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心悸的“华容古道”
新办改变初衷,仪静与江琴相视一笑,收了懊恼。前途仍如预期,为了那一片光明,他们重新燃起理想的翅膀。
这里,我们对仪静与富贵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对江琴的加入依然未知。仅知道她从瞿家湾出发,临行才与仪静、富贵见面。那么,她与姐儿江玲自一九三八年九月流落四百亩,历时半年,一九三九年三月头上和钟栗派人接走,为何一同奔赴延安的青年当中,怎么会有她呢?那么和夫人呢?姐儿江玲呢?青绸与洋装呢?还有和钟栗钟爱的五只大木箱呢?
先前说过,和钟栗是在监利港与夫人和姐妹俩别离的。然而,后来发生了哪些事情,导致江琴父女再次分割,然后与仪静、富贵同行西安?
这一切,得沿着起头的另一条线索慢慢道来。
在第四章的结末,和钟栗在民进号上口占一句离别诗。那诗是这样的:
“我随客船从此去,
监利城里寄相思。”
诗句从和钟栗口里一出,心里烙下印痕。印痕逐渐磨砺成茧,茧丝越缠越紧,束缚他心分两半:一半顾着党国命脉;一半搁着家人和五只木箱。
和钟栗人虽逆行,心却顺着水。他一分两半的心,被奔腾的长江之水越流越长。党国命脉在眼前,不需顾忌。搁着家人的那一半,总往坏处滑溜。因此他吃饭不甜,睡觉不香。可不是,自民进号上接受重任,他的饭与觉何曾甜过、香过?无滋无味的物资生活与惶惶不安的精神状态,夹杂惧怕与念念不忘的相思、担忧,他度日如年。民进号自大马洲遭袭,葛船长愈发放胆。为了尽快到达宜昌,葛船长使出浑身解数,日夜兼程。和钟栗因对家人的挂念,惧怕被相思抵消殆尽。愈是不惧,危险愈是回避。你看,头顶日机穿梭,忙忙碌碌忙全然没长眼睛,一点也没有“青睐”民进号之意。这半截行程,葛船长惦记他的船会不会沉,和钟栗担心家人和那些宝贝是否无恙。各怀心事他俩一路默默。再说,各自的心里都压着一块石头,话儿堵在胸口出不了喉。
摇摇晃晃的民进号过了枝城,有惊无险地泊在宜昌。葛船长的石头落地。和钟栗心里的石头,一半落地,另一半堵得更严实,以至呼吸沉重。重型械备从民进号转移到民生号之后,和钟栗坐等特派员接收,葛船长优哉游哉无所顾虑了。和钟栗左等右等,宜昌联络处犹抱琵琶,特派员迟迟不肯露脸。葛船长邀和钟栗在这沉寂千年,如今繁华、喧闹小城品尝白兰地,而和钟栗则央葛船长替自己一把,代劳交接械备。可怜的和钟栗,他还有事情要处理。
和钟栗要处理的事情,正好应了葛船长的谶。告别葛船长,他低声下气冒着暴露的风险,弄到一张英国游轮的船票只身往还监利,会合家人和运作存留的轻型械备。于公于私,他都耽误不起。
葛船长品尝了白兰地,乐颠颠地开始修护他的船。而和钟栗呆在游轮上,心中的石头总是忽上忽下地晃荡。借此,对他即将经历的惶恐与惊乍做一个细致的表述。
和钟栗此次溯水监利,游轮挂着米字旗,安全不须担心;江水念着大海,神速又敏捷。不日到了监利,不消说,首要找到轻型械备再说。少了这些配套,民进号运往宜昌的将是一堆废铁。再说了,辜负党国重托,重庆就不是他的立足之处了。他思忖,董县长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将械备运往宜昌。径直江边一查,那些械备果然静谧地躺在仓库里,一班码头工人顺带看着。好个董县长,拿党国命脉当儿戏,枪毙两次不为过。带着恼怒,他赶往县政府责问。
乱糟糟的县府大院里,看似不是暴风掠过就是强人打劫,死气沉沉凌乱不堪。一时半会没有寻见董县长,心中的恼怒随着时间的流失渐消。待恼怒散开,忽生一缕欣慰,另一半心境被激活:
即将会面家人了。
不过,偷偷乐着的和钟栗也有不解。县政府里晃来晃去的大小官员,个个匆忙、慌张,究竟出了何事?
和钟栗搁下寻亲的心思来探究,监利人乡音重,“叽哩哗啦”不甚明了。隐约的意思,炮声就在耳边,估计江南石首城已破,董县长下令政府迁至柳关,因溃退无序,所以一阵乱。和钟栗听闻又回到恼怒的境界,逢人就问董县长。不巧的很,此时董县长拿捏准了县政府新址,正回办公室敦促后事,慌慌张张与和钟栗在院子中央撞了一个正着,差一点就头碰头。推开董县长和钟栗来了气:
“你好大的胆,置党国命脉不顾,不想活了?”
“和特派员请息怒。那么一大堆械备,难道要我系在裤带上?你放心,有上百的码头工人护着呢。”
“那些人你也放得心?”
