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一次看到区影,是在英东游泳馆的深水区。在第一秒钟,她就牢牢抓住了我的眼睛。这倒不是说她的姿色有多么动人,因为那时我还根本不可能看清她的脸,——她戴着一顶红白格子相间的圆顶泳帽,从距离我大约三十米开外的水面上,一起一浮、极为缓慢地移动过来。
那个泳姿实在是太难看了!难看到令我很久都没能想出一个恰当的词汇对之加以鄙薄。与其说那叫蛙泳,倒不如说是“龟泳”:当她把脑袋露出水面换气的时候,每一次都会抬得老高,几乎露出了一整只脖子。尽管她的脖子很白而且匀称、造型优美,但当它带动着红白格相间的脑袋一上一下地左右摇摆时,的确像极了乌龟的样子,而且肯定是一只小脑发育不良的乌龟,——她的整个动作姿态实在是太不协调了。
我一点都不怀疑,那是整个夏天我在深水区所见过的游得最慢的人。
就是那一次,我和区影在水中相遇了。
那个夏天很闷热,北京的气候变得极不正常,空气里总是弥漫着过剩的水汽,气压低得常常令人感到窒息。我辞掉了广告公司的工作,一时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该走向何处。广告撰稿人的生活把我的生物钟搞得完全紊乱掉,我光着身子足不出户地在家里枯坐了十几天,也完全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最后我渐渐意识到必须活动活动自己的手脚,不然的话它们一定会很快发霉生锈。再有就是我很担心自己开始一天天隆起的肚子,那是2002年的7月,如果再不做点什么运动的话,我想自己用不着等到年底就够资格住进附近的妇产医院了。
基于这一担心,我立刻去办了一张英东游泳馆的健身卡,期限半年,价格一千伍佰元。
那天,我照往常一样一口气游了一千米。当我扒着深水池慢游区一端的台子无聊地四处张望着,想看看是否能找出一半个美女来时,那只红白格子的泳帽已经靠近了我。
她就在距离我身体不足三米外的地方,脸色很白净,眼睛被一副边框硕大的茶色泳镜完全覆盖遮掩。她一点点径直地游向我,彷佛是在向我怀中游来,——我没看出她有丝毫掉转方向的意图。她划水的动作比先前更显笨拙缓慢,池边的脚踏板上站满了人,如果想顺利地衔接下面的动作,她此时应该踩着水、划动手臂让自己慢慢转身。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孩很可能还不会踩水。我知道那些初学游泳的人面对这种情况往往会变得慌乱,接下来他们的手会抓向身边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我迟疑了片刻,女孩的手已经够到了我的鼻子上。
她的身子开始往下沉,因为弓着背所以脸完全埋入了水里,双脚慌乱地踢腾着,想踏上她根本够不到的踏板。我伸出手抓住了她在水面上乱摆的手,将她拉向自己。这时我听到“咕噜”一声已经有一大口水呛进她的嘴里,她剧烈地咳了起来,粘呼呼、拉着细丝的口水和着池水一起喷在我脸上。我厌恶地猛拉了一把,红白泳帽一头撞进我怀里,把我的脊背狠狠地撞到池边的白瓷砖壁上。
我不由自主地双臂环抱住了红白泳帽,她的胳膊紧紧箍住我的脖子,硕大的茶色泳镜贴住了我的眼,整个身子一时绵软无力地挂在我身上。更让人尴尬的是:忙乱中,我的右手竟然按在了她的左臀上!
隔着薄薄的化纤泳衣,在稍稍从慌乱中清醒过来的那一瞬,我立刻感觉到女人臀部诱人而舒适的曲线,——说不出的圆滑结实,富有弹性!我的右手紧紧按着那里,并自然而然地向上托,把她的身体完全贴在了自己身上!
那个意外而滑稽的姿势大约维持了有十秒钟。白净的面孔在距离我两公分之外,娇喘吁吁。从她嘴里呼出的热气弄得我鼻子里痒痒的,我们缠抱在一起的姿势就像是在水中**。更加要命的是,我下面那个家伙不可遏止地胀大硬挺了起来,紧紧地顶在女孩的小腹和大腿之间!
