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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盟誓隆鑫河(1 / 1)

第五章盟誓隆鑫河

回到四百亩。赵府在惊惧中度过了一个祥和的春节,日历翻到一九三九年。

比起北国,江汉的节气有些早。才二月,大地生气盎然。日机的轰炸碎了人心,不晓事的春姑娘依然火急火燎。不说花园里竹生新枝、柳发新芽,掠过解冻的隆鑫河,翠绿的野草毗连金黄的菜花、星斑的紫薇簇拥火红的枫叶,一派五光十色景致,骤然间乱了人的眼睛。再一仔细,素衣的蛾、着彩的蝶、嗡嗡的野蜂披着彩霞漫天飞舞,好是惹人羡慕。仪静秋千上晨读,时不时合了书,望着河岸出神。

富贵息笛,把住晃动的秋千,随着仪静的望去,茫然道:

“静,看什么呢?”

“我们在这花园里侯着,春姑娘的脚步,裹了足似的一寸一寸地行,怕是要被隆鑫河阻隔在对岸了。”

这话富贵或许不懂。他想,春姑娘过不来,我们过得去啊。他一步三跳地下了石阶,寻了浆,河湾里划出船儿,向仪静招手。

仪静登时开朗。这富贵,知晓我的心呢。下到河边,她假装嗔道:

“贵,搞什么鬼?”

“去会春姑娘啊。”

“春姑娘在哪里?”

“你不是说在河对岸吗?”

富贵一反问,仪静灿烂了,箭步跨上小船,“咯咯咯”地笑开:

“快些划,我都嗅到春姑娘的芳香了。”

仪静高兴,富贵起了精神,生怕误了她的期待。他的心情那一刻也爽爽朗朗。仪静的春天在隆鑫河对岸,富贵的春天在她的笑声里。

小船靠岸,富贵舞浆挥向河畔,他要给仪静开条道。不经意星星斑斑红花紫薇散落一地。仪静心一紧:

“瞧你这愣头青,快些住手,你打疼春姑娘了。”

富贵一愣,傻傻地笑:

“我怎么没有听见它叫疼呢?”

仪静指着折断的二月兰:

“你听不见它在喘气,我却看见它心里在流泪呢。”

富贵顽皮地侧耳,忍住笑:

“我怎么听不见?静,你得小心,虫豸毒蛇会咬着你的。”

“我没有那么金贵。”仪静说毕,急不可待地又是一跃上了岸。只因这一跃,小船一晃,富贵一个趔趄翻落水里。待他从冰凉的水里趟上岸,一阵“咯咯咯”的笑声融进花海,不见仪静的踪影。

那个春天很平常,对仪静与富贵却是很特别。因为他们的朝夕相处与相知相与,时光天天美好。倘佯花海里,仪静歌声响起,富贵笛音伴奏;仪静读诗,富贵凝听;仪静累了,富贵静候她小憩。躺在草地上,有时候蓝天上一抹粉红掠过头顶,好美好美,仪静凝神之际生出怅惘。富贵说,静,别忧伤,咱们一路跟随,它就一直罩在我们头上。仪静说声好,咱们得跟紧。言毕牵了富贵的手就去追。追着追着那抹粉红渐渐远了??????他们无奈地驻足,看着那抹粉红从眼里慢慢变小,倏忽落在地平线之下。富贵不解地问:

“彩虹飘呀、飘呀,它要飘向何处呢?”

“飘向我向往的地方。”

“你的向往在哪儿呢?”

“那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它的名字叫延安!”

“延安?是不是好远好远?”

仪静无言。心里却说,延安虽远,一直在我心里,有一天你会懂的。

江玲、江琴寄宿在赵府,幸福得如同水中的鱼儿,自由又欢畅。在富贵娘的调理与呵护下,江琴完全康复。这对如花似玉、且识文断字的女子,讨得富贵娘欢心,也博得赵太太疼爱。赵心朴呢,近来也爱在花园里走走,不为别的,就是惦记姐妹俩手中的青花瓷碗。他知道这是好东西,进而分析姐妹俩出自豪门。俗话说,乱世藏金,盛世藏宝,普通人家哪里需要这些东西?他一天看一回,每次爱不释手。江琴揣摩赵老爷喜欢,随口道:赵伯伯既然钟情,不必每天劳顿欣赏,拿去得了。江玲听了不高兴:这是父亲赠予你我的传世之宝,怎能随便送人?赵心朴从她们的话语里看出这对姐妹,一个仗义、一个慎微,两种截然的性格。

