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茶餐厅以后,陶文卓联系了肖铭。
虽然和肖艺晞结婚之前没少被肖铭“刁难”,但对于他这个人,陶文卓还是信任的。他知道肖铭既然答应了要陪肖艺晞去医院,就一定对她的情况有了些靠谱的揣测。当然,肖铭的确没让他失望。
“你明天陪她去?”他在电话那头思忖了片刻,“也行,那你提前预约心理科的专家号吧。”
陶文卓在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听完便皱了眉:“心理科?”
“嗯。我也只是猜,不过很有可能是这样。”肖铭自说自话了一会儿,才又问他,“你已经见过晞晞了吧?没觉得她有什么变化么?”“精神状态比之前要好。”打开出租车副驾驶座的车门,陶文卓迈开长腿跨进车内,对司机报了个地址。
“好很多。”捏准他的用词,电话那头的肖铭稍稍短叹,“再说你也知道,她刚好在去年的前天流产。其实比起怪你,她更怪自己,而且一直没走出来。如果这就是引爆点,那就说得通了。”他最后陈词总结,“现在的晞晞是晞晞的第二重人格。”
出租车经过A大的校门,陶文卓微侧着脸凝视车窗外头的街景,视线没有在母校的正门逗留。
双重人格。解离性人格疾患。
回到家之后,陶文卓查找了不少相关的资料。他在书房坐了一个上午,直到陈姨把午餐端进来,才把注意力从电脑屏幕上转开。自从他跟肖艺晞离了婚,陈姨平时的工作就只剩下打扫屋子和做饭。没有别的事时,陶文卓总会让她早些回去带自家的孙子,工资也从不因此有所克扣。陈姨人老实,明白这是陶文卓好心,便更是对他像对亲生儿子似的尽心尽力。陶文卓忙起来忘了吃饭的时候,她都会叮嘱他要按时用餐。
见她送了饭准备离开书房,陶文卓忽然叫住她:“陈姨,明天你在家休息吧。”
陈姨在门边停下脚步,以为他又是要忙工作的事,眉头就皱了起来:“又要出去出差啊?”她叹息,眉宇间尽是担忧的神态,“你这一年也没休息个几天……”
陶文卓不免一笑,对她这事事操心的习惯倒是不介意,只摇摇头实话实说,“不出差。晞晞身体出了点问题,我明天陪她去一趟医院。”
“晞妹子生病了?那可得赶紧看医生!”一听说是肖艺晞生了病,她眉头便拧得更紧,絮絮叨叨地打开门,“唉,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只顾着工作,都不注意身体……”
等她走出书房关上门,陶文卓看看手边托盘里的午餐,突然就想起从前肖艺晞给他做饭的日子。她在餐馆也要下厨,因此一开始陶文卓是不想让她在家也这么累的。可她坚持要亲手给他和孩子做饭,一脸傻乎乎的笑容,认真地解释给他听:“给家里人做饭感觉不一样,不是工作。”说到这里,她脸上还有点小得意,“而且我喜欢给你们做饭,你们也喜欢吃。”
那个时候陶文卓抬手揉一把她的脑袋,是真以为他们会一辈子在一起。
现在再回想,却总觉得所有回忆都变了味。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远眺外头簇拥着高楼的树木,借那些绿油油的颜色放松双眼。这幢复式楼所在的社区位于X市南面的郊区,住着十几万业主,整个社区都被划分为十来个小区。原先这个社区是以绿化面积出名,这些年不停新盖楼盘,到底是把绿化给破坏了。
就像他和肖艺晞的婚姻,许多细小的问题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长年累月积攒下来,最终导致他们不得不分开。
陶文卓回忆着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一切。他必须承认,现在的“肖艺晞”更像九年前刚开始与他变得熟络的肖艺晞。
她记得高中时发生的事,却不记得她开店以后跟他交往、结婚以及离婚的过程。她避开他们没来得及降生到这世上的那个孩子,甚至一并忘了肖子卓。取而代之的,是她单身九年的记忆。
按照解离性人格疾患的成因来看,这不过是人类逃避伤痛的一种极端方式。
但这也说明,现在的“肖艺晞”记忆中的生活,是原先那个她潜意识里比她真实的生活更加圆满的生活。
意识到这点以后,陶文卓忽然发现他其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了解她。就好像一年前他们决定离婚的那天,他才恍悟她对她那份事业的坚持并不是因为她有多独立,只是因为她缺少安全感。
当时陶文卓以为肖艺晞是不信任他。
现在他明白,她几乎是不信任任何人。而她自己好像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习惯性地用拇指按了按太阳穴,陶文卓转身回到电脑桌前的转椅上,强迫自己吃完了陈姨送来的午餐,即使味同嚼蜡。下午他依然待在书房里,坐在电脑面前一张一张翻看肖艺晞的照片。他对摄影也有一定的兴趣,学生时代总爱嚎两嗓子,真正开始工作了却只剩下了摄影这个爱好,闲来无事总要拍两张照片记录生活。
移动硬盘里存得最多的就是肖艺晞和肖子卓的照片。
陶文卓慢慢浏览,希望能从中找回一点理智和自信。明明编造“虚假记忆”的是肖艺晞的第二重人格,最先开始对这些真实记忆产生怀疑的却成了他自己。他必须正视这个问题:在家庭方面,他没有足够的安全感。
因此这么多年以来,他和肖艺晞其实都不信任对方。这才是导致他们离婚的关键原因。
这天晚上他意料之中地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陶文卓就开车来到肖艺晞的住处,把车停在楼下等待,没有打电话叫她先带着孩子下楼。他跟肖艺晞约好九点来接他们,提前两个小时到是他的问题,他不会让他们来为此变动计划。
好在肖艺晞也有提前动身以防万一的习惯,九点还差一刻钟的时候就已经牵着肖子卓下了楼。她看到陶文卓已经在楼下等,显然还有些吃惊,低头对小朋友说了句什么,母子俩就小跑着过来了。
她带肖子卓一起坐在后座,帮小朋友系好安全带后还不忘巴着副驾驶座的椅背,稍微把身子探向前向陶文卓道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已经到了,没等太久吧?”
