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菜一汤的价钱,本是不足一块大洋。可就在朱正春起身准备去柜台结账的时候,他发现刚才与店掌柜窃窃私语的那个店小二竟是不见了踪影。一时情急,他只好很干脆的摸出一块大洋拍在桌上,二话不说,就领着大家匆匆的往外走。
店掌柜见了,面露着急神色。他从柜台里边一路小跑着出来,正要上前搭腔是想拖延时间,却不想朱正春猛地回头过来一个瞪眼,他吓得不敢吱声,畏畏缩缩退回了柜台边。
为了不让大家担心,朱正春钻进马车,就立即放下了车帘子,算是躲在里面,不想让人瞧见。
“春哥,我们今晚不住客栈吗?”
万大宝赶着车,有些漫无目的。
“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我们试着找找看,能不能租到便宜点儿的屋子,店铺也行。若是实在没办法,那就只能住客栈了。”
朱正春收回心神,神情肃穆。他觉得眼前最重要的还是找到住的地方,而到底是谁在暗中盯上了他,这件事并不着急,还是缓缓再说。
“好嘞,那我们就先从这城东找起。”
万大宝放慢马车,左顾右盼,留意着街道两边的人家,商铺。
马车内,曹玉玲一脸心事,说道:“少爷,其实你的事,大宝已经跟我说了个大概。”
朱正春耸耸肩,显得无所谓,笑着说道:“天下之大,不可能没有我朱正春的容身之所。”
“少爷,我是想说…”
“你等会儿!”
朱正春手一抬,打断道:“我已经不是朱家少爷了,你们往后也别再叫我少爷。我听着…不大舒服。”
“不叫你少爷,那我们要叫你什么?”
“春儿?小春?估计你们叫不出口。要是叫我阿春,这又太难听了。”
朱正春琢磨一番,说道:“有了,我之前取过一个别名,叫做朱有仁。那从今往后,你们就叫我阿仁,不准叫再叫我少爷,也不准再自称奴婢,这些你俩可都要记住喽。”
“这样会不会太失礼了。”
曹玉玲迟疑一阵,她见宝儿一直不搭腔,就只好点头说道:“那好吧,反正我们都已经出来了,那之前的事就尽量忘得干干净净的好了。”
朱正春嗯了声,说道:“这就对了,我也要改口。宝儿…还叫宝儿好听,那你…”
“我比少爷年长几岁…”
“我怎么又成少爷了?”
朱正春知道她们一时改不了口,可听着“少爷”这个称呼,他的确很难受。
“是阿仁…是我比阿仁你年长几岁。”
曹玉玲眼带笑意,说道:“要是阿仁你不嫌弃的话,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或是叫我玉玲姐也可以。”
“好的,玉玲。”
朱正春是巴不得这么叫,毕竟只有相互亲近的异性,才适合直呼其名氏。况且,朱正春老早就没有再称呼曹玉玲为“曹姐姐”了,他一直在等着改口,直到今天。
“不过阿仁…”
曹玉玲佯装生气,说道:“你也说了,如今你已经不再是朱家少爷。可是刚才那顿饭顶多也就几百文钱,你却要这么大方的甩给人家一块大洋。”
“这个…刚才是我想摆阔来着。”
朱正春一脸歉意的笑着,说道:“玉玲你别生气,就这一次,我下次再也不犯这种少爷毛病了。”
曹玉玲抿嘴笑了笑,说道:“阿仁,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眼下我们手头紧,这日子还得细水长流的过下去。不过就算这日子过得苦点,只要大家能开开心心的生活在一起,那就比什么都要强。”
朱正春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心里暖暖的,觉得踏实无比。他知道曹玉玲说的是心里话,可他又怎么会忍心让曹玉玲与宝儿过上苦日子?
我让你们跟着我出来,可不是让你俩来陪我吃苦受累的。
暗暗摸着口袋里这仅有的八块大洋,朱正春默然无语,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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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理来说,城南的屋子一般都是大户人家的宅邸,用不着考虑在这一片找住的地方。故此,马车从城东一路逛到城西,再到这鱼龙混杂的城北,总算有了结果。
这条幽静的死胡同里,一间带着小院的屋子正等待着房客的到来。它看上去是旧了点,不过屋顶是刚翻修过,遮风挡雨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讨价还价一番过后,这间屋子最后以每月三块大洋的租金成交。可按照规矩,朱正春得预付,也就是多压一个月的租金,一共是六块大洋。
心想着先住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朱正春一咬牙付了房租,口袋里就只剩下了两块大洋。
送走了房东,朱正春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心道:看来这日子,真是要苦上一阵子了。
刚进到院子里,曹玉玲与宝儿就不约而同的撸起袖子,打来井水,洒水扫地,除尘擦窗,忙着归置屋子。
朱正春也想动手帮忙,却被曹玉玲一句“这都是女人的活儿”给拦下了。插不上手,他与万大宝只好干坐在井边,负责提井水。
“对了,大宝。”
朱正春回头望了眼正忙活着的曹玉玲与宝儿之后,这才问道:“大宝,你这趟出来不会也跟我一样吧,你…你身上兜了多少钱?”