春姑娘款款地越过隆鑫河来到花园,仪静、富贵及和氏姐妹不仅熟识,已然成了好朋友。一般的年龄、共同的志趣,嫁接起他们友谊的藤蔓。和煦的阳光温暖地照耀,伊甸园般的花园里充满朝气与和谐:仪静秋千上教富贵识字,江玲柳荫下读诗,江琴依偎富贵娘纺线。

富贵从文字里知晓日本乃小小的四岛之国,毗邻东海,领土不及中国的二十五分之一。不解的是,咱们没有欺侮他,为何要侵略咱?

江玲沉浸在徐志摩的“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的诗句里,热泪盈眶。

江琴伴着纺车转动,与富贵娘齐声唱着哀伤的歌谣:纺车圆呀,线儿长呀;闹东洋呀,没了家呀;桃花儿开呀,杏花儿落呀;想起亲人,一阵风呀。

这是一副由早春的纤手绘制的图画,作品中的人物在花红柳绿的簇拥下各有所思。仪静心系延安,将那抹彩虹蕴藏;富贵抑郁寡欢,惦挂老水伯的猎枪,猎枪打豺狼,也可打老东;江玲与徐志摩“康桥一会”,心潮跌宕澎湃;江琴受纺线缠绕,眼里噙满泪水。

昼去夜来,夜走昼至,赵府花园越来越明媚,一团年轻人的心也越来越亮堂。不说仪静的延安梦,也不说富贵的一腔热血,单说江玲、江琴的变化,若说源于这个有诗有愁又有理想的花园,既让人相信也叫人难以苟同。早在南京沦陷前,姐妹俩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就读,志趣各显端倪。纵然双双志在报国,江玲对政治饶有兴趣,以为唯有国民党才能救中国;江琴钦佩秋瑾,同情革命。置身短暂的安宁与咫尺的血腥,她俩迷漫的感触分别跃然纸上:

我厌恶所有的神,但并不是没有信仰,

我信仰三民主义,唯有三民主义才能救中国。

当信仰面对支离破碎的国土,我仍然一如既往。

要解放,要独立,生活就是战场!

虚渺的神仙、上帝呵,为什么眼睁着我们的忍受换来悲哀?

于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受着同样的伤流着同样的血置之不理?

纵如此,侵略者饥肠辘辘的胸膛仍然沟壑难填。

我反思,再不能沉默也不能等待——

那样的结果,永远不会解脱!

这是江玲的心声。几分豪情,一腔热血,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壮志。可是,神仙和上帝不可靠,被民国政府曲意诠释的三民主义,难道救得了中国么?

再来看江琴的心声:

谁能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目前中国之希望?

使命迫使我努力寻找,然而——

它不在书本里也不在想象中。

茫然总在一念之间徘徊、围绕。

灾难面前,我无力阻止那些悲伤的故事。

烦恼千丝万缕,压力扛在肩上,

是忘掉还是放弃?

面对多少人对侵略者无力抗拒,

我愿意踏着先烈的足迹,

——一鼓作气,英雄末路当剑折!

这是一段有方向却没有途径的自白,也是那个年代许多正义青年的茫然。残酷的现实面前,有一条路就在脚下,只要正确引领,这样的心胸对国家与民族赋予的使命必将担当重任。这个重任就是——为中国的独立与崛起而奋斗!

那以后,仪静与富贵踏春、泛舟时多了这对姐妹。他们唱歌、吟诗、追日、抒怀,讨论现状、憧憬未来,心里始终装着民族与国家。时而争执,时而大笑,时而忧虑,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思考者。一番梳理调整,拔开血与火的浓雾,前景渐已明朗,翘首在望,只须做好准备迎接。而这时候的富贵,也时不时歇了浆,在不解的忧虑之中趋渐明白许多事理。

小船悠悠,载着一团年轻人的斗志与梦想。江玲兴趣在政治,独服宋美龄外交救国之策;江琴志在冲破束缚,愿与秋瑾名垂青史;仪静心系延安,立志以身报国。凝视不息的河水,她朗朗道:

砍头不要紧,

只要主义真。

杀了夏明翰,

还有后来人。

这首血性《就义诗》,震撼了江玲、江琴,也震撼了富贵。懵懂中,富贵将对侵略者的仇恨装在心里,铮铮道:

“我也是后来人!”