“你叫我怎么办?县政府一个空架子,无兵无卒又无枪,这也算权宜之计。”
和钟栗恼怒不减:
“才听见炮响你就开溜?撤离前那些械备得运往宜昌才行。”
董县长此时也神智了,奇怪和特派员竟然来得这么巧。好在他政界摸爬滚打多年,也是老谋深算。稍稍一个惊讶,顺便来了个以动制静:
“我们这不是在等你么?”
竟用这种方式等我?和钟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沉吟片刻,他质问道:
“日本人还远着呢,石首城破不过是空穴来风。谁命令你们撤退了?”
“炮声震耳,火烧眉毛了,再不动就坐以待毙。南京政府都迁至重庆,难道不允许我们避一避?”
董县长的反问又一次噎住和钟栗。这倒是实情,大敌当前,整个民国政府都在后撤,就连军统局设在武汉的情报二处也撤到恩施,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县政府?和钟栗随即放下架势,恳请道:
“可否带上轻型械备一同走?”
董县长摇头:
“无兵无车,连我也只有步行,怎么带?”说罢两手一摊。
和钟栗想想也是。这个话头没有下文,另一个话头得说说,这个话头是他正在担忧的,这些日子一直压在心底憋不过气:
“那么,民进号下来的两百多号人呢?”
董县长说,我们听从你和葛船长的安排做了妥善安置,除几拨有来头的候了洋船去了重庆,大部分先我们一步走官道去了柳关,那里是即将的县政府所在地。这不,我们明日就出发。
“柳关?在什么方位?那里是否安全?”
董县长说:
“柳关是湖区,水陆两路错综复杂。四周有一二八师重兵把守,背后又有新四军独立团支撑,日本人插翅也飞不进不去。”
听了董县长的回答,和钟栗后悔没有安排家人候船去重庆。长江上川流不息的船只,各国游轮都有,倒是自己疏忽了。如果家人没有私自行动,那就是行走在柳关的路上了。监利的交通状况他不熟悉,作为三流学者,华容道的故事倒是听说了很多。随即,他敏锐的生出两个疑虑:一,那些人(包括他的家人)走的是哪条官道?二,有新四军活动的地区是否可靠?
和钟栗的疑虑不无来由。首先,监利城半壁临江,官道只剩东、南、北三条:东道经汪桥过江陵到荆州;南道走朱河越长江奔岳阳;北道过南襄河下汉口。另外一条道纵然通向湖区,历史最是悠久,三国时曹操一败,落魄此地险些丧命。战乱之际,这条道晦气;其次,柳关背倚瞿家湾,瞿家湾自民国之初就是红区,共产党人苦心经营多年,国民党五次围剿事倍功半。目前虽有一二八师驻军周围,虚虚实实的国共关系着实叫人担忧。共产党人若计前嫌,难保家人不生意外。
和钟栗两个疑虑装在心里,试探道:
“如果我没猜错,撇开三条大道,难民们走的就是华容道了?”
董县长的回答恰又应了:
“和特派员果真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华容道可是一条千年古道啊。”
董县长的抬举和钟栗听罢不仅不高兴,反而心惊肉跳。虽说沧海桑田几经更改,华容道已非三国时模样,线路大致趋同:出了城是火把堤、鸡鸣埠,折了弯是卸甲河、埋甲口,过了福田寺便是柳关,哪一处不是暗藏杀机?
不过,新四军活动的地区是否可靠的疑问,乃是和钟栗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量,多虑了。
疑也罢,虑也罢,家人走的就是华容道,去的就是柳关,事实确凿,无法更改。
和钟栗疑虑中的“怕”藏在心里,更可怕的事摆在眼前:董县长带着县政府一撤,偌大一个监利城空了,留下他一人,江边一仓库,怎么办?
别了董县长回到江边,和钟栗一筹莫展。仓库里堆砌的是党国命脉,监利城失散的是家人,时不时掠过脑海的还有那些宝贝。与主子断了联系,又得不到董县长相助,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仓库,叹息两声:第一声恨主子太遥,远水救不了近火;第二声怪董县长无情,一走了之。
两声叹息完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也有了。上峰无可责怪,他们要结果不管过程;董县长也不可苛求,泥塑的菩萨自身难保。絮絮叨叨一通牢骚,转而淌泪思想夫人和女儿。想着想着恨不能沿了华容古道去追寻,无奈被“党国命脉”锁住,离不得半步。抱着侥幸向重庆眺望,天水连接处乌云密布;回头破败的仓库,模模糊糊幻变成一座坟墓。难道这就是我的葬身之所?此时的他,一边摇头,一边踱着沉重的步子,穷途末路地静等“辉煌”的时刻。
这是和钟栗的处境,听来我们也为之捏一把汗。而正在悄悄转变的状况,他浑然不觉。自他完成押送重型械备的任务,不及与重庆联系慌慌张张折回监利,错过宜昌联络站代转的两封回电。
两封回电,足以改改变和钟栗的命运。
欲知其故,请接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