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同行,比书生和盈盈二人一路热闹了许多,尤其是三个女子,似有说不完的话,笑不尽的料。盈盈不骑马,改而钻进玉婉和小豆的马车中,车中闷热,便掀了顶盖,顿时凉风袭来,十分舒适。反观三个男子,王海驾着马车,不怎么说话,董泰性格开朗一些,但仅和王海不时说几句话,偶尔搭讪搭讪小豆,看得出,董泰和小豆之间是郎有情女有意。书生呢,三个女子在车中说些女人的事,他插不上话,与董泰、王海又寻不到话题,落单了。盈盈也不管书生,玉婉见书生在一旁无聊,向盈盈示意,盈盈不以为然地说:“正好让他消停一会儿!”书生无奈,只得多看沿途风景,权当郊游。
书生望见一块形如猛虎的巨石,好歹逮住了话机,夸张地嚷道:“快看那块石头,好像一头虎!”岂料根本不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三个女子随意望了一眼,继续演女人之间的那台戏,董王二人也粗粗瞧一眼,继续赶路。书生傻呵呵一笑,兀自说:“难倒不像吗?我觉得很像啊!”完全在自娱自乐。
这个轻狂的智者,竟也有被无视、找不到存在感的时候!
这一日,六人经过一处河畔,西南向窜来的河流在这里急速转弯,朝东南向奔去,河流南面是一座被河流拥抱的山,北面被河流冲刷出一块开阔而平坦的空地,生出许多娇嫩的小草,似一块墨绿的玉佩卡在这山水间。正是七月盛夏,山清水秀,绿意盎然,远离人烟,真是幽静的仙乡。书生好生欢喜,下了马沿小道狂奔到草地,舒展四肢,躺在草丛里,尽情享受大自然的馈赠。
盈盈等人见这地方风景秀美,心中喜爱,纷纷下了马或车。刚好晌午,带上干粮来至河边,打算在此就着午餐歇息片刻。
书生憧憬道:“我真想在这里建一栋房子,长居于此!”
盈盈故意试探地问:“真的?”
书生说:“真的!”
盈盈说:“好呀,那你就在这里,我也护镖完毕,可以回家了!”
书生慌忙坐起身子,嘿嘿一笑,说:“那不行,我还是要去京城。”
盈盈鄙夷地撇了撇嘴,她就知道书生不会真在此安住,不过假如你真对她对说“保镖结束,你可以回家了”,她恐怕也会大叫一声“啊”,满脸的不乐意。现在,二人被一根无形的钱捆绑在一起,谁也不愿离开谁。兴许,这根线就是天上那位月老的吧!
几人坐在草地里简单吃了饮食,书生跑到河边捡小石子打水漂。盈盈也觉好玩,去与书生比试,她暗将内力运于石块上,书生哪里敌得过。
书生说:“你这是作弊!”
盈盈一脸得意,说:“这不叫作弊,这叫智慧!”这是用书生说话的口气来对付书生。
书生无法反驳,说:“学得倒挺快啊!”
盈盈故作无奈地说,说:“没办法,听得太多,脱口而出了!”
书生又傻乎乎地笑。
两人间的甜蜜让玉婉无比羡慕,这种羡慕很快与自身的无奈形成强烈的反差,脸上浮现出团团忧愁,我今生能否有一段这般自在潇洒的恋情!然而她比谁都清楚它的答案,自己没有恋情,只有政治。别光顾着眼红豪门贵族表面的风光,隐藏在他们心中的苦楚有谁知道呢?
书生突然想到一事,向玉婉说:“徐姑娘,你先前可是答应为我抚琴的。”
玉婉说:“莫非公子此刻有雅兴?”
书生说:“妙山妙水,若有妙音岂不更妙?”
玉婉让小豆去马车上取来琴。玉婉席地而坐,将琴摆在身前,试拨几下琴弦,优美的音乐便在山水间漂荡。
玉婉稍息片刻,纤细而洁白的随即开始在琴弦上轻拂,变幻出无数音符精灵,飞入耳中,渗入心中。琴声先是流畅柔和、肃穆亲切,在草木凋零的寒冬里,只有梅花在风雪中向人摇曳着它微笑的脸庞。
继而一转,玉婉的手指在琴弦上舞动起来,琴声变得清澈透明、空灵轻盈,一朵朵晶莹剔透的梅花在寒风中翩翩起舞。
再一挑,玉婉的手指不停地在琴弦上翻滚,琴声顿时波浪起伏、苍劲刚健,风雪交加的夜里,梅花坚挺于枝头,不卑不亢!