我模糊地看到硕大的茶色泳镜后,一双美丽的杏仁眼奇怪地快速眨着。
当理智完全清醒过来,我侧了一下腰把挂在脖子上的女人放在脚踏板上。她无力地弹跳了几下,站稳后左手还搭着我的肩膀。
我们俩个站在齐胸深的水中面面相觑,她几乎和我一样高,我的身高是172公分,站在男人中间自然毫不起眼,但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这已经相当高了。更何况,她还拥有一副堪称完美的**。
当然,那是在差不多过了十个月以后的著名的2003年的5月,才第一次完全展现在我面前,令我如醉如痴。
第一章
“游泳池事件”发生的一个小时后,当我举步走出英东游泳馆的大门时,一位身着水蓝色连衣裙、婷婷玉立的少女正站在售票处的门口笑吟吟地看着我。她的脸上挂着几分羞涩,眼睛里却流露出无法掩藏的、与生俱来的顽皮神气。我好像并不认识她,然而周围十米以内全无旁人,所以我便站住了。
女孩儿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向我伸出手,我疑惑地握住那只触感腻滑如新笋的小手,她的手心里汗津津的。在我三十年的人生经验里,这恐怕是最令人满头雾水的一次“艳遇”的开场。
女孩儿告诉我她的名字叫作区影。她还特别解释说她的姓和“区长”的“区”是同一个字,但念作“欧”,而不是“曲”。区影向我道谢,并为由于她自己笨拙的泳技所造成的尴尬表示歉意。我想起在游泳池中发生的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并且越来越难以自已。区影开始只是很奇怪地看着我,似乎完全不明白此事何以如此可笑。从游泳馆前进进出出的人们纷纷投过来诧异的目光,大概这使区影有些着恼起来,便丢下我疾步地向外面走去。
在水里,女人的感觉或许比较迟钝;而且她是那么年轻,看上去绝不会超过二十岁。所以,我难得地开始为自己脑子里的龌龊念头感到有那么一点羞愧和歉然。于是我追了出去,讪讪地和区影并肩而行。在走到小35路汽车站的时候,她终于停下来,开口对我说:“如果有时间,你能教我游泳吗?”
“当然可以,没问题呵!”我忙不迭地答应,心头一阵暗喜。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笑容乖巧,浅浅的两个酒窝,神情自然毫无做作之感。
“我叫赵乔。你可以叫我joe。”joe是一个在4A广告公司工作的朋友给我起的英文名字,它听起来很洋,并且和我本名的发音相同。其实我更喜欢自己起的英文名,那个听起来就比较土了,叫pip。正确的发音应该是“匹普”,不过有几个无知的家伙总是故意把它念作“屁屁”。那是《远大前程》里主人公的名字,他小时候口齿不清,是个孤儿。
她看着我的脸,点了点头。之后,我们就站在站牌下等车,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实说,我可不是那种一见到陌生的漂亮女孩就会害羞到不知所云的男人,恰恰相反,这种状况倒常常会激起我全部的急智,令我比平常更加口若悬河。但不知为什么,在区影面前,我的思维突然变得有些迟钝了。
我偷偷打量着区影:她穿的是一条无袖连身裙,裙脚相当长,一直垂到膝下。圆润的臂膀和修长的脖颈下,坦露出一大片白皙的皮肤,看起来相当细腻干净,让我有想触摸的冲动。她长了一张很古典的、标准的鹅蛋脸型,根本看不见颧骨,脸颊和额头都显得异常饱满和肉感。配着挽在脑后的发髻,——这通常是那些少妇们爱弄的发型,但她的眼神里却充满了一尘未染的纯真,那是不可能装出来的。这一切,使她整体看起来既不乏成熟的韵味,同时又天真无邪。站在区影身旁,我忽然有点儿自惭形秽。
站台前等车的人中,有两个家伙不时装作无意的样子拿目光扫向我们这边。其中一个是四十岁左右、已经有些秃顶的老男人,他手里拿着黑皮公文包,满脸哭相,像是刚在公司里遭到老板斥责的受气包;另外是个只有十五、六岁、脸上长满青春痘的中学男生,穿着一条肥大的、上面印有“nBA”字样的运动短裤,个头看上去足有一米八五。我抓住机会狠狠瞪了秃顶老男人一眼,他慌忙把脸扭向别处,显出很无辜的样子。
“区这个姓,很少见呀!”脑子里终于闪过一个话题,我赶紧抓住。
“嗯。说实话,我是你认识的第一个姓区的人吧?”区影很认真地对我说道。
“当然不是——我还认识另外一个人,他也姓这个。”我装出确有其事的神气答道。
“是吗?”她似乎有点不信的样子,“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没遇见过和我同姓的人呢!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区寄。”我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太好了!有机会可以把他介绍给我吗?这样我就不会老是感到孤零零的了。他是做什么的?”
