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陶家出事了。
这一天,陶无法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就惊奇地看到匡美艳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神情呆滞。
“怎么坐在这儿啊?”陶无法张望了一下,“老三还没回来?”
“他中午就说了,要晚点回来,放学要去一个老师家。”匡美艳说完这句话,忽然泪流满面。
陶无法吓了一跳,“怎么了,媳妇?”他蹲了下来,“信用社里有人欺负你?”
匡美艳摇了摇头,眼泪在她脸上肆意地流淌着。
“宝宝生病了?”陶无法心里一紧。
“没有。”匡美艳低下了头,“我闯祸了。”
“到底怎么了?”陶无法面露愠色,他非常反感妻子这副遇事慌乱、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赶紧说,我来帮你想办法。”
匡美艳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她那嚎啕的架势着实吓到了陶无法。
陶无法不得不扶着匡美艳的肩膀,将她扶到床边坐下。“媳妇,我求你了,快说,我都急死了。”
匡美艳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然后抽抽搭搭地说了一件事:一年前,她在信用社帮人担保贷款,贷款人是她大哥的发小,一个做大棚蔬菜种植的农户。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谁料今年突然爆发了一场病虫害,使得大棚蔬菜都绝收了。
“是你放出去的贷款?”陶无法问道。
匡美艳点了点头。
“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陶无法生气地说,“我至少能帮你出出主意啊。”
“我以为没什么问题的,而且,我怕你不同意,因为是我大哥介绍的人。”匡美艳嗫嚅着说,“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我大哥……”
“这跟我喜不喜欢你大哥有什么关系?这是大事啊!”陶无法恼怒地说,“贷了多少钱?”
“两千八百块。”匡美艳说完,再也不敢看陶无法一眼。
陶无法只觉得眼前一黑,虽然这两年莫家又给他上调了薪水,但也不过是一个月五十多块。他就算不吃不喝,也得攒四年多才能攒齐这笔钱。
“信用社那边怎么说?”陶无法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了自己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
“他们说要扣我的工资,一直扣到我替他还完为止。”匡美艳哭哭啼啼地说,“我写了检查,也认错了,但是没用。我本来都是预备党员了,这下肯定泡汤了!”
“唉。”陶无法长叹一声,“有利息吗?”
“倒是不高,只有一点点。”匡美艳怯怯地看了一眼丈夫,她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态度变得十分谦卑。“你还有多少存款,能不能提前还完?我想入党,不想让这事给搅和了。”
“去找你大哥要啊,那人不是你大哥的朋友吗?”陶无法没好气地说。
“我大哥哪有钱啊,他那个小果园,你是知道的,不饿死就不错了。”匡美艳说着,又哭了起来,“我算了一下,我存折里有七百多,我再跟我大哥商量一下,应该能凑个八百块,剩下的两千,你能想办法吗?”
“我能想什么办法?”陶无法苦笑了一下。他想起了“赚差价”的事情,心里顿觉一阵烦躁,“我的工资就这么多,这在韩城已经是很不错的水平了!”
“我们跟莫家借,行吗?”匡美艳注意着陶无法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然后每个月还他二十块,他们家又不缺钱,肯定不会为难我们吧。”
陶无法差一点就跳起来了,“你是不是傻?每个月二十块,要还八年!就为了你这破事,老子要给人再当好几年的狗?”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匡美艳抹着眼泪,“我也是为了我们好啊,你入党肯定没戏,那就指望我了,入党多光荣啊,你不追求进步,还说我!”
陶无法终于火了,“是,就你追求进步,都追出一屁股债了!”
匡美艳又哭了起来。
陶无法听得烦躁极了,“你能不能别嚎了?嚎有屁用?能变成钱还是怎么地?”
