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吗?我今晚去你那。”手机里声音低沉却干脆,隔了上百公里,那人的气息仿佛扑面而来。犹豫了下,刚要回答,电话线那边声音响起:“怎么了?”
“我回老家了,大概周四才能回……”
“哦,那就这样,我挂了。”
手机还放在耳边,天南怔怔地拿在手里忘记放下,刚准备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对方已匆匆挂断,也好,即使不挂,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是相对无言。
说来好笑,和那人在一起快三年了,加起来好像也没说过多少话,努力去拼接两人在一起的点滴,也不过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和无数个灯下模糊的俊颜。
况且,说是在一起,但细思“在一起”这三个字,天南也只有低头苦笑,所谓“在一起”不过是给自己的安慰,好像一这样说、这样想,能带给自己无限安慰,在这大千世界,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尽管可能他最终并不属于自己,至少现在还在一起。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风伴着海边特有的味道迎面吹来,咸咸的,吹进眼底,再划过心头。
坐得久了,被冷风吹透,鼻子有些发痒,天南收拾了下准备回家,还没起身,远远就听见:“南南——在哪的——回家吃饭了——”
“哦,就来——”天南赶紧大声喊道,免得妈妈再嚷嚷几句,全村人都听到。几年前就给妈妈配了手机,但她仍用不习惯,明明一个电话可以解决的事,非得跑个几百米喊孩子回家吃饭,幸亏岸边离村里挺近,没走几步就看见妈妈的身影,走近刚挽着她的胳膊,就开始听她不厌其烦的唠叨,只能嬉皮笑脸搪塞过去。
快到家时,天南小声说:“妈,我想明天回深州……”
“你长大了,不知道好歹,妈刚说你几句……”顿了下,接着说道:“你要是嫌妈烦,妈就不说了,再在家待几天吧,一年到头看不见人影,大过年你也没回,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没待几天,又要回,妈晕车哪都不能去,要不然也能去城里看看你。你说说你,也不结婚,和你一样大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妈……”天南不耐烦地打断道。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妈不管你了,也管不了你了,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越来越大了,怎么办哟?!”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这一两年面对结婚这个话题,天南越来越不知该怎么回答。人言可畏,在农村,一个快三十的女孩还不结婚,总是没法和家人交代,当亲戚朋友问个人问题时,也只能一带而过,免得尴尬。
天南老家在苏北农村,村子靠海,家家户户大多靠出海打鱼为生,天南的爸妈就是靠自家的一条小船养活了一儿两女,还磕磕巴巴地供养了小女儿天南读完大学。
以前说到小女儿,老两口总是未语先笑,没办法,农村嘛,谁家能出个大学生怎么说也是祖坟冒青烟的喜事,可这两年二老却渐渐笑不出来了,每当听到谁家孩子找对象怎样怎样,夫妇俩只能干瞪眼听别人炫耀。
天南的妈妈是典型农村妇女,平时没事爱东家长西家短,吹个牛侃个大山,估计没少得罪人。以前说到小女儿,总是忍不住炫耀自家的女儿多有出息,学习多好,工作多棒,每月工资拿多少多少,旁边人没办法只能竖着耳朵听着,别提多憋气;现在好了,每当天南妈提到女儿,大家就问:“你家天南快三十了,怎么还没找对象,别是挑花眼了……”要么是:“这年头,女孩子再有出息又有什么用,嫁得好才是真的好!”
天南妈次次被堵得下不来台,只能气得胸口乱抖,完败而归,回家越想越气,拿起电话就给女儿发指示:过年赶紧带对象回家。次数多了,天南总是能敷衍就敷衍,实在没办法只能隐蔽,等前方火力渐消,再做小伏低给老佛爷顺气。
今年过年实在催得紧了,天南只能借口公司过年加班,躲在外地没回来。最近看业务不忙,才请了年假回来看看。
母女俩不见面还好,一见面总免不了争吵,过后总是当妈的来哄女儿,端饭倒茶,忙得团团转;母女俩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明明电话里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一面对面却总不知该如何表达,非等到离家后才后悔在家没好好陪家人说说话。
