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间,自“壬寅宫变”后,世宗长居后宫,沉迷女色,崇信道教,痴于丹药,不视朝政,致使早年的新政荒废,国势日益没落,社会动荡不安。内有严氏父子专权,贪官污吏横行,各地造反层出;外有倭寇入侵东南沿海,残害百姓,而北方鞑靼骚扰不断,更曾长驱直入京城附近,烧杀抢掠数日,满意而去,史称“庚戌之变”。此时的大明朝颠簸于内忧外患的浪涛之上。
依仗着长江的水路便利和南来北往的陆路枢纽,武昌城城区宽广,屋舍密布,倒是一派繁华景象。几日前刚下过一阵雨,温度骤降,雨一停,气温又猖獗起来,这是武昌的特点。只是五月,午后的阳光却已猛烈地拍打在武昌城的街道上,人们多数逃进了屋中的阴翳中,剩下一些辛苦的小贩在疲软地叫卖着。
从西边的街道来了一人一马。马高大威猛,牵马的人一身白衣,中等身材,胖瘦均匀,眉清目秀,算有几分英气,肩挎行李包,手持纸扇,不停地扇着凉风。此人叫段世昌,是个书生。
书生对疲惫的马儿说:“莫慌,前面就到了,有好吃好喝的,兴许还能遇到一匹不错的母马。”这么一听,也不是正经人。马儿低鸣一声,不晓是否听懂了主人的俏皮话。
书生径直走向一栋气派的别院。严实的牌楼、粗壮的柱子、宽阔的大门让别院显得格外的庄严。大门上有一副厚重的木匾,匾上篆着“秦家镖局”四个鎏金大字。门口两个守卫精神抖擞,丝毫不畏惧酷暑,随时准备招呼进进出出的人。
一个守卫见书生走近,急忙笑脸相迎,问:“公子,可有事吩咐?”
书生一收纸扇,说:“我有一趟镖,需你们镖局押运。”
这是生意来了。两个守卫一人牵了书生的马去喂草料和水,一人领着书生进了院中。院中摆放了许多兵器、马车,几个镖客忙着装卸镖货。书生心想,社会混乱不堪,劫匪横行霸道,倒养肥了这些镖局!
守卫将书生带至一个大厅里,交给一位主事的中年人,说:“王管事,这位公子有镖要押运。”王管事赶紧请书生坐下,殷勤地问:“公子要走什么镖?”书生不紧不慢地说:“只怕我走这趟镖要你们当家的才能做主!”
王管事打量了一番这个穿着寒酸的书生,心想,就你这副模样能有多大的生意需要惊动我们当家的!但不道出,只笑着说:“公子不知,我们镖局是大镖局,镖价在一万两以下的,小可可以做主,若在一万两以上,才需当家的做主。”书生潇洒地说:“我这货若说个百十万两,也是低看了。”王管事心中怀疑,问:“不知公子是什么货?”书生神秘地说:“我这货须得见到你们当家的才能说出。”
王管事脸上露出了不悦,但随即转为笑颜,说:“公子有所不知,今日我家小姐外出学艺刚回来,父女情深,没功夫理会生意,先前已叮嘱过我们,非要紧事不得打扰他,公子若非急镖,改日来可好。”书生一听这话,反倒来劲了,问:“不知贵府千金随何人学艺?”王管事骄傲地说:“瞧公子非武林中人,想必没听过,是那峨眉万静师太。”
峨眉万字辈中以万静、万和、万清三名弟子最为出众,江湖合称为峨眉三侠。论资历,万静为长,万和次之,万清最幼;论武艺,万静居首,万和略逊,万清次之;论聪慧,万清居首,万静次之,万和显拙。万静喜清静,只在峨眉的一座偏寺中参佛悟武,万清因贪恋红尘被逐出了师门,已与丈夫隐居深山,此时的峨眉名为尼实为道,不剃度,但门规依旧,万和则继任了峨眉掌门。
书生却丝毫不惊,说:“哦,哦,听说过,说来我们倒有点渊源,你尽管通报,我这趟镖小姐走才最好。”
王管事见书生这模样,很怀疑他是信口开河,然而听书生说得这般从容,又好似真有点分量,万一错过了大生意呢,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书生瞧出了王管事的心事,笑道:“只管带我去见你们当家的,余事和你无干!”
