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暮生整理一下肩头的旅行背包,抬腿走上龙山镇政府的石板台阶。台阶已经被踩踏的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颇能显出些年代的久远。
这里是岳北山区。本不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由于降水量有限,这片山区的植被多以矮小灌木为主。间杂生长着一些耐旱果木。尽管植被不如南方湿润地区那么丰茂,可这里的山却有一种特别的威严。
许暮生刚从一所知名院校毕业,学的是中国古代史。当然,这其中也包含了许多民间野史和上古传说。而吸引他到龙山来的,正是这样一本有关传说的书。不过,那并不是一本史书或其他学术著作,而是一本小说。或准确些说:是一本魔幻小说。
此刻,那本魔幻小说就装在他肩头的那个沉重的旅行包里。里面除了大量篇幅的情节杜撰之外,有些线索令他颇感兴趣:那是一个传说,一些神秘文字和一个上古村庄。
然而,首先留意这些线索的人不是许暮生,是他已经过逝的恩师。恩师生前没能寻到这些线索的源头,到死都没能盍眼。因此,这也是促使他来到龙山脚下的另一个原因。
龙山镇坐落在龙山东麓,背靠古太行山系。北望燕山,南临黄水。在档案馆中,许暮生查遍了所有能够找到的文字记载:包括了北岳山区自西汉以来的历史文献以及各类正偏野史,却始终没有找到关于“天垣村”的资料。在向当地老乡询问时,他发现这个镇子里几乎没人听说过天垣村这个地方。
“天垣村?不,没听说过。”
“天渊……元?没有这么个地方吧?”
“天垣,好像有,只是不知道在哪儿。”
“天垣村嘛,我倒是记得上辈子人提到过。说是穷山恶水的,没事儿别上那儿去。”说话的人是一个皮肤松弛,目光浑浊的老汉。年近百岁的老汉,竟然还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
许暮生问为什么不能去那儿。抽旱烟的老汉眨巴着眼,努力地思索。好像那是一个久远的记忆。远的比“洪荒”还远。
“是个怪地方。”老汉说。喷出一口烟,辣得眯上了眼。
“怪在哪儿呢?”许暮生不禁来了兴趣。总算有个人可以透露些“天垣村”的秘密了。
“怪在哪儿?山怪、水怪、人更怪。‘百怪不离天垣村’。听说过这句话吗?”
“没有。能说的再明白点吗?”
老汉摇摇头。磕掉烟灰,再次捅进烟丝袋子里。
“除非让俺爷爷从坟里爬出来。”
许暮生明白了,所谓的天垣村,在龙山镇也只是一个传说而已。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地方。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一则由龙山镇政府发布的告示引起了他的注意。
布告的内容是关于招募援助贫困山村志愿人员的。在全乡三十三个贫困村中恰好有一个村子就叫“天垣村”。列在最后,很不起眼。
看来,还真有这样一个叫做天垣村的地方。这也正是许暮生如今走进镇政府那两扇雕花木门的原因。
“天垣村。对,有这么个地方。”负责接待的人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叔。灰白的头发,厚厚的花镜,自称“李书记”。
“你去那里……有什么打算?”李书记问。
“我对古代历史很感兴趣,如果真有这么个村子,我很想去考察一下。”许暮生道出了自己的初衷。
“你是外地人吧?”李书记问道,“怎么会知道有这么个天垣村呢?这个村子连我都是才听说的呢。”
“怎么会?您也是刚刚知道?”许暮生想起了那些对天垣村一无所知的老乡。
“那里太偏僻,原先是一个三不管的地方。一直被算做……哦,大梁村的副村。可大梁村一直不承认,说:隔着四五十公里,管不过来。到现在,那天垣村还没有个支部呢。也是的,那地方又高又陡的,又没有什么资源,谁愿管呢?”
