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笼罩着苍穹,山色迷茫。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驶着,这两天又下了一场雨加雪,坑坑洼洼,碎石泥泞的路途更为难行。
任桃华揭帘望了望,天色还早,眼见得已出了谷地,上了坡,翻越过这道山岭,大概晚上就能到达七盘关了,川陕的咽喉,那是蜀境的第一道关隘。
她掀帘的同时,一股寒气也随之灌了进来,不算单薄的衣服也挡不住,她瑟缩一下,赶紧放下来,见景迁身上裹着藏蓝的直缀,坐姿端正,小脸平漠,似乎丝毫也没感到冷气入侵,她还是伸手给他拢了拢衣领,问了句景迁你冷吗?
这都到了十月底,不知怎么还会下雨,虽然预示着天气没冷到份,可是那一场雨雪刚过,潮湿寒冷的空气,却令人愈加的不自在。
“不冷。”
景迁半晌才说了句,声音涩涩的,有几分别扭。
她叹息,自打那天,她拦了徐知诰后,碍于在场还有几个护卫,她也没和徐知诰说上几句,然后晚上徐知诰就单独把景迁叫去了,回来之后,就变得很态度诡异,不再动不动训她了,可是却待她更疏远冷淡了,一天话也没两句,有时侯她感觉他在看她,可一侧头却见他移了视线。
徐知诰告知了她的身份吗?又不象,那不该是这种近乎死水的状态的。
箭矢破空的嗖嗖声突兀响起,然后马嘶人声乱嘈嘈的,遇伏了?任桃华下意识把景迁压到身下,箭穿透车壁的声音似乎离得很近,马车大大的摇晃了一下,突然飞速的疾驰而去。
马惊了,她唤了好几声车夫,却没丝毫的动静,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她抻长手揭了车帘。
车夫已不在车驾上,空空的车板上只余一滩鲜血。
她不及多想,跟景迁说了句坐好,爬起来跌跌撞撞挣扎到了车辕前,抓到了辔绳,想勒住马,只是惊了的马力道奇大,别说她一个弱女子,便是一个成年男子也未必能拉住。
马速不减,以闪电惊雷般的速度冲上了山顶,只是却没有走山路,直直的踏过枯草,向西南方冲去,她心慌意乱,那边好象山势陡峭,她刚思及此,那马离崖边却已不到数丈。
她原以为,一定是要掉下去了。
在最后关头,马车嘎然而止,一只手从左侧控住了马辔,那是一只男人的大手,她惊魂甫定,望过去,来人单骑匹马,一手握着缰绳,来人面色冷峻沉着,却正是庄起。
她欢喜的唤了声庄起,庄起道我来驾车,她正欲退回车厢,却听得一阵马蹄声骤响,很快一群骑士就包围了马车。
那伙人大约有二十余人,当先一骑似是首领,她定睛一看,那人高大伟岸气势雄浑,面目英俊,浓眉深目高鼻,异族的特征十分明显,那灼热炯炯的目光,她一下子就想来了,耶律德光。
“过来。”
耶律德光盯着她,这话显然是对她说的,她万分惊诧,这种视她为所有物的口气是从哪来的?
庄起被他身后那二十余骑包围住,混战起来。
耶律德光勒马看了一会儿哎了声,“徐知诰很看重你啊。”
他随身的都是他手下的精锐,契丹武士中的翘楚,可这么多一流高手围攻一个,仍只是略略占了上风,短时间内仍是奈何不了这个年轻人。
任桃华没告诉他,庄起是徐知诰手下最顶尖的高手,是派来保护景迁的,她只不过跟着借了光。
“不过,他自已都是自身难保了。”
她心里一凉,转头向山下望去,下面还是一片混乱,杀气腾腾血光冲天,那黑压压的人,她估算着总有数百人吧,他们一行连不会武的官员都加上,也不及百数,她目光游移,却哪里能找出徐知诰的身影。
耶律德光突然右手一抻,扯住她的胳臂,没待她反应过来,就把她捞到了自个的座前。
他一手拢着她,掉转马头,策马向西边奔去。
行了一会儿,耶律德光见她一声不吭,也不反抗,微有几分诧异,他抢来的汉人女子,后来虽都顺服了,可是一开头,就算是装模作样,也要挣扎一番,以示贞烈,这个是什么状况?难道是对他一见钟情。
他正自鸣得意的工夫,却觉得左胁一痛,一把匕首已深深的扎在了他的胁下,血顺着刀口流出,衣上染红了一大片,他又惊又怒,他少年即纵横沙场,竟然被个娘们伤了,真是奇耻大辱。
任桃华被他一把钳住了咽喉,只觉得呼吸困难,她头一次出手伤人,手哆嗦得不行,这一刀,原是冲着他心窝去的,没想到却一偏刺到了他胁下,虽然捅得深,却危及不了性命了,心中暗叫了声可惜。
那耶律德光掐着她不松手,她无法呼吸,渐渐的就觉得不行了,视野黑下来,只是在意识散之际,竟然听到了徐知诰熟悉的声音,她苦笑了下,竟然在临死时出现了幻听,却觉得脖颈处一松,忽悠一下,她眼前又亮了。
然后,她在大口大口的喘息中,就看到了徐知诰横马拦着去路,单手挽缰,另一只手拎着把寒光森森的剑,那上面似乎还有着流动光泽的血痕。
她揉了揉眼,才确信徐大人真的赶来了,可是那一身素来整洁干净的直缀系在腰间,已经染成了血渍斑斑的鲜红血衣,满脸血污,模糊得根本看不清楚面目,那双细挑的丹凤眼如秋水寒波,明亮却泛着血丝,蕴着冷意寒凉,透着罕见的狠厉,儒雅全消,气势磅礴凛冽,浑身的煞气笼罩着,那样子真挺可怖的。
她眼里蓄满了泪水,天啊,这副德行,这得受了多严重的伤啊?
