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也没打算瞒你。”那声音低低徐徐,让我想起每次泡茶的时候,那茶盏轻敲时的朗润。
我最熟悉的声音,却不是我要的感觉。
他可以随性,可以调侃,也可以带着怒意,就是不该这样——疏离。
疏离到几乎让我觉得,同样的面容下,那骨子里的灵魂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不是我身边那个穿着黑衣粗布衣袍的小少爷,不是那个能与我在泥土中打滚挣扎的江湖少年,更不是那个当年为了几个铜板给我治伤而到处找活干的可怜男子。
那一身锦衣华服,那描金绣线,那繁冗复杂的袍带,那风中舒卷飞扬的袖角,腰间摇曳着的玉坠,随着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仿佛活了起来。
我的公子理论里曾有一句,就是最顶尖的公子,能驾驭的了所有的身份,任何一件衣服都能被衬出光彩,今日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最顶尖的男人,能让所有东西成为自己的陪衬。
这里所有的俊美少年,所有的华彩美服,就连着微微斜雨桃红花瓣,都在那人轻描淡写的微笑中失了颜色。
他从来都是出色的,却从来不愿意出色,我也曾玩笑着要他穿着漂亮的衣衫给我看,可他永远都只是那身最不起眼的黑。
原来,黑色也是可以这么夺目的。原来,他更可以如此高贵,高贵到我看到他时,无法直视面对。
比第一眼看到容成凤衣时的距离还要遥远,而这个男人,却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相伴的人。
枕边人,蜚零。
他踏出一步,踩在身前少年的脊背上,缓慢而优雅,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朝着他。
他身边的少年更快,已经靠了上去,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少年肩头,长发随着他的动作飘落坠下。
望着那手,我无声地垂下自己的手臂。
就在几日前,那双臂弯还搂着我,为我驱寒疗伤,就在一个月前,我笑着替他梳发的时候,还笑言着将来一定要替他挽发。
他发间的玉冠刺的不仅是我的眼,更是心。
发挽了,那人却不是我;一声主夫宣告了身份,他与我从此陌路两隔的身份。
距离没有因为那扇门的关闭而拉近,即使房中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但我知道,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像以前那样随性相拥玩笑了。
那个与我性命相连的男子,那个伴我走过最艰难岁月的男子,在我习惯了他每一天都出现在身边的时候,放开了那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知道他有很多秘密,我也知道迟早有这样的一天,但来的如此急如此快,让我还有准备好如何戒了这习惯。
戒了习惯又如何,戒习惯容易,戒他太难。
“万两黄金,呵呵。”我想说什么,出口的却是我自己也不明白的话。
或许说,我自己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买断前尘。”他的眸光,一如他的口气,平静到听不出半分感情。
万两黄金,买断彼此的过往,是吗?
不是的,蜚零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太了解我,他要给我一个平静的下半生,没有他没有雄心壮志,平淡又平凡的一生。
“你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问的是他还是自己,是询问还是自嘲,或许都有吧。
若无感情,何必替我打算,若非舍不得,何必定要来见我,若非心有不甘,又怎会用这般的阵仗取代那日容成凤衣让我牢记。
“我不会要的。”停了停,我忽然加上一句,“我有‘百草堂’,虽不说富庶,安度余生没有问题的。”
若我真希望他安心,我应该收下这些银子;若我要他不必再为我牵挂,我也该收下这银子;若我要他想起我时不是担忧,我更该收下这些银子。
唯有这样,才能欺瞒他我放弃了报仇,也放弃了他,选择他希冀我过的日子。
可我也做不到,就像他做不到无声无息地消失,从此不再出现一样。
他来了,为了心头一丝不甘,为了这么多年相伴下的不舍。
我拒绝,为了我自己的不甘,也同样是与他共患难下的不舍。
三年来的刻意保持距离,对彼此背景的不闻不问,谁也没能做到当初承诺时的潇洒。
我以为,若到了分离的时候,我想起和他都能自然而然的转身,只当彼此是对方的合作伙伴,一起行走过某段旅程。
我以为,我们的秘密都足以让成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人能取代,没有东西能改变。
我以为,我们对对方的感情依恋,以自己的决断性格,绝不会成为牵绊。
可惜一切以为都只是以为,我自以为是了,他……也同样。
了解彼此的最大好处,就是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其实谁也骗不了谁,可我们却都在努力地彼此欺骗,欺骗着对方自己能活的很好,欺骗自己对方说的话是真的。
“嗯。就算没有‘百草堂’,你也能活的自在的。”他低声喃喃,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浮现淡淡的笑意。
当年我们一无所有,在山林中犹如野人般生活的时候,他背着我在山崖间采摘着草药,我告诉他什么药值钱,在闹市大街上躺着与人讨价还价,那般艰难的生活,我们会为了多几钱银子而开怀傻笑,那时的我最常说的话就是自在。
“我会的。”
其实,当我选择与容成凤衣合作的时候,注定我就不可能再回到那种自在中,他何尝不知?
