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忬喝了一大锅的稀粥,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脸上重新恢复了血色,唐毅想让他休息一会儿,王忬摇晃着头。
“话堵着不说出来,就跟喉咙卡着骨头,不吐不快。”王忬说道:“老夫不敢说用兵如神,竟然被倭寇逼到了这个田地,简直是羞愧欲死。”
王忬仰望着苍穹,泪水又噼里啪啦落下,不是老头爱哭,实在是这事太憋屈……
自从担任总督之后,王忬大展拳脚,整饬军务,首先启用了俞大猷和汤克宽两员猛将,然后他不惜血本,给士兵发放充足的饷银,激励士气。
明军虽然菜,但是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用对了武将,就差不到哪里去,俞大猷和汤克宽连续和倭寇作战,互有胜负,随着狼士兵的到来,胜利的天平开始倾向王忬一边。
尤其是去年的沙洲大捷,更是对明军士气有着惊人的提升,卢镗率领着大军,来到浙江,等于又给了王忬一剂强心针,变得如虎添翼。
盘算了一圈,王忬决定发起主动反击,捣毁海上倭巢。
他先是大力支持俞大猷练水兵,造舰船,另外又囤聚粮饷,把手下的猛将撒出去,对倭寇进行反击,逼得倭寇退回海上。
经过了大半年的折腾,终于万事俱备。
王忬集中了两千名水师,三百余艘战船,陆军由卢镗和汤克宽率领,总计五千余人,集中在镇海等待机会。恰巧收买的内奸通报海盗头子王直,还有手下的干将都在舟山。王忬当即拍板,水路齐出,发动渡海攻势。
俞大猷不愧是一员虎将,他趁着夜色杀上了舟山,卢镗和汤克宽紧紧跟随,到了岛上,他们猛攻倭寇巢穴,足足打了半天多,毙杀倭寇五百余人,其余的倭寇都作鸟兽散。王直指挥着手下人和他们对拼,不敌落败。
王直仓皇之间,乘船逃走,俞大猷不甘心,继续派船只猛追,一口气追出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就要嘴上王直,结果很不巧遇到了暴风骤雨,追击的船只失去了目标,海盗头子险死还生,总算是逃出了险地。
虽然王直跑了,但是依旧毙杀了七八百名倭寇,缴获物资极多,是不折不扣的大胜利。为了防止倭寇卷土重来,俞大猷还指挥手下,捣毁位于舟山的倭巢。
事到如今,还都按照王忬的剧本在上演,可是突然画风就变了。一伙足有三千多人的倭寇,突然出现在镇海的南面,向着镇海发动猛攻。王忬身边的人员不足一千,仓促迎战,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
王忬只好带兵撤退,可是对方就如同跗骨之蛆,咬死了不松口。分成两路追杀王忬,同时派遣他们的水师截杀俞大猷的部下,防止普陀的明军回援。
起初王忬且战且走,还没当回事,倭寇再多,也比不上浙江的人马,大家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倭寇淹死。
他领着人马退守龙山所,和倭寇展开了惨烈的攻防战,一连打了两天,毙杀倭寇至少三百多,而城里也损失惨重,王忬身边的人不足四百,已经弹尽援绝。王忬这时候才彻底感到了不妙。
身为总督,一身关乎东南安慰,他被倭寇攻击,各路人马竟然不来相救,实在是太过诡异。王忬气愤难平,同时也知道坚守无望,只能领着人马败出龙山所。倭寇继续死死追击,他遁入了施公山一带,靠着密林和倭寇周旋。
但是部下越死越多,经过两天的鏖战,王忬只剩下了不足一百人,倭寇看出了他是强弩之末,分出了五百多人,继续攻击,乃至消灭王忬。其余的倭寇分散抢掠各处,弥补连日苦战的损失。
或许是老天爷和倭寇开了一个玩笑,帮了王直逃走,同样也不会坐视王忬丧命,唐毅鬼使神差,带着狼士兵跑来解围,把王忬给救下了。
经过清点,王忬身边只剩下六十七人,值得一提的是田三,他被王忬重用,留在了身边,这几天田三率众苦战,身上大伤小伤十余处,几乎丧命,王忬却安然无恙。当狼士兵找到田三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士兵们把他抬出来,见到王忬,见到了唐毅,田三咧着嘴笑了笑,一句话没说出来,就昏死过去。
唐毅厉声吼道:“救人,无论如何,都要把人救活!”
