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保险起见,王佩珑拉着陈凤年在阳台窃窃了老长一会儿,对其是全方位地进行了叮嘱,最后眼看陈凤年一概都点了头,没有不答应的,她才施施然从包袋里掏出自己那面小圆镜子,想要揽镜自照,重新梳妆一下。
秋天夜露重,傍晚又有寒风,她为了漂亮,就只穿了身墨绿色的绒面旗袍,盘扣上镶了三颗水钻,大衣一脱连条披肩都没有,典型的要风度不要温度。
陈凤年注意到了,低着头悄悄地往右边跨出一步,似乎是想为她挡住风口,不让风吹乱她的头发。
佩珑一向最要漂亮,他知道。
微风轻拂,陈凤年下意识吸吸鼻子,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是那种老派人用的熏香,沉淀很深,停在衣上留有余温。
佩珑不喜欢脂粉盒里那种香气,嫌它们低俗,她有时不赶时间,就会再仔细往脸上抹一层香膏,味道也很好闻。
陈凤年眷恋地,又不作声响地,偷偷呼吸了好几次;
在这场纸醉金迷的脂粉戏中,他承认他已爱上这股香气。
爱和喜欢,多美好的字眼,佩珑总是在他面前宜喜宜嗔,他知道她是什么打算,但是并不认为这叫心机,他只是喜欢她,她总让他时刻都抱有新鲜感。
怔怔地注视她冶艳的侧脸,他发觉佩珑静下来时,静态比动态更摄人,那种容光逼人而来,叫他心醉。
他自认他是醉了,于佩珑乃是真切的喜爱,就是不知她是否跟自己一样,也是非常的喜爱自己。
.......可惜今夜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因为他眼中的女人仍在补妆,无暇跟他一道感慨。
王佩珑完全没空管他,自顾自地对镜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妆容,还是嫌颜色不够浓,就又往嘴上抹了一层樱桃红,她的唇形生的好,曾经万显山就这么说过,如今凤年也这么说,她的唇形生的是真好。
终于,风不吹了,妆也毕了,她这才挎着凤年,像挎着独享的战利品一样,风姿摇曳地重新进了场。
那些个代表惊艳的抽气声,还有女人们羡妒的目光,凤年不享受,她是享受的。
不然她憋着一口气,在老相好的地盘上打扮的这么漂亮干什么。
就是要大家看看,她和陈家的三少爷站在一起真真是一对璧人,就算家世上短了一截,称不上是天生一对,可就从外在的般配程度来讲,也断没有谁高攀不上谁的说法!
王佩珑和陈凤年占据舞池中央,在白毛子乐队一曲一曲的演奏下一口气跳了三支舞,惊艳程度可谓达到顶峰。
她对交谊场上的跳舞颇有心得,在凤年温润又充满爱意的眼神下更是非常快乐。
跟着凤年又跳了一个滑步,她的足尖跳跃,转变了方向。
眼前是一片流光掠影,她看见宾客里站了万显山。
姓万的站不远,穿戴的极其精神,极其富贵。
极其的有风采。
万显山在干嘛?总之是没有看她。
他,他依然是和生意场的伙伴大侃江山,不会分出心神多顾她一眼。
应该的,他从来都是这样的。
舞池被雪茄和香烟的味道覆盖,那些白色的烟雾氤氲缭绕,仿佛无形中的壁垒,与人群一同挡在他们之间,隔开半层视线。
生意大约是讲到一半,他突然就转过脸,似乎对她的方位了然于心,甚至遥遥冲她眨了眨眼睛——他笑起来简直不像个坏人。
他有黑色的眉毛,黑色的眼睛。
他的长袍暗绣团花,艳丽辉煌。
品格再是恶劣,为人再是低劣,他也还是那样,非得是用浓墨重彩,大肆泼墨,才能描绘的男人。
万显山笑,笑得依然欠揍,依然让她熟悉。
衣香鬓影,人流攒动,王佩珑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喘不上气,有些无法呼吸。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恐惧。
或许一半一半,恐惧和恨都有吧。
她只知道她绞尽脑汁地要翻身,守财奴一般地攒着钱防身,有很大程度就是为了和万显山拼一口气。
人嘛,活着有时就为拼一口气,没点信念支撑也不行。
这样的想法貌似是很热血,但王佩珑有时静下心来思考一阵,就发现如今她所做的一切,都仅仅是为了报答万显山当年那几个耳光。
这几个耳光太可怕,让她日里夜里都在想,最后实在是想魔怔了,等到她回过头来不想的时候,她就已经对万显山恨到了骨子里,此生非要嚼烂他的肉不可。
其实相好一场、折磨一场,再并上几个耳光,真不至于这样。
还好,她如今有了凤年。
她很快就被拉回现实。
“怎么了?”
还搭在腰间的手紧了一紧,凤年关心的话语从她头顶上方传来。
王佩珑抬起头,神色已然恢复如常,笑吟吟地:“累不累啊?不累的话我们再跳一圈好不好?”
陈凤年就爱她目光鲜活,笑容明艳,当然说好。
他们跳舞,转圈,周围有咔嚓咔嚓的拍照声,陈凤年还是不习惯,王佩珑则是满不在乎。
她想凤年那么单纯,什么都不懂的,拍照就拍照吧,只要别和万显山搭上关系就行。
不搭上万显山,那她和凤年面前的阻碍就会少掉许多许多,十里洋场最不缺的就是机会,再者就是有准备的人,王佩珑作为陈家那堆老货口中的红颜祸水,心理素质建立的可谓坚如磐石,就是偶尔被人戳着脊梁骨埋汰几句也不要紧,她自小见惯风浪,也是吃过见过的人了,完全受得了这种口头上的羞辱。
何况骂人只是难听,并不伤筋动骨,哪里比得上一耳光打的鼻血横流,还要强撑着像施暴者摇尾乞怜那般的痛苦呢?