王管事沉思小许,招呼旁边一人将书生带往里院。
这别院分里外两院,外院是镖局的店面,里院是秦家的住宅,中间用两块雕成圆弧形的巨石镶合的圆门隔开。书生进了里院,里院又分前院和后院,围着前后两院建了精致的屋舍,前院是青石板铺成的平整的院坝,两旁栽了景观树,从前院侧边的一条小道通往后院,后院是一个花园,园中正百花争艳,芳香扑鼻。正中有一座小亭楼,亭楼前的空旷处有一男一女在比划武功,一旁站了七八人围观,脸上无不是喜悦。
这男的五十来岁,穿一身黑衣,络腮胡,体阔腰圆,使一把长柄大刀,好似一头猛虎下山,正是秦总镖头。这女的,只十七八岁年龄,着一身绿衣,发如青丝,脸如美玉,一双大眼睛格外迷人,身形婀娜,动作灵巧,舞一把二尺利剑,真如一只孔雀翩飞,乃是秦府千金秦盈盈。
书生瞧着盈盈的姿容,竟抿嘴乐了,心中说:“这倒也值,就怕是个丑八怪,全然没趣味。”
两人正比在兴头上,家人无法通报,书生也不言语,只在一旁欣赏这比试。
秦总镖头勇猛有力,刀刀紧逼,奈何盈盈行动轻盈,轻松避开,如同一只笨拙的猫抓不住一只灵活的蜻蜓。秦总镖头发力猛,一旦对方避开,收身就显迟缓,破绽便露出了,所以从表面上两者势均力敌,实则盈盈技高一筹,只是碍于父亲的情面不便反击。但一旁观战的秦家人看不出太多名堂,只顾着为这些精湛的招法叫好。书生心中更喜,对盈盈更满意了。
比划了三十余招,盈盈虚晃一剑,随即收身撤剑,说:“父亲老当益壮,女儿还是战胜不了。”秦总镖头心中清楚,哈哈大笑,说:“非是女儿不能战胜为父,实是女儿不愿让为父失了体面,好,好!”这前一个好是为女儿学艺有成叫好,后一个好是为女儿的一片孝心叫好。
秦总镖头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家人和书生,将刀递给下人,拿过丫鬟手中的毛巾擦拭脸上的汗珠,边问家人:“什么事?”家人说:“这位公子说有大生意要和总镖头商量。”家人的眼睛看向书生。秦总镖头脸露不快,说:“能有什么大生意,我不是说过今天我女儿回来,没有要紧事不要来找我!”
未待家人解释,书生便上前说:“总镖头莫怪他,是我执意进来的。”
旁边一位男子粗声大气地说:“有什么大生意给我说吧!”这男子二十六七岁年龄,生得孔武有力。书生问:“你是?”男子自信地说:“我是秦家大少爷。”书生却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说:“原来是秦大少爷,可惜我这生意你还做不了主!”
从未有人如此小看自己,秦大少爷心中甚是不快。秦总镖头倒好奇了,将毛巾交还丫鬟,疑惑地说:“哦,不知公子贵姓,有何大生意需要我镖局效劳?”
书生也不客气,说:“鄙人姓段,我这生意大,容我喝杯茶水慢慢细说。”
书生这副张狂气焰早惹恼了一旁的盈盈,怒视着书生说:“一个穷酸书生,休在我秦家镖局撒野!”
书生只哈哈一笑,不作理会,径直走到正厅,寻了个偏座坐下。
秦家人莫不愤愤不平,却又无奈地只得随着书生来到正厅。秦总镖头吩咐下人上来茶水。盈盈和秦大少爷气得四眼发白。独书生安然自若地坐着。
秦总镖头强压住怒火,问:“段公子想走什么镖?”
书生说:“走人镖。”
秦总镖头说:“人镖比货镖难走,镖为何人,酬金多少?”