天南决定明天就回深州,当妈的没能扭过女儿,只能进进出出,一遍遍给女儿收拾行李,有自家腌制的海鲜酱,女儿喜欢吃的虾干、鱼干、乌贼子,一样样整理放好,哪份是留给自己吃的,哪份是带给同事尝尝鲜的,不厌其烦地嘱咐,生怕孩子在外面不懂照顾自己。
天南爸在一边闷声抽烟,间或在孩子妈指挥下帮个忙,大多时候生怕添乱,只在一边站着,就这样还被老伴儿嫌站在一边碍手碍脚。天南爸被唠叨惯了,只在一旁嘿嘿笑,也不多言语,没脾气任凭揉搓,家里的孩子从小就跟爸爸好,没办法,天南妈年轻那会儿脾气暴,没少打骂孩子,等上了年纪,脾气变好了,孩子也都大了,在爸妈身边的时候不多,想再亲近也没了机会。
第二天天还没亮,天南爸就开着三轮车把孩子送到客运站,等车出发了,趴在窗口嘱咐道:“到了给家里打个电话!”然后笑着挥手,其余也并不多言。一米五七的个头,踮起脚刚够到长途汽车的窗口。
天南透过客车的窗口看爸爸在远处挥手的身影,心中一阵酸一阵暖,各种滋味涌上心头。这次回家好像和爸爸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几个小时,饭桌上好像也习惯了没有爸爸的身影,他总是很忙,拉扯大了几个孩子,又得接着养两个孙子,甘之如饴。印象中的爸爸是无声的背景,矮小却是撑起一个家的坚实脊梁。
下午四点,客车进站。一下车,南方城市特有的温润扑面而来,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仍挡不住空气中春天的气息,春天又来了。
打车进了市区,天南侧头看着窗外的街景,一路上迫不及待的心情,也似乎随着出租车的走走停停慢慢冷却下来。从昨晚开始,耳边一直有一个声音催促着自己:快点回去。离他越来越近了,一颗焦躁的心才慢慢平稳,不得不对自己妥协:他在这里,你再也走不开了。
天南的那个他叫莫北,深州本地人,俊朗多金,刚过35岁,目前是一家外资企业在大陆分公司的副总,离过婚,家里条件好像不错,总之一句话,与天南是两个世界的人。天南也说不清楚两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糊里糊涂的就过了三年。
……
天南并不是第一次见过莫北,两人再次重逢是在好友工作的律师事务所。那天,天南与好朋友少芳约好晚上聚餐,因为下班早,就先来她公司楼下接待处稍等。刚进会客厅,就看到里面沙发上坐着的莫北。
此时离两人第一次见面已过去两年多,天南早忘记了对面的人是谁。莫北虽长得一表人才,让人过目难忘,但架不住天南坚韧的神经自我催眠,被挖了坑埋在记忆深处,毁尸灭迹了。也是后来两人在一起后,莫北偶然间提起,天南这才想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天南从小练就一手本领,凡是遇到太丢脸尴尬的事,反复自我催眠几次,不久就能忘记得一干二净。说起两人间这段公案,还要说到天南本科刚毕业那会儿,院里推荐几个保研生去金弘集团实习,当时莫北正好在那家公司工作,大概做某个部门的经理。
公司来了个老外交流参观,需要临时找一随同翻译,因只负责简单的日常交际,专业性并不强,就没有专门抽调员工或请专业翻译,恰好公司有几个外院来实习的学生,于是决定简单面试下,快速上岗,一天另外补贴250块大洋。
天南当时就是实习生中的一个,面试她的就是莫北,给的题目是金弘集团旗下某酒店简介的中译英,三分钟准备时间,等天南准备好后,刚要开口,就对上莫北的脸,霎时大脑一片空白。莫北的那张脸,用好友少芳的话来说,完全就是*裸的‘恃靓行凶’。
反正当时天南脑中一大堆酸词直往外冒,什么‘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什么‘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哪里还记得那几句abcd怎么讲。
天南长这么大,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识了‘秀色可餐’这个词语的杀伤力,愣了半晌,咽了咽口水,才在催促下磕磕巴巴的翻译了起来,至于到底翻些什么早忘了,只盯着他带着白金戒指的手指,嘴里机械的往外蹦单词。
莫北的手修长白皙,几乎要氤氲出白光,却并不显得孱弱,你几乎可以想象被这样一双手握在手心的感受,温暖、干燥、有力度,想着想着,脸就慢慢红了。
翻译完后,没等莫北开口,天南就灰溜溜的跑走,临出门时偷偷瞥见那张小白脸上青筋直跳,喔,不错,还是那么好看!