场中人各有算计,场外人却很高兴,几家报社都在默默盘算刊物销量问题,兴许今晚过去,明天的晨报便会以这对璧人的照片做头版封面,就是不知道标题起什么,反正女不嫌名声臭,男不嫌花钱少,整香艳点儿就完事了。
这么一来,倒确实违了万显山今日邀请陈凤年的意思。
好嘛,风头全都出在佩珑一个人身上,那么他戏耍陈凤年用以挑衅陈安年的行为也就根本称不上是挑衅了。
万显山心知这回挑衅已宣告失败,但不生气,只作闲适状穿梭于众人,本意是想把陈三放在边上晾一晾再去理他,但这会远远透过舞池里的人群,看见跟陈凤年跳左三步右三步的王佩珑,脑子里就慢慢地改变主意,笑着和刚才的生意伙伴说了声抱歉,自己朝舞池中央整个地靠近过去,冲着这对璧人就开始热情洋溢。
原因也很简单,男的英俊女的妩媚,看看就让人心情不好——越看他们越般配。
万显山看不惯,索性就上去捣乱。
他走进舞池,不跳舞,却成功挤进那一对璧人之中——或者说,他自作主张,单方面把王佩珑挤开了。
“三少爷,我看你跳的冒汗,要不要跟我去歇歇?”万显山一手拍在陈凤年肩上,大有使出内力震碎之势,叫人躲也躲不得。
随后,他态度大方自然地凑到陈凤年耳边,在众人的目光下与陈市-长的小儿子亲亲密密,仿佛手里捏了天大的乐子,就不叫别人知道:“歇一歇,耽误不了什么的,我刚才已经叫人在法租界单开一局,牌九梭哈十三张,都是老熟人,三少爷想怎么玩怎么玩,好不好?”
陈凤年正从舞蹈中脱离出来,努力平复腿部肌肉,闻言就有些受宠若惊。
万老板这人家大业大架子不大,对他真是太客气了。
陈凤年自小在大家族中浸染,对于玩乐之事虽不精通,但也算是个熟客,牌九是推不来,然而梭哈却玩的比较上手,此刻闻之就不由得蠢蠢欲动,又要被万显山三言两语给支出去玩上一把。
而且面对着万显山,他每次都觉得说‘好’要比说‘不好’容易很多。
只是甫一出声,他就被打了岔。
眼看凤年又要犯傻,王佩珑忍耐下被挤到一边的气愤,又一点一点地挤了回来,找准空档非常适时地就开了口,把陈凤年对着万显山的那张脸给扳正,顺便娇娇滴滴地缠上了他的手臂,道:“坏人,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还不陪我跳舞,你倒是想去哪呀~?”
陈凤年被缠上后就一愣,转而想起佩珑的叮嘱,也不犯傻了,当下便对着万显山含羞抱愧地微笑,推辞的一套一套:“今晚就算啦,我最近手头上有些亏空,明天佩珑又要开戏........”他说着就和王佩珑对视,好像你侬我侬的样子:“别说今天这场派对,要不是佩珑说想出来透透风,我都不一定会出门呢!”
王佩珑一听凤年总算是记得关键时候拉自己出来做挡箭牌,欣慰之余愈发来劲,还故意当着万显山的面刺激他:“讨厌,分明就是你想来跳舞,还老把我挂嘴上干嘛,当心明天报纸上又要非议咱们两人的关系,这样捕风捉影传来传去的,多不好啊~!”
陈凤年乐得听她调侃,这时就弯起嘴角一笑,笑的内敛,又风度绝佳,几乎让在场所有的女性宾客为之倾倒。
万显山感觉周围隐隐飞来媚眼无数,可惜人三少爷依旧专一,只对他的佩珑一个人痴、一个人笑。
分明三个人一台戏,硬是唱出二人转的视觉,周围竖起耳朵的报社成员纷纷露出会心会意的神色,万显山此刻内心不忿,非常想往王佩珑、还有陈三这颗墙头草的脸盘子上招呼一记,最好一巴掌把他们扇到各自纷飞,省的让他多思,还碍他的眼。
他是根本没想到这俩货已经好到了这种程度。
小东西不动声色,四两拨千斤一般地,就把陈三的玩心给勾了回来。
分明这小白脸在前天晚上,还跟他那一帮朋友打牌打的昏天黑地,连觉都不睡。
闪光灯对准了三人,王佩珑偏偏还不自知一样在那里说个不停,眼风齐飞,搞得陈凤年只好把她搂到自己身边说悄悄话:“好啦,别和报社那帮乌合之众过不去,他们写新闻报道的人,最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了。”
“我就是怕他们乱写嘛!”王佩珑不依不饶,当着万显山的面也不怕嗲的腻死人:“明天丽都开戏,唱牡丹亭,你在人家的地方玩到那么晚,隔天一大早的怎么来看我唱戏?万一你在家休息一天干脆不来了,那我不就丢脸了吗?”
陈凤年听她这么讲,也就很配合地点头:“那我们再跳一圈,跳完就回去休息好不好?”
王佩珑眼看这时已经把万显山整个给挤出人堆之外,当即就快乐地一点头:“好!”
然后他们同时转过脸,隔空向被挤到舞圈外的万显山笑了一笑,又自顾跳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