书生说:“镖就是我,在下只有酬金一文钱。”
一文钱走一趟人镖,闻所未闻,书生这句话说得众人都是愕然。
盈盈忍不住噗嗤笑了,诙谐道:“段公子倒把自己的分量拧得很清哩!”言下之意是讽刺书生只值一文钱。
秦大少爷已咽不下气愤,吼道:“来人,把这个疯书生给我赶出去!”
书生非但不惧,反而笑着说:“在下只有一文钱,不代表在下只出一文钱,烦请贵镖行先开个价。”
秦总镖头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这怪书生虽然满口狂言,却并非无根无茎,他更充满了好奇。秦总镖头止住秦大少爷,问书生:“段公子想去哪里?”书生说:“赴京赶考。”秦总镖头更是疑惑:“赶考也要走镖?”书生说:“在下好多管闲事,惹是生非,所以需走镖以保平安。”
盈盈鄙夷地说:“好歹还有点自知之明!”
秦总镖头亦觉有趣,顺问:“照你的意思,需几人保你的镖?”
书生说:“只需一人,武功最好的一人。”边说边瞧向盈盈。
秦总镖头的脸再也绷不住了,怒气尽泄。盈盈十二岁时外出学艺,至今五年才回,他哪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风餐露宿地为这个穷酸书生保镖。
盈盈佯装正经地说:“你是要本小姐为你保镖?可以啊,不过本小姐可不是说请就能请的,第一,本小姐要高兴,第二,你要出得起价格!”这话说白了就是拒绝,第一她不高兴,第二,书生只有一文钱。
哪料书生不识趣,竟洒脱地说:“小姐今日与家人久别重逢,岂能不高兴,这第一点已经具备了,至于第二点,小姐开个明价,我好支付。”
书生这么诡辩倒让在场的人无比诧异,却又无可辩驳。
盈盈气愤难平,便恨恨地漫天要价:“一万两,你出得起吗?!”书生竟饶有把握地说:“我要拿出了,小姐可否守信?”盈盈愣住了,万一这怪人真拿出了,自己如何下台,“这——”
书生从容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和一封信,说:“现钱呢,我实在拿不出,但我这块玉佩一定值一万两,甚至十万两,不信可看保函。”
秦大少爷立即驳道:“哪有一块玉佩值一万两的,再说,我们这里是镖局,不是当铺!”
书生根本不理秦大少爷,只管把玉佩与信交给秦总镖头,说:“总镖头看了,必定觉得值这个价。”
秦总镖头端详着玉佩,突然眼睛大睁,眉头紧皱,急切地拆开信件。
信件中如此写道:“秦贤弟别来无意,兹有一事不得不麻烦贤弟。犬子世昌,爱文不好武,妄图赴京考取功名,然我夫妇仇家甚多,世昌又好招惹是非,以防不测,恳请贤弟念及交情,派一武功高强之人加以保护,段氏夫妇不胜感激!”
秦总镖头脸上不由得戴了笑意,这让秦家人完全不懂。秦总镖头对身旁的秦夫人说:“夫人啊,是段恩公!”秦夫人惊诧地问:“天仙子段恩公?”秦总镖头点点头,起身恭敬地走到书生身前,抱拳道:“不曾想是贤侄,怠慢了,还望贤侄见谅!”
书生也恭敬地回礼道道:“伯父甚好,是小子无礼了!”
尔后两人均笑起来。
秦总镖头吩咐下人,说:“赶紧准备酒菜,为小姐接风,也为贤侄洗尘。”
盈盈和秦大少爷看得莫名其妙,父亲对这怪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客气。
盈盈不解地问:“爹爹,这人是谁?”