“我刚到。”陶文卓答得轻描淡写,从后视镜中瞥她一眼,注意到她眼睛下边有一圈淡淡的黑眼圈,显然是没睡好。再瞧瞧肖子卓,也是无精打采地瘫坐在那里,既没跟他打招呼,也没有主动开口讲话。而且小朋友的眼睛还有些肿,双眼皮都快肿成了单眼皮,可见昨晚有狠狠哭过。
陶文卓大约就猜到了肖艺晞没睡好的原因。
“阿卓。”他于是没有急着开车,而是通过后视镜看着儿子,“昨天晚上哭鼻子了?”
小朋友原还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不肯说话呢,听他这么一问便委屈而不忿地开口了:“爸爸骗我,爸爸不是要带我们出去玩。”他小嘴撅得高高的,小鼻子一皱,眼里就又有了泪水打转,声音里也带了哭腔,“爸爸要带妈妈去医院……妈妈生病了……”
肖艺晞还是比较心软,见肖子卓要哭了,赶忙去捋他的背脊给他顺气,放柔了嗓音小声跟他商量:“不是说好不哭了吗?妈妈生的病不严重,很快就治好了。小卓答应了不哭的,男子汉要说话算数的呀?”
相比起她这种细声细语的安抚,陶文卓的反应倒显得简单粗暴得多。
“我是说要带你们出去,没说是出去玩。”他转过头来对上小朋友的视线,微拧着眉,语气变得十分严厉,“妈妈生病又怎么了?谁规定妈妈就不能生病了?去医院看医生而已,有什么好哭的?生了病就要去看医生,看医生才能把病治好。”
肖子卓闭着嘴巴不吭声,只眨眨眼,豆大的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他呼吸也急促起来,一下一下抽着气,倔强地不去看身边的妈妈,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爸爸的脸,缓了好一会儿才鼓着小脸断断续续地出声:“要、要把妈妈、妈妈的病治好……”
这股子犟劲倒是像极了他。
陶文卓干脆地伸出右手摆到儿子面前,“拉钩。”
“哼——嗯。”肖子卓打了个哭嗝,严肃地下拉着嘴角伸手跟爸爸打勾勾。
一旁的肖艺晞已经从包里掏出纸巾,替小朋友擦眼泪。而陶文卓还没有把视线从孩子身上挪开,旁若无人地继续问他:“你生病的时候,妈妈有没有哭?”
小朋友仍然拉着嘴角,很快摇了摇脑袋。
“妈妈是不是每次都陪着你去医院了?”陶文卓便再问。
小朋友想都没想,非常肯定地用力点了点头。
点到即止,做爸爸的最后问儿子,“那现在妈妈生病了,你要怎么做?”
肖子卓想了想,抿着的小嘴突然一撅,那双大眼睛马上水光弥漫,眼见着又要哭了。陶文卓挑眉,一点儿也没心软,口吻比刚才又严厉了几分:“才跟你说什么了?怎么又哭了?”
小朋友胡乱地点了点头,抬起小胳膊在脸上乱抹一气,把眼泪都甩掉,再撅着小嘴,抬眼勇敢地看向她的眼睛:“妈妈,我不哭了。”他用两只小手将肖艺晞拿着纸巾的左手捧过来抱住,仰起小脸反过来安慰妈妈,“我陪妈妈去医院,妈妈不怕。”
刚刚一直插不上嘴,这会儿再听儿子这么说,肖艺晞自己好像都要被感动哭了。她笑笑,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又弯成两只小月牙,抬手轻柔地摸了摸肖子卓的头发,“嗯,有小卓陪着,妈妈不怕。”
陶文卓则是探出手稍微用力揉了一把小家伙的脑袋,心道还算懂事,没白教他。
去医院的路上,肖子卓便没再哭闹。
他从头到尾都在跟肖艺晞讲话,像个小大人似的安抚妈妈:“妈妈,生病要吃药,药不苦,妈妈要吃。还要打针,打针痛痛,但是病很快就会好……”他说完治疗手段,又开始给肖艺晞“看诊”,“妈妈你喉咙痛不痛?肚子痛不痛?脑袋呢?”