一样的壮志,一样的情怀,他们还惊喜拥有一样的志向。既然志向趋同,何不歃血为盟、义结金兰,以便精诚携手报效祖国呢?

提议由江玲发起,仪静赞同。江琴拉着姐姐的手疑惑道:

“你我本是姐妹,还需结盟么?”

江玲环顾四周,紧握江琴的手,话语从温柔一下子激昂了:

“你我同胞又同志,如今多了仪静,抛却血亲再结金兰,为我祖国统一,为我四万万同胞的崛起与强盛,更应不离不弃、心心相印同舟共济!”

隆鑫河水清清悠悠,小舟上掌声热烈。

并立舟中,清冽的河水倒映着三个女子的美丽。学着古人,她们咬破食指,血洒水中。掬一捧腥红的河水,仰头畅饮的刹那,白云簇拥红日映入眸子。于是她们对日立誓:

苍天在上,赵仪静、和江玲、和江琴今日饮水结盟,立志报效祖国。至今往后肝胆相照,生死不弃。不求同日生,但愿同日亡。如有违盟,天理不饶!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二月二十八日(即一九三九年)。兹有尹富贵见证。

她们都是同年生,依次为大姐和江玲,二姐和江琴,三姐赵仪静。看着她们喜笑颜开饮水誓盟,富贵欢心傻笑。笑过,忽地若有所失:那我呢?

三姐妹齐声说,你是男身,权且做我们的见证人,但有负义者,由你处置!

“你们都是大小姐,我可不敢。再说,谁知道以后有不有负义者呢?”

仪静低声道:

“贵,管住你的口,不可信口雌黄。”

“万一有了,怎样处置?”富贵紧追不舍。

三姐妹相视一笑,这个愣头青太执着。可是,怎样处置真不好说,还是大姐江玲利落:

“手刃枪杀,毫不留情。”

富贵吓得吐舌头。浆儿轻轻一点,水中红日四散漫开。抬头,正正当当挂在天上。已是正午,他局促地向三姐妹提醒道:

“不好,耽误了午饭时辰。再不回去,老爷要发脾气了。”

三姐妹看一会水中,又看一会天,应证了富贵的提醒,收了兴致随他起浆回转。

果然,花园里刘管家焦急的满头大汗。富贵最后一个离船,上得石阶,刘管家气咻咻地扇了他一耳光:孽种,你把她们藏哪儿了?愁煞了老爷。转头怒对和氏姐妹:别使性子了,你们的家人有了消息,赶紧收拾收拾,不日送你们回家。

富贵捂住脸不敢回话。江铃与江琴听罢又惊又喜,刘管家气头上也不敢细问。仪静回头:

“刘管家怎么打人了?这事怪不得富贵,也怨不得她们姐妹,是我要的。要罚,罚我!”

刘管家趋几步上前,并着仪静换了口气:

“这都是为你好。”

仪静不肯罢休:

“对我好就不能对他们坏。”

刘管家无奈,耷拉头报告赵心朴。赵心朴听闻赶来,不客气地数落了一顿仪静,将闺楼上了锁,钥匙交给富贵娘掌着:

“学会顶撞了,别让她耍坏性子。”

富贵娘接过钥匙谨慎回到住处,富贵委屈地偎在她身上,江铃、江琴不知所以地一旁立着。富贵娘心疼地抚摸着富贵通红的脸,不仅眼眶湿润,话语也哀婉:

“贵,别再野了。你难道忘了咱们是下人?往后啊,得和小姐们悠着点。”

“我看刘管家不过一条看门狗,凭什么打人?”江琴不平。

“嘘,别让人听见,刘爷和我们家都是兴旺村的,屋子也邻着。他也是为小姐好,为你们好,咱不记心里,好吗?”

富贵娘这一说,大家气消。富贵娘告诉姐妹俩,你们在河里泛舟,师部来人,说是有母女三人流落此地,那可是和将军的家眷。我一旁听得分明,想必和将军的家人就是你们。只是,你们的娘又哪里去了呢?

姐妹俩隐忍了眼泪,迫切道:来人呢?