“这个……恐怕不大好办——”我故作姿态地说道。
“怎么?他不在北京吗?”
“他是个杀人犯!哈哈哈……”我终于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
区影忽闪着一双漂亮的杏仁眼,狐疑满腹地望着我。
未谙世事的童真表象下,往往掩藏着无法抗拒却足以致命的诱惑,更何况——区影绝对算得上是个漂亮的姑娘。那一刻,我听到脑袋里“咔嚓”响了一声,就像《白铁皮屋顶上的猫》中所说的感觉,我绝望地感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自己还一无所知的小丫头。
在这个没头没脑的爱情故事尚未展开之前,我想自己有必要先做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
我姓赵名乔,之所以取这样一个名字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只是因为我老爸姓赵而老妈姓乔。我今年三十岁,实际上,再过几个月就将满三十一岁了。虽然我并不怎么害怕数字上的衰老,但还是宁愿自己能一直呆在由三十岁通往四十岁的门槛上。至少,在向别人介绍自己时,那可以省掉一个发音的麻烦。
或许我还算得上是个性格颇有点矛盾的存在。那些乐衷于各种和艺术有关的活动的家伙,常常难免脱离现实地把自己想像成一个思想深邃的人,或者是为自己树立一个模糊的、永远都够不着边际的远大目标。然而和周围所有那些被自己斥之为“平庸”的人们一样,十余年来,我也一直在为了过上比现实更优裕一些的生活而忙碌奔波、忍气吞声。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父亲就对我做过一个极为中肯的评价。他是这样说的:“赵乔,你这个败家玩意儿!”
在过去了二十多年之后,我逐渐开始由衷地佩服起老爸的先见之明。正像中国那句老话说的一样:三岁看小,五岁看老。还有一句老话是说“知子莫若父”。总之,以我为参照,他们说的都十分在理。在骨子里,我的确是个十足的懒坯。
信用卡里的数字估计足够让我舒舒服服地过上一阵子。当然,那绝不意味着我就可以大手大脚,随意挥霍。好在我对自己当前的生活状况一切满意,既不急着买房子,也对街上跑的各式各样的经济型车瞧不上眼。这样的心态让我暂时没有什么经济方面的压力。房租上个月刚刚付过,半年之内,我那个锱铢必较的房东老太也不会再来烦我了。
我虽然一直独身,但从未沾染上过什么不良嗜好,既不酗酒,也不赌博。除了偶尔和朋友们去那些地处偏僻的卡拉ok唱唱歌,与一些素不相识的姑娘调笑亲热之外,我都觉得自己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洁身自爱了!