此曲便是那《梅花三弄》!
此刻,众人只觉心脏随着玉婉的琴音跳动,神思跟着玉婉的琴音掠影,没了自主,身围不是盛夏,而是隆冬腊月,不禁感到阵阵寒冷,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唯有傲梅几点红。
此时,盈盈想到镖局遭受陷害,想到孩童遭受残害,想到毒镖党的残忍歹毒,想到天下的种种不平与悲惨,这些不正是人世间的寒风暴雪吗?盈盈的情绪激昂到极致,拔出剑飞往空中,尽情挥舞她淋漓的剑法,在空中撒下一朵朵、一串串梅花。
音如天籁,剑如仙舞。
那空中舞剑的女子不正是一朵率直坚韧的梅花吗?
那坐地弹奏的女子不也是一朵高洁脱俗的梅花吗?
缓缓地,玉婉翻滚的手指转为轻轻弹拨,琴音归为平和柔美。风雪过去,阳光照来,一朵朵梅花依旧微笑于枝头,喜悦的春风在挥手打招呼,整个大地园林呈现出一片锦绣灿烂的景象。
盈盈将内力汇聚于剑端,猛力一劈,水中嘭地一响,炸出丈高的水花,折射出阳光的七彩,是一朵五彩缤纷晶莹剔透的巨花,盛开于青山绿水之间。
书生等人看得如此如醉,纷纷情不自禁鼓掌叫好。书生如吃饱了美食饮足了佳酿,欣然回味道:“琴音美,人更美;剑舞妙,人更妙。徐姑娘的琴音和盈盈的剑舞真是绝配,若每日如此,便是换我去做神仙我也不肯!”书生这话表面上只是夸赞,里层其实蕴涵了不正经,加上一脸怪笑,分明露出了男人的贪婪!
玉婉羞赧地说:“公子说笑了。”
盈盈则直接数落道:“不要脸!”
书生淡笑道:“倘若靠不要脸这心愿就能达成,我这脸真不要了!”
玉婉被逗笑了,说:“公子真会说笑。”
盈盈则厉声骂道:“真不要脸!”
一面刚烈如火,一面柔情似水,然而水火之间,最有情趣,在这瞬间书生真有了那么几分心动!
收捡好东西,董泰抱了琴,王海拧着剩余的干粮,六人沿着小径走向大道。途中,书生将小豆喊到一旁,小声问:“你家小姐可曾许配于人?”小豆说:“小姐虽然还没有许配于人,但与许配了差不多。”书生顿感失落,问:“莫非她有意中人?”小豆说:“那倒不是,是景王要娶小姐为王妃。”书生心中安坦了,说:“那只是他想娶,不代表小姐想嫁!”小豆说:“可是景王要娶,老爷和小姐只得答应,以前小姐年龄小,还能推脱,前段时间景王又来提这事,小姐才借口南下省亲以逃避。”书生“哦哦”点头,明悟了几分,陷入思量。
回到大道,盈盈好奇地问:“你们俩在说什么悄悄话?”
小豆照实说:“段公子问我家小姐可曾许配于人。”
盈盈瞅了书生一眼,脸上变得很不欢愉,心中闷闷的。她虽时常奚落书生,但两人相处已久,书生身怀奇才,又对她关怀备至,她心中那颗爱的种子早已发芽,只是不愿说出而已。
玉婉面色羞红,只做不知,心中却万般无奈,这婚事像一个魔掌牢牢掌控着她。
书生恢复了他那轻狂的神色,浅笑道:“既然徐姑娘不愿嫁那人,并不是什么难事!”表现得极有底气。
徐家正与严嵩父子明争暗斗,处处谨慎,如履薄冰,偏偏景王垂涎玉婉的美色,欲娶之为妃。景王仗着有严嵩父子撑腰,骄奢淫*逸,作恶多端,且不说人品不济,一旦徐派斗垮严派,景王必不得势,那时玉婉何去何从呢?可当下,徐派还没有足够的资本与严派摊牌,不敢公然拒绝景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奈何徐阶聪慧,想破头颅也想不出好法子,只能先拖着。可如今玉婉到了成婚年纪,景王又明求暗逼,徐家已经很难再拖下去,玉婉似乎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
玉婉望着书生那张轻狂的脸庞,心想,此人好出怪招,说不定真有妙法,渴切地问:“公子有法子?”