“有这个地方就好。”许暮生低声念叨着,仿佛自言自语。
“你还没说,怎么知道这个村的?”李书记还没忘记刚才的话茬儿。
这……怎么说呢?许暮生不知是否该正面回答。思忖再三,还是打算避开这个话题。谁会相信一本杜撰出来的幻想小说呢?说出来,只怕让人多心了。
“镇里不是要招募志愿人员吗?”许暮生说,“也许……我可以做个山村教师。”
二
云飘开了一些,晌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那块刻着字的岩壁上,也同时晒到了站在岩壁下面抬头仰望的许暮生。
许暮生站着的地方,就是当年千吉妈昏倒的那个山口。所以,关于天垣村的传说,终于可以得到证实了。
许暮生穿着件宽大的t恤衫,后脖颈子被晒得红红的,正冒着汗。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了长途跋涉走来的。
现在已经将近正午,日头也越发的毒辣起来。不过,许暮生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此时,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面前的那面班驳沧桑的岩壁上。那岩壁上刻着字,只是已经被风雨侵蚀得难以辨认。
许暮生从肩膀上卸下旅行背包,拉开拉链,翻找了一会儿,从侧面的一个口袋里抽出一本书。那是一本看上去很旧的书。厚厚的,书页的四角已经磨秃,露着毛边。不过,这本书似乎对他很重要。他爱惜地抚摩了一下划痕满布的封皮,翻开第一页。
扉页是一张空白的纸,早已发黄变脆,却并没有损坏。损坏了的是下面一页。这一页略厚一些,七拼八凑地用透明胶带粘着,显然曾经被人撕扯过。还好,那些拼凑的碎片基本上完好,并不影响辨认上面的内容。那上面有一些字,但并不是铅印的,而像是某块碑刻的拓印件。而且……
细看之下,那其实应该是一首四字一组的古体诗。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字外,其他的根本不名其意,更不知该如何诵读了。
许暮生再次抬头,审视面前的那面岩壁。尽管字迹历经风蚀日晒、雨水冲刷,早已变得斑驳模糊,但形制格式,以及多处尚且残留的笔画皆与拓本无二。
没错,就是它了。只是这拓本的旁边并没有“天垣村”那三个大字。看那苍劲的行草笔法,显然与古诗所用的那种“类甲骨”字体相差迥异。没有题跋与落款,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刻上去的。
记得恩师曾告诉过他,这影印拓本是源自一片碎裂的龟甲。发现于一座商代古墓中。那时全国还没有解放。参与发掘的人里有他的老师——许暮生老师的老师。
据老师的猜测:从这些首次发现的古老文字来看,这片龟甲显然也并不是商代的东西,应该比商代更早。即使是在当时,这片龟甲也算是件文物了。如果能够留存至今,完全可以算做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字记载。可惜的是,由于年代太过于久远,那片龟甲在拓印完毕后不久就彻底碎裂,化做齑粉了。
许暮生再次比对了拓本与岩刻的特征,兴奋异常。
太好了,形制完全相同的刻迹已经让他再次找到。而且,竟然是在这高高耸立的崖壁之上。更巧的是,这面刻有古诗的崖壁恰恰就在那本魔幻小说描写的上古村落——天垣村的入村山口。
恩师苦苦寻找了一生的碑迹和村庄就在自己面前。可惜,他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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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奇了。许暮生暗自思忖,这天垣村果然名不虚传。不仅地势突兀、历史神秘。而且连这里的村民都与外界大相径庭:小的极小,老的又极老,又竟然都言笑如常、行走随意,着实非同一般。
关于这上古古村的历史,定要探它个水落石出不可。
“这后生,大中午戳在这山口做啥?可是来寻什么人的么?”老婆婆问道。
“哦。对呀,晚辈前来,是要拜访一位名叫‘丹年’的大叔。”
“我知道,来!”千千吉自告奋勇,小腿一摆,已然向村中跑去,“快来呀!我带你去。”
“这娃娃究竟多大了?”看着一溜烟跑远的小娃娃,许暮生问。
“两岁多了。慢、慢些啦……唉,这娃崽。”九阿婆埋怨道。
“那……老奶奶,您高寿啊?”
“我?呵呵。不记得了……”
三
天垣村地处巅峰,地形高低突兀,整个村中几乎没有一处平地。且又有前村和后村之分。幸亏有那老幼两位村民指点,转来转去,许暮生总算看到了丹年大叔的家。
和一路上看到的其他村舍一样,这位世传乡医的宅院也是依据山崖,建在一处高坡之上的。他如今来到这里,并不是慕名这位世传乡医的医术,而有另外的原因。
谢别了千千吉和九阿婆,许暮生敲响了丹年家的屋门。
来开门的是个女孩子,十**岁的年纪,白里透红的脸。看到来人是个年轻后生,那女孩的脸色更加红艳起来。
“爹。有人找。”话没说完,女孩子便已消失在一幅棉布门帘后面,只甩给许暮生一个纤巧的背影儿。
堂屋正中摆着几案,一张矮桌旁独坐一位长者。正在噼噼啵啵的切着草药。从进了院门起,许暮生就闻到了草药浓郁的香气。
“您就是丹年大叔了。”许暮生从包中取出龙山镇政府开据的介绍信,必恭必敬地呈递上去。
丹年大叔一副红润脸膛,配着黑白相间的长发,整齐地梳向脑后,打了一个纂,簪子别着。看上去神采奕奕。
又一个怪人。许暮生想道,看到老人身后墙上的那幅巨大的阴阳挂图,他不禁心里打起鼓来:这天垣村的代理村长竟然是一位道人?
