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朱慈烺一直强调的“代天立宪”——这里的“宪”是指所有法律性文件,皇帝牢牢控制着立法权。
立法程序由官民提请,交付部议,内阁初读,涉及国家财赋大计的问题交给给事中评议,再回于内阁二读。初读或者二读之后,内阁形成合意,进行票拟,交予皇帝朱批。在皇帝朱批之前还有一个环节,就是由舍人科、翰林院进行条文制订,力求文字优美,没有歧义,这也是朱慈烺掌握在手的环节。
看似只是润色的工作,但实际上之前议的都是立法精神和原则,只有在这一步才会形成真正的法条。任何一个学过法律的人都知道,法的表达也是一门学问,有时候甚至可以不动声色地扭转全部的立法初衷。
《专利法》的最后一次审稿就在舍人科法务室。
几个刚刚毕业政法学院学生正在议论皇太子公开蒸汽机专利的事,其中有个陕西口音的年轻人,不过弱冠之年,展袖辩论,英姿顾盼,颇为惹眼。
“专利之所得,正是为了鼓励民商关切学问,于经世之术有所裨益,明体而笃用。若是朝廷首开馈赠之风,日后民商如何自处赠则不甘,不赠则失义。此非子贡之谬行哉”年轻人侃侃而谈,举重若轻,显然常在众人面前高谈阔论。
后人常以为古人谦逊,则必然腼腆,其实若想做名士,无非三桩本领:熟读《离骚》,痛饮酒,以及脸皮厚。
腼腆原因腹中空,不得已耳!
不少学生对此颇为信服,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的这年轻人的说辞。纷纷颌首,更有人认为应当上书皇太子殿下纠偏。
不过另有一些人对此却是冷眼旁观,闻其言后并未立刻附议,反倒望向了职房角落中一个年近四十的瘦削中年。那中年人正就着窗外的阳光读书,并没有立刻抬起头。当他意识到这不正常的静谧时,方才放下书。缓缓抬起头,正好与刚才那年轻人对视。
“南雷兄以为如何”那年轻人道。
当下有人将刚才的议论简约说了,热切地看着这位自号南雷的中年人。
在此时,这个号并不彰显,而在后世,“南雷”两字已经被“梨洲先生”取代,闻名遐迩。
此人正是四十岁的黄宗羲。
作为黄尊素的长子,黄宗羲公然宣称“承东林之绪”,又是刘宗周的弟子。得了蕺山先生真传。他是法务室中年纪最长者,却不是政法学院出身,为“正统派”所不屑,却能以自身的渊博学识将许多法学生聚于身边,宛若领袖。
黄宗羲听了那年轻人的论说,微微颌首,抚须道:“二曲所言,切实有理。”
众人并没有惊讶。都在等着黄宗羲后面的话。谁都知道,这位崇祯十五年的落第举人习惯先称赞他人。然后再设一问,往往让人无言以对。所以众人都在期待黄宗羲会问出什么刁钻问题来为难李二曲,简直比看戏还紧张。
“然则……”黄宗羲果然面露疑惑之色,发问道:“敢问二曲兄,皇太子殿下所用来研发蒸汽机的经费,从何而来啊”
这个问题看似有点偏离主题。却又是釜底抽薪。
蒸汽机项目公开之后,全国百姓都知道了朝廷花了巨款研究这种机器。仅仅专项资金而言,朝廷就花了一百六十万两,因为这个蒸汽机计划的实施而产生的其他费用,则归于行政、教育、科研。不能细算。
也是因此,有许多人认为这么一大笔银钱花出去,造出来的东西却拿来白送,简直是败家子行径。
那么,如此一笔巨款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皇太子殿下抄家灭族抢来的么
或许是吧,但这个答案在皇太子有生之年绝对是错误答案。
“是国税。”李二曲道。
黄宗羲露出君子温和——碾压胜利——的笑容,道:“殿下取之于民在先,理该用之于民在后。岂能以生民之物力再攫取生民之财利”
李二曲面露愧色,朝黄宗羲躬身行礼,道:“多谢南雷兄解惑。”
“岂敢,岂敢。”黄宗羲回了一礼,拱手道了声“得罪”,旋即又坐了下来读书。
法务室的工作也十分繁忙。如今正处于大立法时期,各种法条层出不穷,法学生们一边在这里学习法哲学,一边了解立法方式和熟悉法条解读方式,同时还要与各部寺沟通,确保不会歪曲误解立法初衷,疲惫痛苦且充实快乐。
而且他们这些人日后都会是独当一面,裁决是非的法官,这样的光明前程让他们更多了一份责任感,绝不能忍受在此碌碌无为消磨光阴。
蒸汽机专利的议论就此揭过,思想碰撞的小火花虽然一闪而逝,却在众人脑中留下了一片斑斓光影,就连他们自己都未必意识得到。