摸摸这里瞧瞧那里,肖子卓甚至还俯下身趴到妈妈腿上,侧着脑袋将耳朵贴上她的肚子仔细听。
肖艺晞耐心回答他的问题,还乐在其中似的,一点没有不耐烦的迹象。陶文卓在驾驶座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看他们母子俩,没有阻止小朋友,就这么让他做了回“小庸医”。
一个小时过后他们才抵达医院,直奔四楼的心理科。
肖艺晞对这间医院不熟,牵着肖子卓跟在陶文卓后头走,等到了心理科才猛然刹住脚步,略显错愕地看看他:“心理科?”她很是不解,“不是该去脑科医院吗?”
预约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陶文卓没时间跟她解释,便只给了她四个字:“信我。过来。”
不大确定地瞅了他几秒,她最终还是带着肖子卓跟上了他的脚步。
看诊期间,陶文卓单独带着肖子卓一起在走廊里等。小朋友还是担心妈妈,小屁股挪来挪去,几乎每隔半分钟都要伸长脖子往诊室那儿瞅瞅,期待着妈妈和医生能快点出来。这么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肖子卓最后歪着身子靠着爸爸的胳膊,困倦得眼睛虚合着眼,小脑袋已经开始“钓鱼”。
快要到中午十二点时,诊室的门被打开,肖艺晞总算从里头出来了。她表情有些迷茫,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似乎还在思考某些复杂的问题,而且思考得并不是那么顺利。肖子卓听到动静,揉了揉眼睛醒过来,见是妈妈出来了便赶紧跳下椅子,噔噔瞪跑过去给她来了个熊抱:“妈妈!”
医生在肖艺晞后边走出来,握着门把停在门边,对陶文卓挥了挥手,示意他进去。
陶文卓嘱咐了肖艺晞看好肖子卓,就自己跟着医生进了诊室。
“是解离性人格疾患。通俗点说,就是双重人格。”医生关上门,两手拢进白大褂的衣兜里,这么简单地告诉他,“我的建议是药物治疗,但是药物对大脑会有一定的伤害。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去更权威的专家那里看看。有条件还可以配合催眠治疗。”
已经到了中午的午休时间,陶文卓简要问了几个问题,便没再耽误医生午餐的时间,道谢离开。
他回到走廊,抬头就看到肖艺晞正抱着肖子卓坐在靠墙的座椅上,听见这头开门的声响才转过头来,撞上了他的视线。她还不知道医生的诊断,所以脸上表情还有些怔愣,其中又带着点儿不安,更多的却还是已经做好准备面对一切的坚定。
这样的表情,陶文卓印象深刻。五年前他在美国边读JD边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时,肖艺晞突然有一天漂洋过海出现在他面前,也是带着这种表情看着他的。
这么多年来,陶文卓也问过自己很多次,为什么会爱上肖艺晞。答案很丰富。他喜欢她简单,喜欢她独立,喜欢她没心机,喜欢她与世无争……他也喜欢她的现实,还有时不时爆发的傻里傻气的勇气。
当年陶文卓凭着父业有恃无恐,宁可放弃去国外深造的机会,也要跟她在一起。肖艺晞那种脑子面对当时的他,也能说出“你这么没远见不分轻重,我怎么放心跟你结婚”这样的话,硬是把他气出了国。而等他家破了产,他身处异乡,穷得几乎都要去领救济的时候,她又能一声不响地带着钱跑去美国找他,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这钱是借给你的,你以后赚回来了一定要记得还我”。
这世上只有肖艺晞这么一个女人,愿意在陶文卓处在人生最低谷时帮助他陪伴他。也只有肖艺晞这么一个女人,能让陶文卓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一切分享给她。
老天作证,那个冬天是肖艺晞第一次去美国,她因为迷路而耽误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直到入了夜才找到陶文卓的住处。那天晚上陶文卓在芝加哥的街头看到她,整副身躯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占领。
他活了二十四年,却是直到那晚才开始明白,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满足她所有的愿望。
而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学着忍耐,可以学着付出更多更多的努力,竭尽所能去争取。
既然如此,陶文卓又怎么可能因为现下的一点困难,就放弃肖艺晞。
因此他走上前,平静地俯视她,稍稍抬了抬下颚示意她起身。
“走吧。”他说,“先找个地方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