“你是……志愿下乡的大学生?”丹年浏览一遍介绍信,问道。
“是啊,我叫许暮生。是镇里的李书记介绍我来的。”说着,他又从包里取出一只大信封,双手呈上。里面有他的履历简介及志愿申请书。
“太好了,这个村子已经很久没有与外界来往。真想知道山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丹年大叔仔细检看着那几页纸,“那个……文化革命还在搞吗?”
“文革?”许暮生吃了一惊。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怎会像常事一般提起?看来,这天垣村确实闭塞的可以。“不,好多年前就不搞了。”
“哦,已经过去了?过去就好,可是……”丹年大叔抬眼瞅向许暮生,“那……怎么你还要上山下乡呢?”
这……怎么解释呢?这可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的。
“这个村的历史很久远。”许暮生说,“也许我可以在教书的同时做一些考古研究。”
“是这样……好啊,你算是来对地方了,年轻人。”丹年大叔微微一笑,将介绍信和简历收好,放进橱柜的抽屉里。“这村里孩子不多,但也不能再让他们荒废下去。以往都是我教他们一些简单生字。现在你来了,他们终于可以学到些正规知识了。你准备教孩子们些什么呢?”
许暮生连忙起身,打开旅行背包,从里面捧出一摞崭新的书本,摊开,摆在桌案上:那是一到六年级的新版小学课本。
丹年大叔翻开一本,审视片刻,摇了摇头。
“这些新体汉字我还真是认不得几个。看来我教的那些东西早已过时了。”丹年说着,抬手向身后墙上那幅阴阳挂图指了指,“都是些笔画繁复的老写法。”
直到此时,许暮生才借着渐渐昏暗下来的天光,看出那幅阴阳图上,除了深浅两色的图案,还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每一个,都不比黄豆大多少。
“这是……”他站起身,凑上去仔细辨认。
与他先前认为的不同,那幅挂图并非布料,更像是一张经过鞣制的兽皮。图上的文字大都是繁体汉字,围绕着阴阳图案,由内向外一圈一圈辐射开来。审视多时,那些文字竟然共同组成了一幅结构繁复的卦相阵列。从最初的八种基本卦相图形向外伸展,直到衍生出繁复庞大的一个体系。其中,组成图案的,大多是一些草药名称或对各类疾病的医治方略。
渐渐地,许暮生发现这些文字的笔体也并不统一。由外向内,字体也愈加难以读懂。从楷书到篆体,几乎囊括了所有已知的汉字笔法。更奇的是,小篆之后,竟然渐渐变成了甲骨字体。
天哪,这是一部中国文字演变的历史啊!
许暮生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最后一圈文字,笔画怪诞、简约的竟然根本无以辨认了。猛然间,他想起了村口崖壁上的那首古诗,那些古老文字的笔体竟然与这图幅中心的文字如出一辙。
“一部医书,祖宗传下来的。”丹年大叔介绍道。
“那么,您一定认得这几个字了?”说着,许暮生取出了那本魔幻小说,翻开扉页,露出那张影印古诗。
“呵,现在竟然还有人对这种字感兴趣?”
“写些什么?”
“像是一首诗。”
“是的,一首很古老的诗。”许暮生答道,耐心等待丹年的解释。
良久,丹年大叔开始慢慢地、口齿清晰地诵读起来:
乾坤初分,此岳为尊;
混蒙浩荡,宿列星分。
清升浊降,日月烘煌;
天垣伊始,盘斧在当。
念罢,只见丹年大叔轻捋髭髯,问道:“这古诗原是出自哪里?”
“并非别处,天垣村口的石壁上就有。”
“啊呀!”丹年不禁惊呼一声,“看来这祖辈上的传说确有其事了。”
“什么传说?”许暮生警觉起来。
“传说这天垣村所在之处,本是那盘古老祖开天辟地的中心。乃‘天地相交之界’,故谓之‘天垣’也。”
“盘古?开天辟地?”
“是啊。乾坤初分,此岳为尊……”
“难道……这传说……”
“呵呵。不必惊慌。传说,只是传说而已。”见年轻人神情激动,丹年急忙安慰。
“是啊,这个我懂。”许暮生答道,“可见这‘天垣’二字就是从那时传下来的了。”
“如今看来,本应如此。”丹年确认道。
“可是……那些文字,又属于什么年代呢?”
“这个么……”丹年眉头一皱,露出一脸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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