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这个老太监和普通的宦官不同,他十五岁才进宫,在之前读了六年的私塾,按理说都有考童生试的资格,可是阴差阳错,他们家遭了大水,一大家子人几乎都死了,他好不容易捡了条命,流落到京城,无依无靠,几乎都快饿死了,赶上了宫里收人,他只好咬着牙,受了一刀。
正因为早年读书的经历,李芳进了宫之后,在内学堂如鱼得水,顺利进入了司礼监,当了一名洒扫太监。
相比附庸风雅的冯保,李芳的文化水平更高,只是他为人矜持,不愿意显露而已。加上他有那么一股子嫉恶如仇的劲儿,惹恼了一个管事太监,被发配到了裕王府,从此之后,伺候在朱厚熜的身边。
李芳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裕王咸鱼翻身,当上了皇帝,他也杀回了司礼监,成为秉趣÷阁太监。还是怪他太耿直,滕祥孟冲那些人,想着法哄隆庆高兴,送女人,送丹药,稀奇古怪的玩意,带着皇帝鳌山放灯……李芳通通冷眼旁观,甚至还会劝诫隆庆。
结果弄得隆庆也看不上他,就把李芳赶到了江南,管织造局。
谁知运气来了谁也挡不住,滕祥等人被唐毅一勺烩了,正直的李芳又让隆庆念叨起来,一道旨意,他又成了司礼监掌印,内廷十万太监的老祖宗。
几十年的时光。李芳看惯了起起落落,他琢磨着再干几年,就请求陛下放自己出宫。他这些年找到了一个失散的兄弟,兄弟是个农户,还有五个儿子,过得日子十分平淡,李芳却心向往之,兄弟也没有料到,会有一个显贵到了极点的老哥。
李芳和兄弟见面,诉说当年的事情,两人抱头痛哭,兄弟答应把他的大儿子过继给李芳,管他叫爹。
有后人了,李芳老怀大慰。
总算老天爷待自己不薄,李芳坐在自己的卧房,想起家人,眼圈泛起红色。
“干爹,儿子送夜宵来了。”
说话之间,从外面走近一个年轻的小太监,名叫陈炬,他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送到李芳的面前。
他注意到干爹神色异样,关切道:“干爹,您老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李芳欲言又止,低头默默喝完了,把空碗交给陈炬。
“拿下去吧。”
“是。”
陈炬刚要走,忽然外面一阵乱哄哄的声音,陈炬就是一愣。
“好大的胆子,谁敢跑干爹这撒野,儿子就教训他们!”
“慢!”李芳突然拉住了陈炬,陈炬一回头,惊讶发现干爹的脸色极为难看,嘴角眉梢不停跳动,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内相恐惧成这样啊?
“干爹,您老怎么了?”
正在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人闯进来了。
“老祖宗在吗,小的来拜见老祖宗!”
李芳抿着嘴,突然揪住陈炬,一指床下面,陈炬只好爬进去,慌乱之间,李芳将一件东西塞到了他的手里。
“拿好了,送到唐相府!”
说完之后,李芳就站起身,掸了掸衣服,懒洋洋说道:“什么事啊,不能白天说!”
“嘿嘿,老祖宗,事关重大,不能等了,还请您老陪着我们走一趟吧。”
李芳一开房门,从外面涌进来好几个太监,连拉带拽,竟然好似押解犯人一样,把李芳带走了。
陈炬躲在床下,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几条影子。陈炬张大了嘴巴,险些惊呼出来。
干爹可是司礼监掌印,正儿八经的内相,眼下首辅陪着陛下南巡,朝廷之中,内廷以李芳为首,外廷以高拱为尊。
哪怕是高拱都不敢动李芳,那究竟是谁下的手?
陈炬脑子凌乱了,他只知道这是一件非常非常不寻常的事情,干爹让自己去找唐相府,或许只有肩负天下之望的首辅大人能扭转乾坤吧!
陈炬默默思量着,等到没有动静,悄悄出了李芳的房间,他没敢回去,在御花园假山石躲了大半夜,差点被冻死,天还不亮,陈炬随着往外运粪的大车,混出了宫门……
幸好陈炬聪明,昨天夜里,李芳被拿下了,跟李芳亲近了的好几个太监都被抓起来,早上的时候,东厂的人就进驻了宫中,将各处都守卫起来,看起来九重深宫还是和往常一样,实则已经天翻地覆。陈炬正好赶上了空挡,不然他也完蛋了。
李贵妃脸色铁青,手笼在袖子里,长长的指甲刺入掌心,一点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掉在衣服上,变成一片刺眼的红色。在她的面前,跪着的正是司礼监首席秉趣÷阁,提督东厂,大太监冯保!
李贵妃恶狠狠踢了他一脚,怒骂道:“好奴婢,你说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杀了李芳?”