大夫抬着田三下去救治,王忬脸涨得通红,坐在青石上面,突然抡起巴掌,狠狠抽了自己两下。
“亏老夫自诩之兵,竟然为何而败都不知道,真是惭愧,我没脸活在世上。”王忬说着就要拔剑自刎,可把唐毅吓坏了,他和胡宗宪一左一右,抱住了王忬,好一顿劝说,才把宝剑抢了下来。
这时候彭翼南带着人马陆续回来,大家伙的腰上或多或少,都系着鲜血淋漓的人头,凝眉瞪眼,好不吓人。
胡宗宪算是领略这些人的风采,不敢怠慢,忙说道:“行之老弟,你照看着督公,我去清理战场,给将士们记功。”
胡宗宪转身离开,唐毅急忙走到王忬面前,低声说道:“舅舅,您也劳累多日,去歇歇吧。”
伸手搀扶,王忬却纹丝不动,眼睛充满了血红色的光。
“行之,你足智多谋,帮着舅舅解惑,为什么我会落到这一步,莫非是众叛亲离?弄不清楚,别说睡觉,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唐毅长长叹口气,他在前来的路上,就在不断思索,现在王忬问了起来,他不得不说。
“舅舅,您到了浙江之后,采取了不少抗倭措施,严格监察沿海通倭的豪商士绅,建筑堡垒,烽火台,广发间谍,打探倭寇虚实。同时整军经武,选用猛将,东南的军队为之一振,才连续取得抗倭胜利。不知道外甥总结的可还全面?”
王忬点了点头,“虽不近亦不远,行之,莫非你以为老夫所为有什么错误?”
“舅舅,容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您只懂抗倭,这些措施站在抗倭的角度,全都正确,可是站在别的角度,却未必了!”
严查通倭士绅,建城堡,筑烽火台,等于切断了闽浙大族的走私渠道,断绝他们的海上暴利。
而且大兴土木要耗费巨大,税收都落在了大户身上。
最要命的是王忬竟然攻击海上的倭巢,要知道这些倭巢都是大大小小的海上贸易中转站。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胆大包天的海商大族岂能不反扑。这段时间以来,不断有人借口王忬大兴土木,攻讦他劳民伤财,练习水军,违反祖制。
面对弹劾,王忬只当是有人没事找事,没有多想。
他这一次集中全力,把矛头对准了普陀,对准了海盗之王。如果真让王忬成功了,东南的倭寇失去了领袖人物,或许还真能平静一段时间。
但是有人看不下去了,他们出手!
唐毅仰望着天空,淡淡说道:“舅舅,您还记得朱纨吗?”
轰!
一道厉闪,在脑中炸开,王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前文提到过,朱纨就是王忬的前任,提督闽浙海防军务,手中权柄极大。到任之后,他发现所谓倭寇绝大多数都是沿海的汉民百姓,他们乔装改扮,装成海盗,横行抢掠。
朱纨立刻针锋相对,采取严酷的保甲连坐制度,整饬海防,加强军备,集中兵力,捣毁海上倭巢,没多长时间,倭寇的势头为之一弱。
怎么样,看着很熟悉吧,王忬的措施和朱纨的何其相似!
只是朱纨的下场实在是太不好了,他在一战之后,俘获倭首李光头等人,一起砍了头,竟然有言官弹劾朱纨擅杀,被捕入狱,在狱中朱纨自杀身亡。他留下了一句冰冷刺骨的话:“纵天子不欲我死,闽浙人必杀我。吾死,自决之,不须人也。”
想到这血淋淋的教训,王忬浑身冰凉,好像掉到了冰窟窿,四面八方,风刀霜剑,一起射来,把他刺成了筛子。
半晌,王忬叹道:“行之,莫非老夫也要走朱纨的老路?”
“不会。”唐毅果断说道:“舅舅,朝廷不傻,陛下更不糊涂,已经白白死了一个朱纨,岂会上第二次当?只是东南的抗倭大局要彻底调整了。”
言下之意,就是你的那一套不管用,必须改弦更张。
“所谓倭寇,是个经济问题,说到根源上,就是我们怎么看待面前的海洋。”唐毅负手而立,遥望着东方,嗅着空气当中的腥味,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威胁来自于海上,财富亦来自海上。我们不面对海洋,海洋也会面对我们。倭寇之乱,背后真正较劲的是保守的海禁派,和激进的海洋派之间的较量。无关对错,无关清廉贪污,哪怕包拯那样的清官到了东南,不顺应潮流,只有粉身碎骨。”
无情的真相,毫无保留地摆在王忬面前,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倭寇会来的那么凑巧,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救他,因为有一群靠着海洋生存的怪兽,他们寄生在东南的士绅中间,甚至和他们王家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人让他死!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王忬自嘲地笑道:“可惜我胡子一把,竟然不如孩子看的明白。行之,舅舅有一件事情拜托你,务必答应我!”王忬目光灼灼地盯着唐毅,根本不容他反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