书生干脆地答道:“当然有。”
玉婉问:“什么法子?”
书生却神秘地笑道:“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不过你大可以把这事抛之脑外了。”言毕又是轻狂地笑。
玉婉见书生说得这么有把握,知道他真有法子,但书生既然不说,自己不好再问,也附和着笑了笑。但她怎么可能做到抛之于脑外,她比谁都清楚,这绝不只是一桩简单的婚事,更是一场散发着浓浓血腥味的政治*斗争。书生虽奇智惊人,可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这种厉害关系不是平常人可以掌控的,书生的法子能否适用尚是大大的问号。玉婉早已铁了心,到了那么一天,若真的无计可施,必定强装笑颜应诺,用自己的身体和幸福去换取政治上的喘息之机!
盈盈心中的醋意未消,对书生说:“既然你什么事情都能解决,我也有一个事情想问问你该怎么解决!”
书生问:“什么事?”盈盈这丫头简简单单的,除了毒镖的事情,他真还想不到她会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
盈盈说:“如果你必须得天天和一个你讨厌的人在一起,你该怎么办?”
众人一听,都乐了,盈盈分明说的就是她和书生。
书生眼睛一转,稍作思量,认真地说:“办法很简单啊!”
盈盈嚷道:“那你说!”
书生示意盈盈附耳细听。盈盈照做。
书生小声说:“不再讨厌他,爱上他不就行了!”言毕笑着翻身上马。
盈盈的小脸蛋儿羞恼得通红,大骂道:“你,你,真不要脸!”
书生策马前行,还得意地哼着小曲儿。
盈盈气得直跺脚,说:“气死我了!”心中哪里是气,分明是喜哩。这个小姑娘自己不知道,在书生的轻狂下,在书生的挑逗下,在书生的关怀下,她心间那颗小嫩芽像被施了肥,正在疯狂地成长!
两日后,六人来到河南境内的一个集镇。这集镇名叫驻马店,虽只是一个集镇,但地处南北交通要道,建有驿站,人流频繁,半分不输旁边的县城。寻客栈住了一夜,次日吃早点时,书生说:“今天我们不赶路,去拜访一位江湖名人。”
盈盈好奇地问:“谁?”
书生说:“药王。”
盈盈说:“我听师父说过,江湖上有一位神医,因为用药匪夷所思,人们称他为药王,他就住在这里?”
书生说:“对,就在这个小镇上。”
盈盈疑惑地说:“你怎么会知道?”
书生说:“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除了聪明才智,还有极重要的一点,正是对相关信息的全面了解和储备,如果诸葛孔明——”
盈盈赶紧制止道:“停,又开始卖弄你那一套套的破理论了!”
书生本想说“如果诸葛孔明不事先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哪能有隆中对”,但被盈盈生生掐断了,只得把后半句咽回肚中,脸上憋得难受,便拿起一个馒头干嚼,舒缓面部肌肉。
玉婉说:“这药王我也知晓些许,听说是个怪人,五年前皇上得了怪病,太医院医治不愈,有人提到他,皇上派人来请他去知病,他却说太远不去,只问了皇上的病症,开了一道方子让人带回,这方子上的药物与太医院开的完全一样,唯独多了一样药引,竟是地龙。”
盈盈问:“地龙是什么?”
书生清淡地说:“就是蚯蚓!”
盈盈白一眼书生,将筷尖对着书生,说:“我有问你吗?”
书生只得继续啃他的干馒头。
玉婉接着说:“太医不敢用,这可是对皇上的大不敬,皇上病痛难忍,只得下令依法试用,却很奏效,皇上的病情迅速好转。”
盈盈感到不可思议,说:“用蚯蚓当药引,真是稀奇!”
书生自豪地说:“奇人有奇法,正常。”这句话既在夸药王,又在赞自己。
盈盈又不屑地白一眼书生,数落道:“就忘不了往自己脸上贴金!”
书生嘿嘿地傻笑。
玉婉微微笑了,这一对欢喜冤家啊!
打听下,几人来到镇西的一栋房舍,远远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普通的土木屋院,双开的大门上挂着写有对联的木匾,上联为“悬壶济世无富贵”,下联为“妙手回春非神仙”,横批为“药到病除”。
玉婉端详了对联,问:“段公子以为这对联如何?”
书生赞道:“好,很好!”