富贵娘又告诉姐妹俩,老爷怕时局动乱,没有明说,等你们回来核实了,再去通知。

姐妹俩会心地露了笑。这笑,不是因为父亲升了将军,而是见着父亲再寻母亲,家人就团圆了。于是她们一面盼着赵老爷来赏宝,一面盼着师部来人。直至黑夜降临,一切如常。带着惊喜与忧愁,姐妹俩辗转反复了一夜,那夜长似一年。

第二天赵心朴来到花园,依例要来两只青花瓷碗观赏。江玲看着老爷抚来摸去,鼻孔、眼睛都在笑,放了胆:

“赵伯伯,其实昨天之事与小姐无干,与富贵也无干,责任在我。”

赵心朴听这话有趣,怕是给女儿与富贵说情来了,一边欣赏一边顺着她的话头问道:

“你的责任在哪儿?说来听听。”

“昨天早上我犯了三宗错。第一宗,怂恿富贵划船,撺掇小姐一起泛舟,全然忘了世道不太平,导致您焦虑,受罚的应该是我。”

“哦,原本这样。还有呢?”赵心朴笑着又问。

“第二宗,就是您手里的青花瓷碗。我和妹妹见您喜欢,决意送给您。可我顾着贪玩,把这事忘了。这不,既然已在您手上了,您拿去吧。”

赵心朴正准备还给她,听了她的话心里一忑:这丫头变化真大,学会见机行事了。看她还有什么花招:

“也好。两只青花瓷碗在你们手上不方便,我权且替你们收着。还有呢?”

“第三宗,就是我们不该瞒您。我和妹妹与母亲失散,感激您收留,并救了妹儿的命,我却没有明细身世。我们从南京来,到重庆去,父亲在军统局做官。如果见着父亲,一定告诉他您的再生之恩。”

这三宗,除第一宗在帮女儿与富贵扛肩,第二宗第三宗哪里是在数落过错,分明是在笼络和麻痹。这个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心计十足。她的身世不用说赵心朴也估摸得八九分。我也不贪她两只青花瓷碗,也不求什么厚报,凭着良心做事。今儿索性说开,免她疑虑:

“那么,我也必须做三件事,才对得起你的坦诚。小姐在闺阁读书,我叫富贵娘开了锁,她很自由。这是第一件;两只青花瓷碗暂存我这儿,末了归还给你们。这是第二件;第三件,你既然道明身世,想必你们就是和将军的千金,今天算是核实了。明日若不来人,我叫刘管家通知师部。遗憾的是你们的母亲,如果在敝处我会打听,有了消息告诉你们。除此,还有什么?”

“没有了。”江玲目的已达,喜出望外,深深地向赵心朴鞠了一躬,急忙将消息知会江琴。

姐妹俩的处境,用陆游的一句诗来概述,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憧憬美好的那一刻,江琴笑,江玲也笑。姐妹俩拥抱着笑啊转啊,霎时笑出了眼泪。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登时化着咸苦,生出悲凉。一会儿江琴脸上起了阴霾,江玲收了笑容。猜想,她们心系一处:可怜的母亲如今流落何方?伴着哀伤,姐妹俩再次相拥。这一次却哭了。

傍晚,姐妹俩招来仪静与富贵,叙说即将离别的衷肠。静悄悄的花园里,三姐妹相互交换了手写的庚贴。听闻江玲、江琴不日远走,仪静伤感之际,也道了祝福。另外对姐妹俩道:

“徐志摩的诗集,玲姐不用还了。我偷偷藏起的《资本论》和《共产主义宣言》,琴姐喜欢,看来也只有忍痛割爱了。以此聊表我的一番心意。”

富贵有心,无物相赠,独自一旁抓耳挠腮。默默回屋说与娘听,娘说咱们没有值钱的礼物,我颈上的佛珠是在天佛寺开了光的,保得平安。不如拆了做成四副手镯,你留一副,那三福赠与她们。往后啊,这佛珠将你们的情谊穿起,替你们祛灾避祸。这是娘的一份心,也显你一番真诚。

富贵喜极。催娘取下佛珠。随即,他娘“咔嚓咔嚓咔嚓”三剪刀,佛珠散落富贵的手心。娘俩小心翼翼地一颗颗穿起,打了结,四副手镯成了。富贵戴一副手臂上,出屋将其余三副赠与仪静与江玲、江琴,道了娘的意愿。三姐妹知道这是富贵娘的信物,出自富贵的诚意,不加推却欣然接受,各自戴上后一笑算是道谢。这一切被倚在门边的富贵娘借着月色收在眼里,静静寂寂地掉了几滴眼泪。这可不是伤心泪,因为她脸上含着微笑。这泪水与微笑,期许着四个孩子永不泯灭的真诚与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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