在个人问题上,我碰过两次壁,每次都撞得鼻青脸肿,弄得自己伤心欲绝了好一阵子。不过,最近的那次也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打从那次起,我就在暗地里发誓:绝不再上竿子似地去追求那些自以为是的漂亮女生。
虽然有时难免感到寂寞难耐,但以往被那些女人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惨痛回忆,还是让我对找个女人共同生活的做法敬而远之。
实在闷得发慌的时候,我就呆在西坝河的家中闭关读书。我租的房子是个小两居,大的一间用来睡觉,小的那间作为书房。我有满满两大架子书,种类五花八门:文学类的小说、诗集和戏剧全集占了大多数;其次是一些历史方面的著作,其中既有《剑桥中国史》、《亚洲史》、《欧洲史》这样的鸿篇巨著,也有商务书局版的《日尔曼尼亚志》、《高卢战记》那样的小册子;然后是些人物传记和天体物理学方面的书籍,《凡高传》、《寻找幸福的人》,那个著名的残疾天才斯蒂芬霍金所著的《时间简史》和《果壳中的宇宙》,——他长了一颗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脑袋;其它的书则乱七八糟,《战争的艺术》、《汉唐佛教思想论集》、《夫妻兵法》、《电影手册》、《剧本写作技巧》、《葡萄酒的鉴别》、《实用收藏大全》、《秋冬季养生靓汤》、《一个广告人的自白》、《3秒钟看穿人际关系陷阱》,以及拿破仑希尔那部著名的《成功法则全书》。
从中你应该可以看得出来,我的阅读口味既芜杂广泛,又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接下来的一周里,区影给我打过两回电话,约好一起去英东游泳。但她只来了一次,另一次她让我等了半个钟头,却发短信来说临时有事不能赴约。
我和区影还是慢慢熟络起来。开始时,我以为她是个大二或大三的学生——她生于1983年,巧合的是,我们都属猪。后来才知道她只读到初中,然后就进了大同艺校。她是个地地道道的“老西儿”——我老家那边的人都这么称呼山西人。
区影告诉我她学的是民族乐器——古筝,小时候也练过几年钢琴。于是我立刻奉承她为“色艺双绝”。虽然那时我对古筝这玩意儿还没什么准确概念——鬼知道它是五根弦还是七根弦。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刚刚游完泳出来,在安贞华联附近的一家“肯德鸡”餐厅里坐着。餐厅里播着“迪克牛仔”那首教许多老男人黯然神伤的歌曲:“常常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常常后悔没有,把你留下来……”
区影照例停下来诧异地望着我,从我嘴里不时冒出来的奇谈怪论,经常弄得她不明所以。于是我向她耐心地解释那个词儿的意思,她听完以后得意了一小会儿,然后不知怎的突然脸红起来,隔着桌子在我小腿上狠狠踢了一脚。
看得出来,区影并不讨厌和我在一起。
那段日子区影暂时借住在姑妈家。她姑妈家住安慧里,就是亚运村邮局旁边。她所在的艺校和日本某个县的文会省不知有点什么关系,所以每年都会搞一次艺术交流。区影就是和艺校的访日演出团一起来的北京,正等着签证下来,然后从北京直飞大阪。
我们的关系很可能不会长久——假如我和区影之间还能发生什么关系的话。
在了解了以上这些情况后,我不禁感到有一点点失落。那意味着我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可以——展开自己的爱情攻势。这么说或许有些言过其实,甚至危言耸听。不,没有什么所谓“爱情攻势”了,没有了。爱情这玩意儿,早就已经抛弃了我,不知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另寻新欢了!现在的我只晓得,妞是用来“泡”的,而不是用来“追”的。她们不应该被当作目标,至少不会成为像我这种男人所具有的心灵的真正座标。我早就错过了手抱玫瑰、花前月下,只为博取红颜一笑的人生阶段,——那种场面不再让我企盼,只有好笑。很多女人都相信,爱情是需要“经营”的。她们在说这个的时候似乎一点没觉得可怕。那意味着,绝大多数爱情都是假的,是为了达到目的的刻意做作。没有任何真正的浪漫可言!
这种心理很微妙,我一时也说不清。总之一句话,泡上了就好。泡不上?也许更好!在我给自己设计的那种生活系统里,女人只是一个麻烦。大麻烦!
然而,区影给我的感受却大不相同。在与我相处的短暂时间里,她的态度总是无比恬静,总是淡淡的、微笑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包括我这个人。似乎这一切都是她曾经熟悉的,她只是回这里看看,然后就将离开。她很少主动询问关于我的事情,彷佛那也是她所熟悉的,根本不必再为此浪费口舌。大多数时间里,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听她对面的老男人娓娓地絮叨个不停。
我给区影讲了很多笑话——一些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是从哪里听来的笑话。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把它们从记忆的荒漠中再次发掘出来。还有那么一两次,我借口上厕所,而实际上是跑到外面向朋友们打电话求助。在这中间我常常不留痕迹地把话头扯到自己身上。当我滔滔不绝地把话题展开,口沫横飞时,她总是显得有些惊愕似的,微微地打开樱唇,似笑非笑地望住我。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像刚刚从恍惚中醒过来一样,淡淡地说:“再讲个笑话吧。”
天知道!