匡美艳被吓到了,她仍旧流着眼泪,但不敢再出声了。
“你去找你大哥商量,能弄多少算多少,剩下的我想想办法吧。”陶无法咬了咬牙,“妈的,谁让你是我媳妇。”
“那,你要找小莫吗?”匡美艳又重新看到了希望。
“你,别,管。”陶无法一字一顿地甩下这句话,然后出门了。
“你去哪儿啊?你还没吃饭呢!”匡美艳急得追到了门口。
但她只看到了陶无法的背影。
陶无法的心里有一个模糊的方向。他在几个月前认识了一个很谈得来的朋友,名叫郜寒强。这个比陶无法大不了几岁的北方人,也是做玉石生意的。此人性格豪爽,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正是陶无法渴望结交的那种人。
某次酒酣耳热之后,郜寒强向陶无法提了一个建议:开店。郜寒强对琥珀很感兴趣,加上韩城的地理位置占据先天优势,他便生出个念头——找几个人一起在韩城开一家琥珀店。
在贷款事件发生之前,陶无法是打算拉上莫蔺枢一起,同郜寒强联手开店。莫蔺枢的店现在已经做得非常成熟了,但想要扩大规模的话,仍有难度。最好的办法就是开一家新店,店址选在更靠近缅甸的地方,以此进第一手货,增加利润。
陶无法几次向莫蔺枢提出这个建议,但莫蔺枢总是笑而不答。时间一长,陶无法也大概明白了莫蔺枢是不想开新店,于是只得将此事暂时搁置了。
陶无法走在昏黄的路灯下,手里提着一个兜子,里面装着四个苹果。他并不确定郜寒强此刻在家,但也只能碰碰运气了。
“咦,小陶?快进来。”郜寒强打开门,见是陶无法,顿时又惊又喜,“哎,还拿什么东西呀,坐。”
郜寒强忙着给陶无法倒水喝,陶无法脸上堆着笑,心里却一直七上八下的。
两人寒暄了几句后,郜寒强看出陶无法有心事。“小陶,你是不是跟你媳妇闹别扭了?跟哥说说。”
“没有!”陶无法慌忙说道,“我俩没事。”
“是吗?”郜寒强狐疑地说,“我看你脸色不像没事。”
“郜哥,我是想跟你商量个事。”陶无法硬着头皮说,“你还记得之前你跟我说,想在韩城开个店?”
“嗯哪,我还记得,怎么着?”
“你跟我说,想跟我和小莫一起做,是不是真的?”陶无法挺直了腰杆,“你可不要逗我啊。”
“当然是真的,老弟,我干嘛要逗你?”郜寒强笑了,“我不是对这儿不熟嘛,你俩都是本地人,又很有经验,我们三个一起做,不是很好吗?”他从陶无法带来的兜子里拿出两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接着就用水果刀削了起来。
“可是。”陶无法舔了舔嘴唇,“我没有多少本钱。”
郜寒强削着苹果,头也不抬地说:“本来就没打算让你出多少钱啊,我跟小莫出钱,你出技术就行了。”
陶无法有点尴尬,“我也没有多少技术,就是能吃苦,认识一些老缅。”
“这不就成了嘛。”郜寒强哈哈大笑。他削水果的动作十分熟练,说话间已经将苹果的表皮削成了一圈一圈漂亮的花边。
“那,要是小莫不入伙……”陶无法试探地说,“咱俩能开得起来吗?”
“小莫不入伙,他跟你说的?”郜寒强愣了一下。
他将苹果递给陶无法,后者连忙推辞,“你先吃,我自己来。”
郜寒强不由分说地将削好皮的苹果塞到了陶无法的手里,“你是客人,当然你先吃。”说完,他一边开始削第二个苹果,一边皱起了眉头,“你确定小莫不入伙?”
陶无法犹豫了一下,“还不确定,我这不是问问你嘛。万一小莫不入伙,咱们俩,还做不做?”
“当然不做!”郜寒强笑着说,“桃园还得三结义呢,少一个人,怎么行?”
陶无法的心沉了下去,“我要是多出一些本钱呢,能不能跟你一起做?”