徐知诰微笑了下,“耶律兄弟,可否把夫人还于我?”
耶律德光放声大笑,“徐大人,这恐怕不行。”
他和徐知询的人马全数到齐,合在一处,兵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余,就算徐知诰单枪匹马突出重围,终究也难逃天罗地网,不想方设法逃命,还来讨女人,真是不知死活的作法。
只是徐知诰静静的看着他,那模样镇定过份了,似乎是胸有成竹,他不禁就犯了些嘀咕,再往山下一瞧,心中格噔一下子,战场人数好象多了一倍,他心知情势有变。
他见徐知诰纹丝不动,就掉转马头,催马欲往北边,刚一夹马刺,却见前方徐知诰又马转到了眼前。
他咬了咬牙,他劫持着人质,终不如徐知诰灵活,想了想单手复又扼住任桃华的咽喉。
“让开。”
“这四面已伏了上百名弓箭手,只要我一声号令,你立即就会变为刺猬,想试试?”
“把她放下,我放你一条生路。”
耶律德心想中原人诡诈,倒也不是没可能,心中半信半疑,又瞄了眼山下,更是心惊,他的人马似乎越来越少了,一方面是有点不舍得弄死这个汉女,另一方面也怕激怒了前面的人,便哼了声你说话要算数,让开。
徐知诰把马侧到一边,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耶律德光催马路过他时,把任桃华一推,加快马速,徐知诰伸手接过,把她放到马前。
任桃华拥住他的腰,鼻端嗅到那股强烈的血腥味,忧心忡忡的道你挨了几刀啊?
徐知诰抱紧了她,嗅了嗅她的秀发,低下头亲她,吮了会她的粉唇,才开口说话,声音放松含着笑意,“没挨几刀,都是皮外伤,血大都是别人的。”
他不顾一切的突围,身上自然难免受伤,可是他大开杀戒,杀红了眼,后来别人惧他凶残狠辣,皆避其锋芒,所以他身上大伤小伤无数,倒没有一处是致命的。
任桃华放下心来,没说一丁点没受伤,这话应该不是忽弄她,只是看着耶律德光疾驰的背影,她不明白既然胜卷在握,徐知诰为什么真的放过他。
对了,景迁?
她慌忙跟徐知诰说景迁,徐知诰道没事了,他和庄起在一起。
徐知诰带着她策马缓缓的往回走,走到半途,就有一队人马迎了上来。
“徐大人。”
那称呼的人却不是一路同行的下属,不过也有几分眼熟,那人年纪不大,只在弱冠之外,虽一张娃娃脸,却挺严肃的,看起来成熟稳重得多了,她想了一想,就记起来,这人也是徐知诰的心腹武将之一,马仁裕,当年朱谨之乱,就是他驻守蒜山渡发现苗头,徐知诰才得以及时渡江平乱,现为江淮军的左领军将军。
不是没跟着来,怎么会此刻从天而降呢?
“大人,歼敌四百六十四人,俘虏九十三人,余者逃窜,可要追击?”
“穷寇莫追,派出一队精兵,往北追出五十里,若是追上耶律德光,就地围杀,无需活捉。”
任桃华倚在他胸前,听他描述耶律德光的外貌,恍然大悟,原来弓箭手是子虚乌有,徐大人大概已是强弩之末,无和那耶律德光的一战之力,才会放过他,可这时一边说着穷寇莫追,一边又让人追杀他,这不矛盾吗?
马仁裕应了声是,把自已身后的骑兵派遣出去,又继续回禀,原来他早就带了轻骑来此,本欲提前歼灭徐知询的伏兵,却发现徐知询与耶律德光勾结,兵力大涨,于是便去七盘关求蜀地之兵,只是那蜀兵军纪涣散行动缓慢,他斩了一人才震慑了蜀兵,堪堪赶到救援。
到了山下,任桃华见到了景迁,不由得冲过去抱住他,景迁任凭她抱了一会儿,才挣开来。
清点辎重车马,重整队伍,足足忙碌了半个时辰,才又出发。
到了天黑才到达了七盘关,深厚夜色中,七盘关墙头挑着大红灯笼,守将戴达亲自率众迎接。
在马仁裕搬救兵时,已报了徐知诰的身份,这戴达听得此次来访竟是徐知诰亲自前来,惊喜交加,一边快马通报蜀主,另一方面早早已备下接风宴侯着。
谢绰听竟是这么个来历,挺震惊的,以至于在徐知诰称呼任桃华为夫人时他都淡定的接受了。
正因为如此,任桃华自然得住到给徐知诰安排的住处。
突然暴露真实身份,她猝不及防,等徐知诰饮宴回来,她迫不及待的质问他,徐知诰一句话就把她堵住了。
“入蜀以后,众目睽睽,你还想一直和我偷偷摸摸的?”
她无言以对,是啊,就算她不爱惜名节什么的,瞅徐大人这副风光霁月晴丽松雪的高姿态,似乎是不愿再苟且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