“一个老光棍和一个老处女到民政局登记结婚,”我说道,带着恶作剧般的心理。我看到区影警惕地抿紧了嘴巴。
“嗯?”
“老光棍和老处女到民政部门登记结婚……你不知道吗,结婚是要去民政局登记的?”我故意问道。
“哦,这个没听过……讲呵!”
“新郎突然诗意大发,当场出了一句上联,”她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的脸,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极尽夸张。
“嗯……”
“一根枪,两颗蛋,三十八年没抗战。”我说。区影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
“新娘……就是那个老处女,”区影着急地用食指点了点我,“立刻对了一下联——”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一间房,两扇门,二十九年没进人。”我故意地在“人”的后面加上很重的“儿”话音。
看上去她还没明白。
“民政干部立马给出一横批——你知道,完整的对子是得有个横批的。”我很认真地说。
“嗯,对呵——怎么说的?”
“那个横批就叫——”我拉长了尾音,大声说道,“傻屄傻蛋!”
她忍不住把嘴里的可乐喷到了我脸上。
截至那时为止,基本上,我和区影的关系大体就像如此。
总体而言,我绝不是一个善长和人打交道的家伙。我更乐衷于埋起头来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不管它有无意义。奇怪的是,它们绝大部分都与钱无关。和我的绝大多数同龄人比起来,“钱”这个字眼在我口中出现的频率绝对低得可怜。由此可以说明,我既是一个多多少少有点孤高自傲的人,同时又极端地缺乏目的性。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着几个值得推心置腹的朋友。在旁人眼里看来,他们大概都是些诈诈唬唬、放荡不羁的怪人。这得归咎于他们每个人所独有的经历或者是一直以来所从事的工作——
头一个是老莫,大学时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毕业那年他不知怎么患上了一种叫做“青春燥狂”的怪病,据说这种病患的晚期症状就是见人杀人、见佛杀佛。谢天谢地,老莫得的只是轻度燥狂!之后他就突然看破红尘,闹着要去拉萨当喇嘛。师长们苦口婆心地百般劝阻,好歹说服他放弃了出家之念,却偷偷跑到北京报考了中央戏剧学院。令我大惑不解的是,老莫竟然一举中的!要知道,他可是我们会计系多年来难得一见的低材生!这件事给我最大的启示就是:像“中戏”这种文化分数要求很低的艺术院校,或许正是老莫这类神经病们寻找的天堂。除此之外,他一直表现得都还正常。
“潘驴儿”是电影学院表演系的毕业生。当然,那只是个外号。谁给起的我不晓得,但据我理解:这大概一是因为他本姓潘,“貌似潘安”的“潘”,他的模样长得也确实不赖;二是说他胯下那家伙个头很大,这倒也和事实相符。一块儿蒸桑那的时候我曾经偷眼瞧过,用古典小说里的话来讲就是:丫的确是个有“本钱”的货!
“邓小闲”是我们一群当中最不需为“本钱”发愁的。他原名叫邓方,老家在江西。他老爸是一个全国性连锁餐厅的后台老板,那家餐厅的名字叫做“九头鹅”。千万别弄错了,是“鹅”,而不是“鸟”。鹅比鸟可肥多了。邓老爹在北京开了两个相当不小的店,一个位于北太平庄,一个在西单。小邓就是那两家“九头鹅”的总经理。按说,像邓小闲这样的大老板本来该是日理万机、不会和我们这班人发生什么纠葛的。然而碰巧的是,他在中戏的“表导混合班”进修过一年,结果被老莫“慧眼识财”,混编入队。邓总对戏剧艺术的热爱肯定远远超过大部分戏剧界人士,——他每年都会在自家的餐厅里搞一次“戏剧节”,逼着那些比鹅还肥的厨师和一群根本不晓得莎士比亚是哪个的服务员们放下手里的活计,热火朝天地排练《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者是《李尔王》,弄得鸡飞狗跳、民不聊生。我极为同情邓大导演手下那帮比窦娥还冤的“演员”们,这无异于逼良为娼!