郜寒强咬了一口苹果,“不错,脆,甜。”他像是没听到陶无法说的话一样,“我就喜欢吃脆苹果,那种软绵绵的不好吃。”
正是7月,陶无法听着窗外草丛中小虫的鸣叫,只觉得刚咽下去的苹果都要吐出来了。一阵气血翻涌,他又鼓起了勇气,“郜哥,两个人不能开店吗?”
郜寒强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苹果放到了桌上。“小陶啊,你怎么不明白呢?我说了,少一个人,不行。”
陶无法觉得脸上发烫,他放下了只咬了一口的苹果,“那,郜哥,我要是想办法再拉一个人来,行不行?”
“再拉一个人?”郜寒强乜斜着他,“你还想拉谁入伙?”
“我媳妇的二哥。”陶无法挤出一个笑脸,“他最近也想做琥珀生意,问我打听来着。”
“哦。”郜寒强冷淡地点了点头,“那不错啊。”说完他又自顾自地吃起了苹果。
陶无法一时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郜寒强咽下苹果,忽然大笑了起来,“小陶,你是不是以为我在给你难堪呢?”
“没有,没有!郜哥,看你说到哪儿去了。”陶无法连忙说道。
“小陶啊,我看你人也挺机灵的,我跟你说个实话吧,我其实是想跟莫蔺枢一起干,你要是跟我们一起,那最好不过了!但要是莫蔺枢不来,咱俩也做不起来。真的,我拿你当朋友,也就不跟你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了。”郜寒强一边啃苹果,一边说,“你岁数也不大,慢慢来,以后还有机会的。”
郜寒强后来说的话,陶无法都听不见了,他只记得,自己涨红了脸,再三谢绝了郜寒强留他“多坐一会儿”的好意。
陶无法昏昏沉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原本是想,借助同郜寒强、莫蔺枢一起开店的契机,兴许能找到一条发家致富的好路子。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郜寒强至始至终看中的都是莫家的财力和人脉,他只是个“附赠品”。
今年35岁的他,却还在给一个比自己小7岁的人打下手;孩子长期放在丈母娘家,媳妇和弟弟跟他挤在一间狭窄的房子里;再过一年,弟弟就要考大学了,到时候还得出学费;就算弟弟选了师范,他也不能让弟弟空着手去大城市读书;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钱,偏偏媳妇又给人担保放贷,弄出一个大窟窿。
想到这里,陶无法绝望得几乎想要痛哭一场。
他迷迷糊糊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莫蔺枢的店门外。
令他感到吃惊的是,店里亮着灯光。
陶无法此刻格外不想看到莫家的人,强烈的嫉妒和愤恨像是暗夜里的老鼠,噬咬着他的心。
但他最后竟鬼使神差地轻轻推开了门。
陶无法看到莫蔺枢正坐在角落里,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灯和一些雕刻用的小工具。
陶无法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莫蔺枢身后,看到后者正聚精会神地雕一块琥珀。他定睛一看,那块琥珀并不大,颜色金中带紫,却又泛着动人的红色光泽,十分罕见。
陶无法越看越觉得奇怪,因为这块琥珀的形状和他之前看到莫蔺枢藏起来的很像,但颜色却完全不一样。他清楚地记得,之前看到的琥珀是蓝绿带灰的颜色。
“小莫,你在雕什么啊?”
陶无法忽然出声,吓了莫蔺枢一大跳。他停下了刀,“你怎么来了?”
“啊,我路过,看到店里亮着灯。”陶无法解释道,“就想看看什么情况,我怕有小偷。”说到“小偷”两个字时,他觉得有点不舒服,便急忙转移了话题,“你赶紧回家啊,照顾小关要紧。”
“我这也算是照顾吧。”莫蔺枢微微一笑,同时装作不经意地用抹布将琥珀给盖上了。“我想给我的孩子做两块长命锁。”
“两块?”
“一块男孩的,一块女孩的。”莫蔺枢的眼中带着怜爱,“到时候不管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有得戴。”
“哈哈,还是你想得周到。”陶无法看着抹布,心里犯起了嘀咕:什么琥珀要这样神秘地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