“春哥…”
万大宝瘪瘪嘴,从裤腰带里摸出三枚镍币,说道:“我…我也就只有这三十文钱。其实临走的时候,我爹想给我钱来着,只是我…”
“我知道你的用意,你不要你爹的钱,是想告诉你爹,你跟着我不愁没钱花,这样他也就不用为你担心了。”
朱正春撞了下万大宝,笑着说道:“大宝,你做的没错,我要是你,我也会这么做。”
“要不…”
万大宝猜到朱正春不会答应,可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要不…我替你问问玉玲姐还有宝儿,说不定她俩带着钱。”
“你可千万别去。”
朱正春一手按在万大宝的肩上,说道:“大宝,不是春哥我嘴巴上强硬。只不过身为男人,若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你肯花女人的钱吗?”
“当然不肯,打死我也不肯!”
万大宝眉头拧成一团,想了想,说道:“春哥你别发愁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去货场码头找份差事,替人扛包做苦力,估计一个月也有两块大洋好拿。”
朱正春失声大笑,起身说道:“要去也是我们一起去,做兄弟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受累的。时候不早了,你先呆在家里给她们搭把手,我出去买点米回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
曹玉玲从厨房出来,招呼着说道:“你俩快洗洗手,准备吃晚饭了。”
晚饭?
人家常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这没米,没油,没盐…也能有晚饭吃?
朱正春莫名的笑了,笑容里满是惊喜与宽慰。这还不止,他感觉心头的那股暖意又再一次涌了上来,整个人无比踏实,舒心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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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四方桌上,一碗油亮亮的大蒜炒青菜,半筲箕的玉米糙饼。
朱正春左手托完下巴,又换上右手托着,直至最后忍不住咧嘴笑了,问道:“这如此丰盛的大餐,你们是怎么烧出来的?”
曹玉玲会心一笑,胳膊肘拐了下宝儿,说道:“宝妹子,你都一天没说话了,难道就不觉得憋得慌?”
“玉玲姐…”
宝儿娇嗔一句,提手擦了双筷子递过去,说道:“少…阿…你还是先尝尝味道再说吧。”
“我叫阿仁!阿仁!”
朱正春笑着叮嘱一句,接过筷子夹了根青菜,咀嚼一阵,蹙着眉头说道:“两个问题,一个是这盐味哪里来的,还有这看上去油光闪闪的,怎么吃起来…又好像没有油味。”
曹玉玲与宝儿低头扑哧一笑,一个可爱,一个迷人。
“宝妹子,还是你来说吧。”
曹玉玲这么讲,是想让宝儿放下心中的包袱,别再跟朱正春赌气了。
宝儿抿了抿嘴,挨个儿指着,说道:“这玉米饼就不用说了,自然是玉玲姐从她家里带来的。而这碗青菜,还有大蒜,是奴婢…是我在屋子后头的菜园子里找到的。至于这盐味嘛,还是让玉玲姐来告诉你吧。”
朱正春盯着她俩相互谦让的模样,心里美滋滋的。
曹玉玲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家里也没什么东西,不过能带上的我都带来了。我不仅带了盘缠,衣裳,玉米饼,还有盐。”
“盐是好东西,玉玲想的真周到!”
朱正春重重的点点头,问道:“那这油呢,你是带的猪油,还是菜籽油?”
“都不是。”
曹玉玲捋了捋耳边的发髻,说道:“我们穷人家在没油吃的时候,尝尝会拿稻草,或是麦子的秸秆在锅里擦上几遍,这样炒出来的菜就会泛着一些油光,让人看上去会更有食欲。”
“真是这样的吗?”
朱正春高兴的想哭,他揉了揉眼角,说道:“那大家都别愣着了,赶紧尝尝!”
“这个…”
曹玉玲顺手递出玉米糙饼。
“给!”
几乎是同时,宝儿也笑容满面的这么做了。
曹玉玲与宝儿相互之间,是早已知晓对方对朱正春的心意,她俩顿觉一阵尴尬。
“都给我给我!”
朱正春一手一个抓了过来,咬了两口,说道:“第一次见这玉米饼的时候,应该是十年前了吧,那个时候我就想尝尝这味道,现在吃起来…嗯,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味道。”
“你慢点吃,我去给你盛碗汤。”
宝儿两颊通红,羞怯的起身跑去了厨房。
“还有汤喝?”
朱正春眉开眼笑,狼吞虎咽着玉米饼,说道:“好吃!太好吃了!”
这玉米饼,本该是又难吃又难以下咽才对,可是少爷…
曹玉玲迟迟没有动筷子,她凝视着朱正春这似故作好吃的模样,好是一阵心酸,最后却又不禁嘴角一弯,暖暖的笑了。
但愿,这能成为少爷这辈子最为难忘的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