“不成啊!”
冯保吓得一哆嗦,忙说道:“娘娘,李芳是司礼监掌印,没有陛下旨意,随便处置了他,会惹来塌天大祸,朝臣不会同意的。”
李贵妃眼眉都立起来了,“好你个奴婢,不能杀李芳,你让本宫抓他,你存心要害本宫啊?”
又是好几脚,踢得冯保都没脾气了。
他委屈道:“奴婢也是替娘娘着想,李芳那个老家伙,竟然把您和……”
李贵妃五官挪移,浑身颤抖。
冯保连忙闭上了嘴巴,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他把那件事告诉了陛下,奴婢怕陛下一怒之下,娘娘……奴婢都是为了您啊!”
他趴在地上,呜呜大哭,李贵妃深深吸口气,她真恨自己,竟然做事不小心,让李芳抓住了把柄,更可恶的是那个老货不知道本宫是太子的生母,是未来的太后!他居然死心眼,还忠于皇帝,也不想想,那个酒色之徒,还能活几天?
李贵妃又是气,又是怕,浑身颤抖,抖成了一团。
不抓李芳,隆庆回来,自己死路一条,抓了李芳,皇帝还是会彻查,到时候一旦真相大白,自己还是死路一条……
情急之下,李贵妃吧嗒吧嗒,落下了眼泪。
见她哭泣,冯保反而暗笑,心说到底是个老娘们,就是不扛事,还不是要看自己的!
这些年买着力气巴结她,伺候她,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隆庆嘎嘣一下,他好辅佐幼主,重整内廷的威风吗?
冯保是看透了,隆庆对几位师傅的依赖,远远超过他们这些奴婢,人家是师生,是父子,是兄弟,是朋友,是伙伴,而他呢,永远都是个奴婢。
冯保跪爬了半步,“娘娘,眼下千钧一发,奴婢愚钝,拿不出什么主意,不过我知道一个人一定有办法。”
“谁!”
“张居正!”
听到这个名字,李贵妃差点跳起来,厉声尖叫,“冯保,不要在本宫面前提起他,本宫再也不想见到啊!”
“哎呦,我的娘娘,事情漏了,张居正也要完蛋,他不出力谁出力,再说了,不算远在东南的唐毅,就是高胡子,赵贞吉那帮人,谁能扛得住。为今之计,只有仰仗张居正了。”
冯保言辞恳切,李贵妃勉强平静心绪,思前想后,也的确只有这一条路了。
“罢了,你去找他吧!”
冯保答应了一声。
差不过过了一个时辰,张居正才从外面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抬头一看,竟然是钟翠宫,张居正就是一愣。
“冯公公,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了?”
“啊,是太子爷找张师傅有事情。”
钟翠宫的后面就是圣哲殿,专门给皇太子朱翊钧准备的,为了照顾方面,李贵妃就住在前面的钟翠宫。
张居正迟疑道:“既然是太子有事,从后面走就是了。”
“张师傅不必如此拘谨,快随咱家进来吧。”冯保连拉带拽,才把张居正扯到了钟翠宫。
李贵妃穿着凤冠霞帔,头戴珠翠,薄施官粉,淡画峨眉。不到三十的年纪,加上保养得当,越发显得容光焕发,秀丽异常,天家贵气,非比寻常,张居正看了一眼,身体一震,连忙低下了头。
“臣参见贵妃娘娘。”
李贵妃冲着冯保摆摆手,冯保识趣退下,还把门给关闭了,只剩下两个人,张居正脸色就是一变,越发显得不安了。
“请问娘娘,太子在哪里,可有什么事情?”
“太子,太子,你就知道一个太子吗?”李妃嗔怪道:“难道本宫就不能请你过来一叙?”
李贵妃说着站起来,走到了张居正的面前,伸手奔着他的胸前去了,吓得张居正连连退步。
“娘娘,请您自重。”
李贵妃突然咯咯一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张阁老,你不会这么健忘吧,难道连昔日的情分都给忘了,当真是好恨的心肠!”
李贵妃带着嗔怪的埋怨,让张居正浑身的鸡皮疙瘩儿都冒了出来,他又怕又急,恨不得捂上这个婆娘的臭嘴,可是他又没这个胆子,只得哀叹,“娘娘,您是贵不可言的人物,何必再说那些事情,对,对您不好的。”
李贵妃满不在乎冷笑道:“张阁老,你这话真是一点威力都没有,本宫不怕,而且怕也没用!”
李贵妃凑到了张居正的耳边,轻轻哈着气,淡淡说道:“张阁老,不是本宫逼你,实在是没有办法,李芳那个老货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他还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这些都不要紧,他竟然暗暗派人,告诉了陛下,本宫已经走投无路,只有请张阁老给拿个主意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