他低垂着脸,一如往年中每一天般,额前一缕发丝垂荡在脸侧,我伸出手,抚上那缕发,将它别到他的耳后,也如同以往的每一天般自然。
“你啊,就不能好好梳梳头,每次都这样乱糟糟的。”这话,也是每次必说的。
他总是那么漫不经心,长发随手一绑就行,额前那缕发每次都捣乱地垂在脸侧,不管我怎么抚平,都安生不了一天,第二天照常这样。
话出口,就看到他发间那刺眼的玉冠,讷讷地缩回手。
才缩,就被他握住,“若记得蜚零三年来的好,就做到你的承诺。”
他的手,除了虎口处的薄茧,其他的地方都是温暖而有力的,想当初,他带着我时,为了两人的生活,他的掌心处满是厚茧,三年来,从无茧到有茧再到无茧,仿佛是回到了当初,可岁月和心,都不再是三年前的了。
这话太重,重到用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来逼我的承诺。
“我会的。”
这一次,我在他眼底的落寞中看到了欣慰。
这承诺,是表示我不会再有好胜心,不会妄想去找寻他争夺他,只会平凡过一生,更表示我与他此番别后,永无相见期。
他慢慢抽出别住玉冠的簪子,“煌吟,我发乱了,替我梳个发吧。”
房中无声,只有我手中梳子慢慢滑过他发丝的细音,我握着他光滑如缎的发丝,每一下都认真无比。
以前手腕刚刚恢复的时候,为了锻炼手腕对力量的掌控,他的发都是我梳的,每当那时,我会玩笑着说:少年长发已及腰,可愿让我挽发?
为夫挽发,是妻主的权力,今日他让我为他挽发,然后……成为别人的夫婿。
仔细地将他的发梳成发髻,戴上玉冠,以簪子别了,手依然不舍地流连在他的背心。
以往的时候,我都是顺势从身后环抱着他的腰身,胡言乱语地调戏,今日却不能了。
为他挽发的人是我,为他散发的人,却已是别人了。
不是我的,纵然能拥有一刻,也终将放手。
我的房间,或者说我们的房间,从现在起,将不再有他的身影。
他起身,看着桌上的酒坛,那是昨日阁中让我试的新酒,还没来得及开封。
封泥被他拍开,酒香四溢。
“不错的酒。”他微笑着。
“为下次有公子出阁准备的,自然要好点的酒。”
他自然的斟满一杯,饮了口。
以往的习惯让我对酒并没有什么欣赏的能力,每次试酒的都是他,这些年来从未变过。
“不错。”他点了点头。
“那就它吧。”
半杯残酒停在我的唇边,我无声地看着装着酒的杯子、那执杯的手、还有杯中残酒。
依照“泽兰”的规矩,挽发合卺,都是新婚夫妻做的事,尤其是一杯酒,必须要新郎先饮,再将半杯酒给妻主饮下,意味着同心结发,同杯共苦一生。
他让我挽了发,给了我半杯酒。
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都仿佛停止了,我才开了口,却不是饮下那酒,而是缓缓地退开两步,“蜚零,今日之后你我再无关系,煌吟可以为你送嫁,却不能饮你的合卺。”
那手轻轻放下,酒杯搁在了桌上,“你这么说,我才真正放心了。”
他转身,拉开那扇门,风夹杂着雨丝吹入房中,凉了房中的温度,吹散了他最后的气息。
丝竹声中,白纱软轿在鲜花瓣中渐行渐远,纱帘中的人端坐,至始至终未曾回头。
当那行人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伸手端起那杯,浅笑着饮进半杯残酒。
“蜚零,对不起,我的承诺没说完。”咽下那口酒,“我会找到你,当我有足够能力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