经常和我们混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女孩儿。一个叫默默,她白天的职业是记者,——也或许是编辑,这个我一直没搞清;晚上则摇身变成网络作家,致力于用“下半身写作”的不朽事业。据说默默在网上是个艳帜高张、风情万种的才女,曾创下一晚上收到四百多求爱帖的纪录。她的网名好像叫做什么“xx影”然后又“xx瞳”来着,反正听起来绰绰约约挺像个美女。可惜的是,我认识的默默却只是个长相平平、毫不出众的普通女生。所以,千万别把网络上的事太当真。
顺便提一句,老莫的网名叫“风流富商”,——真该劝邓老板把这个名字买过来。我的网名以前叫“四大皆空”,最近改成了“奔跑的阿甘”。
另一个女孩叫朱丹,她比默默长得可漂亮多了。朱丹在一间4A广告公司里做Ad,月薪超过八千。这里需要简单解释一下:所谓“4A”,是指那些外国广告公司在中国开设的合资公司或分公司,服务的对象都是国际级大品牌和大客户;所谓“Ad”,是“Artdirect”的简称,翻译成中文就是“美术指导”,业内简称“美指”。总之,无论思维方式还是言谈举止,朱丹都颇为洋派。
曾经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以为自己爱上了朱美指。当然,如果不是因为她“资”得实在有些不象话的话。她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女,脸盘长得像关芝琳,身材则像钟丽绨。你们一定会说我是在吹牛,那就算我吹牛好了,反正这也用不着上税。至少,50%的关芝琳和50%的钟丽绨肯定是不在话下的。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曾经有个台湾大款愿意花两百万包朱丹一年,结果碰了个大钉子。这一方面说明朱丹是个很容易让男人想入非非却不易弄上床的奇女子,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我对女人的口味还不算太低。
我是在一次国际广告作品观摩会上结识这位美女的,我们的座位恰好挨在一起。一支“麦当劳”的电视广告消融了我和她的距离,就是那支“婴儿篇”的广告:随着摇篮的上下摆动,摇篮里有个外国婴儿时哭时笑;镜头摇到窗口,原来他看到的是黄色的“m”标志。广告主题:“麦当劳”给孩子们带来欢乐。
我和朱丹一见如故,后来便“约会”了几次,——其实只是去“麦当劳”吃饭,谈的几乎都是广告创意方面的话题。不管怎么说,谁也不能否认这位大美女最早是被我带进我们这个小圈子里来的。结果她很快就变成了“九头鹅”餐厅的兼职“艺术总监”。
我们这个奇特而松散的小团体,因为有了一位慷慨的、真正热心艺术和一切文化事业的大老板做靠山,在活动经费方面自然不必发愁。在北京所有类似的小圈子、小沙龙里,我想绝没有比我们几个更幸运的了。
北太平庄的“九头鹅”成了我们最常光顾的地方,更准确地说,它就像我们的集体食堂。每次聚会的头一件事,就是赶到那里集合,一边大啃着香辣交加、味道鲜美的卤鹅头和酱鸭掌,一边旁若无人地高声谈论“人艺”、“青艺”新近上演的话剧,或者是发生在演艺圈里鲜为人知的闻人逸事。
当我们这群在餐厅里大吃大喝时,能够吸引来的目光可想而知。周围的客人总会忍不住地向我们这边多瞟上几眼,那目光总是既好奇,又艳羡。当然,厌恶和轻蔑的也偶尔有之,因为我们的高谈阔论实在是太过噪闹和招摇了。但无论出于何种居心,他们全都是被我们一律斥之为“傻逼”的那一种人。
每次盛宴的尾声,大家就会花上一点时间来商讨接下来的节目。这通常是一件很容易达成共识的事情,因为我们最常在一起消磨人生的地方无外乎三里屯西街的“芳菲酒吧”,要不就是去东岳庙旁边的“麦乐迪”,那是一家量贩式的卡拉ok歌厅。
在我给区影讲那个对联笑话后的第三天晚上,我独自赶到了芳菲酒吧。
时间已经很晚,差不多是十一点左右。进入酒吧的甬道里正有个家伙在讲手机,他大概是喝多了,一边大声说话一边不停地拿头撞着墙,痛哭流涕的。守在吧台前的小丫头吴雨看见我进来,笑得像朵盛开的花儿似的。
“赵哥,你咋才来呀?”她埋怨似地和我打了个招呼,满口苞米茬子味。
“有点事儿给绊住了。他们几个都在?”我朝小团体最常呆的包房努了努嘴。
“都在呢,就缺你一个——我说赵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这丫头,管得还真宽!不过做贼的人总是难免心虚,那天晚上恰好就是区影放了我的鸽子,搞得我好不失落。老莫拨了好几遍手机都没接。于是我装出一副无赖的嘴脸,趴到吧台跟前,笑嘻嘻地盯着吴雨。其实吴雨长得不难看,小鼻子小脸的,见人总是一副笑模样,忒招人喜欢。
“吴雨——”我故作深沉地说道,“跟哥哥说实话。是不是——那个啦?”