在法务室之外,是否应该以蒸汽机专利谋取更大的利益,然后再次投入改进研发的讨论却越发炽热。各种报纸上连篇累牍,或是分析,或是质疑,或是不讲道理只为皇太子摇旗呐喊,或是不顾真相只为抨击朝政……就连深宫之中的皇帝陛下都已经被科普得知了许多专有名词。
“朕当年读万历朝文档,看到南中士林辱骂神庙老爷的文字,心中虽然不悦,但也谈不上的忿恨。”崇祯皇帝梳理之后,坐在龙床边上,对侍寝的袁妃道:“然则如今看天下议论皇太子,却是喜怒难抑。”
袁妃在后宫中就是个小透明。她也知道皇帝并不喜欢她,尤其是看不惯她的一双大脚。就连今日的宠幸也不过是因为周后身子不舒服,才能轮得上她。
不过身为皇帝的妃子,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袁妃上前为皇帝轻轻捏着肩膀,道:“好在是报纸,皇爷不愿看便不看了。若是以往都写了奏疏进来,想不看也不成呢。”
崇祯笑道:“说来也怪。虽然看着生气,还是会忍不住去看。从这点上,皇太子的度量却要胜过朕了。他可是对报纸不闻不问,颇有二谢淡然之风。”
“小爷恐怕也没空看,天天都要逗弄皇长孙。”袁妃道。
提到长孙秋官,崇祯又有些犯愁。这孙儿如今白白胖胖。种了痘之后更让人放了大半的心。从学说话到如今表现出的各种反应,看起来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当然,跟他爹相比还是逊色了许多。
如果放在朱慈烺之前任何一个皇帝手里,这样的儿子简直是天赐之宝,足以交付国家社稷。但因为朱慈烺实在太过逆天,以至于让人生出了“此子不肖其父”的错觉。
——恐怕儿子也有这种错觉,所以反对自己册立皇太孙。
崇祯心中暗道:可是一向算无遗策、无所不知的儿子怎么会忘了神庙时候的事那时候神宗皇帝迟迟不立皇太孙,正是因为对皇太子的位置有想法啊!
自家人知道皇帝与皇太子之间是父慈子孝,但千里之外的外官则只看到皇长孙四岁了。既没有封王也没有封太孙,指不定怎么恶毒地揣测天家的阴暗事呢!
……
“不立皇太孙是不希望这孩子懂事以后发现自己‘八风吹不动’。”朱慈烺对段氏解释道。
段氏脸上铁青:“小爷真的存了择贤的念头”
谁能保证贤良的皇子一定出于中宫呢如果立长难不住皇太子,那么立嫡岂不是也危险了
“我固然希望自己的继承人优于常人,但有些事是没办法的。”朱慈烺叹道:“神庙的故事就在眼前,因为君臣不合,真真是遗毒三代,险些亡国灭种。我怎么可能在国本的大事上与天下士林为敌”
段氏脸色缓和下来,微微点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皇太子可是个从来没认过输的人啊!现在怎么放软了再说他现在普及教育,提拔东宫官。这不就是在培养羽翼么到时候他有这干铁忠之人,还会有第二个东林出来仗义执言么
“既然小爷没有这个心思,就先立了皇太孙,以定天下人心,不好么”段氏温言软语劝道。
“不是跟你说了么,小家伙如果没有危机感。会肆意妄为的。”朱慈烺道。
“有小爷这般教育,怎可能长成那样定然是十分懂事的。”段氏娇嗔道。
“以后再说吧。”朱慈烺不耐烦道:“有什么好着急的”
“小爷就直说吧,秋官哪里不合爷的心意”段氏愈发急道。
朱慈烺早就考虑过了自己死后可能面临的政权问题。在他看来,自己的兄弟和其他儿子——如果有的话,是不可能对皇位造成危险的。真正可能夺政的。正是被粉碎过一次的文官集团。
任何一个身在官场里的人都希望获取宰执天下的权力,无论什么时代都是一样。与其闹得国家分裂,朝政废弛,不如放手让长子跟文官角力,胜则继续大权独揽,败则借由自己创立的制度垂拱而治。
只要大明不至于伤筋动骨,子孙不至于走上断头台,这就可以了。
从这点上来说,朱和圭又是生而注定要战斗的战士。甚至可以说,每一个大明的皇长子、皇长孙,都是战士。这就是朱慈烺劳心劳力,针对儿童每个生理阶段有的放矢地培养他耐心、细心、专注等品质的原因。
而适当的危机感,则是孩子懂事之后的助力。
没有任何危机感的人,注定是不经风雨的幼鸟,哪怕他们再畏惧皇帝父亲,都不可能成为铁骨铮铮的战士。
“你睡吧,我去处理一些政事。”朱慈烺懒得再解释了,转身便去书房睡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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