并不唯心,但看到亲爱的妻子想起可爱的女儿,他总是想到了自己的死。他不知道哪一天,自己的死又会是个什么样子。何书章的寻找鱼塘,其实也算是自杀了一半。他的死也许有偶然的因素,但和他的命运不能说没有关系。一个“借调”竟然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这政策,看似很简单,实际上包含着如此巨大的威力。那些政策的制定者们,不知道在每下一个文件的时候,想过其中会带给人们带来什么伤害没有?但是,人在面对命运的时候究竟应该怎么办呢?比如你,吴雁南,借调的路一旦走到尽头,让你从城关回到农村中学,你会不会自暴自弃甚至自残?

吴雁南神情恍惚了许多天,突然想起来,大山庙会就要到了,他突然感到菩萨的笑是那么仁爱有加了,他就想去给救苦救难的大山奶奶上一柱香。他在晚自习回来以后把这想法跟梅思月一说,谁知梅思月早已有此打算了。

“我就准备跟你说呢,王文彬和白娟让我问你要不要去大山庙会,可以坐他们的车去。我看你的精神很不好,雁南,我们也去一次吧,求求大山奶奶,降给我们福音,保佑我们吧。你明晚上有没有自习?正好奇奇在奶奶家,明天我们一块去吧?”

“好,就是不知道明晚路怎么样,这天总是零零星星地下雨呢。”

“去到再说吧,山上石头多,下雨估计也没什么大妨碍。”

夫妻俩边洗漱边商量好以后,就上了床,吴雁南双手枕着头靠在床头上,梅思月挨过来,头倚在丈夫的肩窝里。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吴雁南看一看来电显示,是手机号码,很熟,可又想不起来是谁的,就慢慢伸出手去,拿起了听筒。

“吴老师,你休息了吗?”对方的声音很沙哑。

“没有,你哪位?”

“我是石德厚啊。”

“我还真没听出来,你说,什么事情?”

“明晚我的自习你帮忙上一下,好不好?”

“明晚……”吴雁南犹豫了,按说没理由拒绝人家,可是,明晚,要去上香,这愿都许下了呀。

“怎么,你明晚也有辅导吗?”

“辅导倒没有,可是我明晚要去赶大山庙会。”

“你也去啊?”

“怎么?你让我上晚自习就是要去大山吗?”

“是。”

“往年去过吗?要去就得连续去三年的。”吴雁南说。

“往年没去过,去三年可以,大孝就得三年呀。”

“什么大孝?”吴雁南惊讶地问。

“我父亲去世了。”

“啊?什么时候?”

“就是你让我上晚自习那天晚上,八点多钟。”

“那,他临老的时候你不是没在他跟前吗?”

“是。”石德厚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都怪我,可你明知道——”

“我知道他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但怎么也想不到就会在那个时候,唉。”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想到大山为父亲的灵魂许个愿,让他安息吧?”

“是,都怪我自己贪心不足,带那么多课。”

“别自责了,德厚,生老病死,人力是阻挡不了的,就像何书章,钓鱼的时候被电打死了。人就是这样,生的时候可能感到很自然,却不能接受别人的死亡,也许临到自己百年的时候,死不过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愿老人家到了那边能得到安宁,至少我想,他不会再饱受疾病的煎熬了。就像何书章,他虽然才三十六岁,但他的精神那么忧郁,死对他来说也能算是一种解脱,至少他不会再让‘借调’这个混蛋词语揪他的心了。”

“啊,我听错了吗,吴雁南,你再说一遍,被电打死的人是谁,何书章吗?”

“是的,比你父亲早走几小时,希望他的提前出发是为老人家带路啊。”吴雁南的眼泪掉了下来。

“呜呜……”他听到听筒那边石德厚又一次的哭声。吴雁南也不解劝,就那样把听筒握在耳边,听那男人哀哀的啜泣,觉得仿佛是来自天国的祈祷。石德厚啊石德厚,你这一次的眼泪是为何书章流的吧,毕竟,你们一块来的城关,你们并肩战斗了三年。此时你的心情,我能了解,那是真正的兔死狐悲的感受啊。

“明天晚上我们谁也别上课了,烧香的时候,多买一把,给老何也上一柱——吧。”石德厚带着哭腔恼怒又悲伤地说。

“不上了……”吴雁南喃喃地放下了电话。

吴雁南挂了电话,转回头,发现梅思月已经歪在床头上睡着了。是啊,丈夫从老同学的死中所受的间接的打击,让这个要强的女人也日夜担心着。她从不在丈夫面前流露什么不快,但夜晚的睡眠总是不那么深入。这不,听着丈夫长时间打电话,她的神经再也坚持不了,便向瞌睡妥了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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