“那个?哪个呀?”她很无辜地望着我。
“你就装吧——呵,哥哥手里可有几个好的。你要是不说就算了。”
“我装啥了?什么好的赖的,和我有啥关系?”小丫头羞得脸都红了,生气地噘起了嘴巴。
我哈哈大笑着,用手指点着吴雨,转身向包房走去。
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包房里的气氛明显有些——正儿八经,我其实是想说“严肃”。我的同伙们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呆在沙发里,或仰或坐,似乎都在凝神思考着什么事关重大的问题。连看到我进来,都没人愿意挪挪他们高贵的臀部。
话筒原封未动地挂在卡拉ok唱机旁,看起来没人碰过。这样也好,关于我晚上的行踪的问题正好不必多做交待。
我一屁股坐到朱丹身旁,抓起她面前的“喜力”仰脖就灌下去了小半瓶。朱丹不无娇嗔地推搡了我一把,我就势倒在默默身上。
“讨——厌——”伪才女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怎么这会儿才来?吃饭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你迟到过!”
“谁说的?今天吃饭我不就没在?”我狡辩着,一把搂过默默。
“哎呀,赵乔你们就别闹了!正说事儿呢。”老莫不耐烦地对我大声说道。邓老板也不无责怪地扫了我一眼。
“今儿这是怎么了?”我万分委屈地小声问朱丹,被女孩放鸽子的火还没处发泄呢。“怎么一个个都跟事儿逼似的!”
“joe,我们正在策划搞一出话剧,”邓老板接过话头,很认真地解释道,“叫《四季爱情》。你是策划出身,广告策划这块儿就归你了。”
“《四季爱情》?”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没听过莎士比亚还有这出啊?”
“哎呀!不是啦!”默默抢着说道,“邓总的意思是说,我们自己搞一出话剧。自编,自导,自演——就我们几个!”
“不会吧——?”我差点没把“喜力”喷到默默脸上,“我说小闲同志,您真打算把‘九头鹅’改成国家剧院了?嘿嘿,戏有点儿忒过了吧。”
“是在‘人艺’演——”潘驴一向深沉,不大爱说话。“人艺小剧场。”
我在几个人的脸上来回扫视了片刻,一点不像是在开玩笑。看起来大家这回是真的想玩真的了。
“邓总,”我终于开口说道,“你知道弄一出话剧得花多少钱吗?”
“我们刚才算过了,”老莫说,抓起茶几上的一张纸,“要是演三十场的话,总共需要投四十万左右。这只是个大概的数字。”
“那么,回收呢?这个想过没有?”
“门票五十元一张,剧场坐满的话,是二百五十个座位。”邓老板比划着手指说道。“也就是说,每场演出的门票收入是一万两千伍。三十场演下来,就是——”
“三十七万五。”朱丹补充道。
“对,三十七万五。”邓老板点点头。“我们还可以拉点赞助,譬如服装、器材什么的,这样也可以省一笔钱。”
“排练场地可以去我妈他们学校,现在正好放暑假,找几间教室就行。”默默说。
“嗯,那太好了!”邓老板一拍大腿,“这样又可以节省一笔支出。怎么样?joe,干吧?我们几个可都表态了。”
“先别,让我想想——”我仍然有点疑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四季爱情》?这是谁的主意?”
“哪里不对了?”朱丹的语气里似乎包含不满的情绪。
“准是个女人的主意吧?”我故意气她。
“瞎说!是邓方——和我一起想出来的。你就说吧,有什么问题?”