玉婉说:“你不觉得上下联对仗有点不工整?”玉婉指的是“悬壶”和“妙手”对不上,前者是一动作,后者乃一事物。
书生说:“既合场景又有气派,何必在意是否对仗工整,不过是些让人拘泥的规矩,却不知困扰了多少人!”
玉婉认定以书生表现出的智慧必是才高八斗,却不死扣字眼,和那些书呆子截然不同,佩服地说:“不拘陈规,公子所言极是!”
正此时,一群人抬着一口棺材怒气冲冲涌进屋中。抬棺材的四个汉子头戴孝帕,棺材旁走着一男一女,身穿孝服,男的神情哀伤,女的不停抽泣,为首还有一个黑衣壮汉,也头戴孝帕。
屋中只有一位账房老人,双鬓和须尖皆已花白,六十余岁,人们称呼他福伯。福伯正在盘账,瞧见这群人进屋,惊慌停止拨动算盘,起身问:“你们做什么?”
黑衣汉子不由分说,只一把推开福伯。
福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再问:“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已看出来者不善。
盈盈心中恼怒,欲相助福伯。
书生伸手拦住盈盈,说:“先看个究竟!”
盈盈平常爱和书生抬杠作对,在正事上却对书生言听计从,先忍下了怒火。
四汉子不理福伯,只管从后门冲进院中,将棺材往地上一搁,咚的一声。黑衣汉子朝里屋大喊:“沈兴南,你快出来!”
很快,从里屋走出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这老者长了一张不好看的圆脸,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看着邋遢,衣衫却甚是整洁。正是药王沈兴南。这姑娘倒生了一张乖巧可爱的娃娃脸,齐齐的刘海微微拱起,令她又多了几分乖巧,大大的眼睛满是天真的目光,让她再添了几分可爱,身形匀称,穿一身朴素的紫色衣服。正是沈药王的独女沈灵儿。
沈兴南以为这些人是来求他医治,高傲地说:“难倒你们不知我的规矩:将死之人不医,死人更不医!”
黑衣汉子凶恶地说:“你少装清高了,你还我姑妈的命来!”眼神中不只有愤怒,更充满仇怨,恨不得立即要了沈兴南的命。
沈兴南疑惑地问:“我何时害你姑妈性命了?”一瞧穿孝服的男人,心中一惊,说:“莫非你母亲去世了?”
孝服男子呜咽着说:“正是,昨夜去世的。”
沈兴南心感诧异,问:“如何去世的?”
黑衣汉子斥道:“你还装,我姑妈明明就是被你害死的!”
沈兴南反问:“我为何要害死她?”
黑衣汉子说:“你不认账是吧,我问你,我表弟前几日是否在你这里为我姑妈开了方子捡了药?”
沈兴南说:“确有此事。”
黑衣汉子说:“是否开的泻火药?”
沈兴南说:“无假。”
黑衣汉子说:“我姑妈正是喝了你开的药后死的,不是你害死了她还是谁害死了她!”
一旁的灵儿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你姑妈虽然肝火肺火均旺,但不足以致命,爹爹开的药只是温和的泄火药。”声如黄莺,甜美悦耳,配着她的娃娃脸,齐刘海,又让她有了几分稚气。
沈兴南为病人看病时,灵儿一直在身旁学习,知道父亲开了什么药。
黑衣汉子说:“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承认!”又对孝服男子说:“表弟,你把他开的方子拿出来让他自己看。”
孝服男子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写了字的纸片,黑衣汉子夺过纸片递给沈兴南,说:“你自己看吧,是不是你开的方子!”
沈兴南接过纸片一看字迹,说:“不错,确是老夫开的方子。”突然眉头一皱,不解地说:“不对,这龙胆草怎么会是十二克?”
黑衣汉子说:“你不是药王吗?你若不清楚,我们怎么会清楚!”
沈兴南沉思道:“这龙胆草胃虚之人慎用,若真是十二克,哎,我不可能这样开——”又去瞧棺材中的死者,死因无假。沈兴南不禁手中发抖,死盯着方子,怀疑地说:“难倒是我笔误?”
这伙人一听,顿时来劲了,俨然手握正义的法宝,纷纷仇视着沈兴南。
黑衣汉子说:“好啊,你就一笔误,却害了我姑妈的命,亏你号称药王,我看你是毒药王!”
穿孝服的男女随即抚着棺材大哭。男的哭道:“娘啊,你死得好冤啊,儿还没来得及孝敬你老人家啊!”女的哭道:“娘呀,你就这样被人活活害死了啊!”听着真是凄惨无比,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