那之后,两个月的实习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偶尔公司的美女们yy,就在一旁听着,听说他结婚了,太太是典型的白富美,公司老总的掌上明珠;听说他是常春藤名校毕业,官二代家庭背景;听说……
总之,两个世界的人,欣赏就好,多思无益。
……
当天在律所的会客厅,还是莫北先认出了天南,主动打了声招呼。在莫北眼前的天南,和两年前相比,没太大变化,之所以还能认出她来,完全是天南留给他的印象有点深刻。当初面试天南的时候,莫北一个堂堂男儿,被这姑娘盯得简直要坐不住,完了自己还没害臊呢,她倒闹红了脸,二话不说跑了出去,搞得自己哭笑不得。
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少芳就推开门进来,打断了谈话。幸亏她来得及时,天南正不知该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不知怎的,坐在莫北面前,天南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电流太大,眼看大脑要短路了。
出了门,少芳问起莫北,两人嘻嘻哈哈的调侃了起来,少芳哀呼道:“我总算知道‘傅粉太白’这话的意思了,瞧刚刚那位,小脸白的,嘴唇嫩的,还要不要我们女人活了!”又转身拉住天南大声宣布道:“我决定今晚改吃美容汤锅了,女人得对自己狠点,不然该男人对咱们狠了,我还没嫁人呢,不知现在努力还来不来得及,呜……”
少芳这个人总是说风就是雨,说话走路像机关枪似的,一阵横扫;思路如羚羊挂角,稍不注意就跟不上她的节奏;当然有时注意了,也不一定跟得上。明明上午打电话来说订好了某川菜馆的团购票,准备去胡吃海喝一通,这会儿又要去喝什么美容汤。
当然,当天最后还是去喝了美容汤,从会馆出来,天南在路边等公车回学校,刚刚喝了一肚子的汤汤水水,什么美容的,瘦身的,补血的一通乱炸,半生不熟的在胃里作怪。有时天南真搞不懂少芳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明明有着羡煞旁人的白骨精身材,好好的走女神路线挺好的,却时不时地总要那么二缺一把,让人徒呼奈何!
天南正寻思着待会回学校要不要在路边买点小吃垫垫肚子,一辆银白色的车停在面前,车窗摇下,莫北探出头,招呼:“上车吧,我送你!”
天南还没来得及考虑好,手脚就先于大脑作出决定,打开车门,坐了上去。等反应过来,红了脸,嗫嚅着:“谢谢啊……”
莫北没回答,只问了句去哪,就没再说话,安静开车。
天南正坐在那浑身不自在呢,绞尽脑汁想着该说些什么,不然一路无语,太尴尬了。就听见莫北提醒:“把安全带系上呀!”
于是赶紧手忙脚乱的系安全带,无奈以前实在没怎么坐过前座,驾照还没考过,根本不知怎么系,只能按照头脑中那点印象摸索着,拉过那根带子较劲,折腾出一头汗也没找到插孔,正好这时遇到个红灯,莫北侧过身,拉过安全带,帮天南系上,边系边嘀咕:“你怎么这么笨呀?”
天南脸上红晕还没消,听到这句话又红了脸,既觉得丢脸,又有点生气,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眼眶慢慢发红。天南平时就这样,情绪一上来,脸上、耳朵就上火,控制不住的眼睛就会发红,所以朋友同学有事没事的就爱逗逗她。此时她正陷入自己的情绪纠结中,没有发现旁边那人无声地低笑了起来。
等天南回过神,车已经停在深大的校门口,莫北转身径自帮天南解开了安全带,把车停在路边,然后就带着天南进了校园。走了一会儿,天南小声提醒:“这不是回宿舍的路,你……”
莫北回道:“我知道,陪我去操场转转!”
天南纳闷,迟疑道:“可是,操场也不走这个方向啊。”
前面身影顿住,转身问:“是吗?我记得以前北操场不是在这个方向吗,怎么这么快就又改建啦?”
天南寻思着:“我也不知道,刚搬到这校区就没见过什么北操场,你以前来过我们学校?”
过了一会,天南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听到声音从前面飘来:“我以前是深大学生,本科就在这老校区读的,那时候的校园真是热闹啊,不像现在……”
天南跟在莫北身后,欣赏着前面迷人的背影,随口说道:“现在学校放寒假,没多少人,等开学就热闹了。”顿了顿,看着这人还在往前走,问道:“你还去操场吗?”
莫北停住脚步,一阵无语,刚刚酝酿的伤感氛围一扫而空,笑着说:“算了,不去了,随便在校园里逛逛吧!”
……
天南陷入了往事的回想,都已经过去三年了,却感觉就像发生在昨天。
晚上回到公寓,天南整理好行李后,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电话拿在手里很久,也没拨出去,“算了,明天再说吧!”
等洗完澡出来,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人,不觉一怔,回过神来,边擦头发边问道:“怎么过来了?”
“不是说周四才回吗?”莫北问道。
“哦,决定提前回来了……”迟疑了一会,补充:“……是工作上的事。”
说完了,天南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最近两人之间话越来越少了,常常相对沉默。莫北的表情也渐渐变得深不可测,以前还能抓到点愉悦或是不耐烦的情绪,现在往往是一片空白。
安静了几分钟,莫北起身接过浴巾,帮天南擦起头发。水珠顺着脖颈划下,莫北眼神暗了暗,猛地抱起天南按在沙发上,俯下身细细啃噬着,一路留下暧昧的烙印。
只有这时语言是多余的,彼此只剩下欲望的纠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抑或是一声呢喃的喘息也能变得动人心魂……
浮浮沉沉一夜,等天南醒来,莫北已经不在。餐桌上放着早餐,旁边留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
早餐热过再吃
有急事先走
晚上请你吃饭
有事和你谈!
“有什么事呢?”天南隐约猜到了什么,静静地站着,用力握紧手中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