“资——”我呲牙咧嘴地说,“太他妈小资了!四季、爱情,这都哪儿跟哪儿呵?挨得着边儿吗?你看人家的话剧,《恋爱的犀牛》、《我爱xxx》、《我爱桃花》、《**的独白》……”
“joe,”邓老板忍不住打断我,“你最好先听听我们的构思再发表意见,行不行?”
我摊开手,表示同意。
“我们是这么想的,”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爱情——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拨拉着脑袋,故意装得有气无力。
“爱情,它一没有形状,二没有色彩,三没有……没有……”邓老板结结巴巴地憋不出下面的词儿来。毕竟只是个高中毕业的进修生。
“它无影无形。”朱丹接过来说道。“而四季是各有不同色彩、不同性格的,可以用它来象征爱情的多个侧面。所以我们想通过四个独立的爱情故事,来展示爱情中的喜怒哀乐,以及恋爱中的人的极为丰富的情绪——譬如说春的躁动、夏的热烈、秋的孤独含蓄和冬的冷漠。是不是这个意思,邓方?”
“嗯,就是。那个——戏的名字不是大问题。我觉得艺术就应该是平实和朴素的,不该总想着去哗众取宠……这个……关键是内容。关键是内容。”
妈的,这一公一母,一唱一和的!说的全是屁话,倒也似是而非,不易反驳。我看了一眼老莫,毕竟只有他是戏剧文学系科班出身的。
“嗐——现在弄个戏不容易,话剧市场很不景气。赵乔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好像是资了点儿。不过话还得说回来,进剧场看戏的不都是小资吗?”妈的,这小子竟打起了哈哈。
“那还不如弄个‘一拉萨喇嘛的幸福生活’呢。你丫主演,一准儿能火!”我讥讽地说。
“我靠,你瞎说什么呢!”默默在后面直捅咕我。
“我看这样吧,”还是邓老板站出来打圆场,“老规矩,举手表决。决定以后,谁也不能反悔。其实我就是想大家能一起干成件事儿——这样行不行,赵乔?”
还能怎样?难道因为这个大伙儿一拍两散不成?
“老莫,你没意见吧?”朱丹以进为退,敲砖钉脚。
“我没意见——本来嘛,怎么说比说什么更重要!”这小子,还跟我赌着气呢。
“默默——”
“好诶!我还没弄过话剧呢,多好玩!”毕竟是二十四五的小女孩,起哄架秧子绝对拿手。
“你呢,老潘?”
“我只有一个问题,”潘驴的话引得邓老板和朱丹一同瞪起眼,“我演哪个角儿?”
妈的!明知道表决的结果就是5比1,我干脆光棍到底。“我投降还不成?但是有一条件——”我高举双手说道。
“什么条件?”邓老板和朱丹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得让我写一场戏。”我一字一顿地说。
一整个晚上,我们在“芳菲”喝了不知多少瓶啤酒,面红耳赤地讨论着关于《四季爱情》演出的诸多事宜。虽然我们对话剧并非全无了解,但真的要上演一出好戏又谈何容易?那将涉及方方面面的问题——剧本写作、演员遴选、排练、置景、舞台、灯光、音乐、美术、服装、道具,以及广告赞助、票务、宣传……等等等等,——那几乎就是做成一笔生意所要求的全部环节。
好在邓老板本身就是个如假包换的生意人。好在邓老板不吝钱财,还有朱大美女。这对狗男女日益地沆瀣一气、勾搭成奸,让我嫉恨交加。但这也不过再次印证了“美色最终将投入资本怀抱”的铁律。哦,不!那不是什么“四季”的爱情,而是“九头鹅”小开和4A公司美指的爱情!
可是我呢?我算是什么?每天都在忙碌着什么?我的人生将走向何处?……我的爱情,它又在哪里?
回到西坝河家中,天色已经有点朦朦亮了。冲了个凉水澡,我光着屁股叉腰站在阳台上。窗下的北三环主路上,车流不息。国展英特公寓、星城家园、三元大厦、西坝河南里……一座座高楼大厦节次鳞比地涌入我远眺的视线里。
区影,从今儿开始,哥哥不再是无业游民,哥哥就要成为1∕4个剧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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