秦总镖头说:“容我细说。”
二十八年前,秦家镖局在同行中尚未显赫,生意远不如现在的红火。那一次,镖局难得接了一趟大单,要将一批贵重的珠宝押至山西。秦总镖头正想凭此镖打响名声,熟料在途中遭遇劫匪,劫匪不但武功高强,而且凶残狠毒,随行的手下死的死伤的伤,秦总镖头的父亲老镖头身中数刀而亡,秦总镖头也受了重伤,岌岌可危。亏得段世昌的父亲段明常正好经过,段明常江湖外号天仙子,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当即拔刀相助,击退了劫匪,救下了秦总镖头。那年,秦夫人正怀着秦大少爷,若秦总镖头也遇害,镖局哪会有今日的光景,不过遗下一对孤苦伶仃的母子而已,所以这段恩情于秦家显得格外厚重。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在秦总镖头的精心经营下,秦家镖局的名声在江湖上已是响当当,若称第二,其它镖局没有敢称第一的。段明常后来与峨眉派的万清相恋,万清孕了段世昌,被峨眉派逐出师门,段明常也退出江湖,带着妻儿归隐山林,住在湖南岳阳。
当下书生同秦家人入席吃饭,秦总镖头和秦夫人对书生变为热情备至,盈盈和秦大少爷对书生依旧成见很深。听闻了端详,盈盈恍然明悟,对书生说:““原来师父时常挂念的小师妹就是你娘。”书生点点头,问:“大师伯她老人家可好?”照如此说来,书生和盈盈也算半个同门。盈盈说:“好得很!”又怀疑地盯着书生说:“不过我就纳闷了,你父母都是武林高手,你怎么可能不会武功呢!”
书生说:“我天性不好打打杀杀,何况武能治一时,文却能治一世。”
盈盈古怪地笑了笑,说:“说得倒一套一套的。”心中却根本不信书生不会武功,何况她很希望书生会武,那样她就不用被逼去保镖了。明摆着,书生就是仗着秦家欠他段家的恩情要她走这趟厌烦的镖,书生这般古怪,到底打了什么算盘谁知道呢!盈盈越往深处想,越认定书生隐藏了武功,便生了一个试探书生底细的法子。
盈盈与书生中间隔了一个秦大少爷,盈盈站起身,伸手够过书生面前的酒杯,替书生满上酒,佯装笑脸赔罪道:“盈盈先前不知段公子和我家的渊源,多有得罪之处,这里以酒向你赔罪,望你见谅!”言毕向书生双手恭敬地将酒杯捧在身前。
秦总镖头不知盈盈的诡计,沾沾自喜地对秦夫人说:”你看,我们女儿真的长大懂事了!”秦夫人也是一脸欣慰。
书生起身冲盈盈友善地笑了笑,正欲接过酒杯,岂料盈盈暗运几分内力在酒杯上,手腕轻轻一抖,酒杯直直朝书生飞去。
盈盈期盼着书生本能地接住酒杯,潇洒地饮下。
哪想到书生毫无反应,酒杯重重砸在书生的胸口,酒水洒在衣衫上,酒杯摔在地上,叮的一声脆响,瓷渣四飞五散。书生则“哎哟”一声痛叫了出来,慌忙捂住胸口,哪来潇洒,尽是狼狈。
盈盈张圆了小嘴,吃惊又失望。
秦家人岂会看不出盈盈这是要试探书生是否会武,见书生果真毫无抵挡之力,也是惊异。很快,秦总镖头就改为责备地说:“盈盈,你这是做什么!”
盈盈似乎受了莫大的屈辱,嘟着小嘴。
秦总镖头又关切地问书生:“贤侄没事吧?”书生强作笑颜,说:“没事,小姐只是不信我真不会武功,以此相试,伯父无需动怒。”书生坐下身子,却忍不住用手轻揉胸口,分明疼得厉害。
盈盈瞥了一眼书生,闷闷地坐下了。
秦总镖头叹息一声,圆场道:“哎,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并不舒坦,只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贤侄这样挺好。”
盈盈已验出书生真不会武功,那么自己真要为书生保镖了,心中无比烦闷,脾气又钻了出来,全然不顾书生刚帮她说了话,冷言奚落道:“我倒觉得你多少该学点武功,不然你这么张狂,谁都看不过眼。”
秦总镖头面露尴尬,斥道:“你怎么说话的!”
秦夫人急忙在桌上捏了捏盈盈的手。
书生丝毫不怒,竟笑呵呵地说:“小姐说得极对,所以我才来贵镖局寻求帮助。”秦盈盈一听更气,数落道:“你倒好,自己不喜欢打打杀杀,却让人家为你做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