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几天,“点子大王”推荐的“后起之秀”终于大驾光临。像他的江湖前辈们一样,一看可知,那也是个夸夸其谈、云山雾罩的家伙。他的大号奇怪而土气,孙高产,想必出身于家境殷实、勤劳质朴的农民家庭。刘中华逼着我和湘湘一起与他沟通沟通。这有点儿武林高手狭路相逢,互相摸摸底子和武功家数的意味。我们在会议室泡了整整一个下午,却话不投机,完全是驴头不对马嘴。想必相互都生出对牛弹琴之感。孙高产是个瘦高个儿,穿一身笔挺的西装,三接头皮鞋擦得光可鉴人,却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那大概是为了表现自己不拘小节、恃才傲物的个性的吧,我猜想。谈话既然对不上路子,孙高产便颇不耐烦地取出一本厚厚的文件夹丢给我。简历上的标题用蓝色墨水赫然写着歪歪扭扭的两行大字: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横批:头脑风暴,以点(点子)会友。他用不无炫耀的口吻描述了一通自己的“显赫”资历——曾和某某著名策划人一起运作某个大case,和某某著名企业家热烈探讨企业发展的战略问题,和某某政要名流亲密合影等等。我注意到照片的背景,全是在某某广告研讨会上的拍摄的,坐在我面前的这位仁兄很可能只是个买票入场的听众罢了。这种自抬身价的把戏戳穿了一文不值,却偏偏对上了“求贤若渴”的刘老板的胃口。整个一下午,他对自己的实际从业履历都缄口不言。我只能得出结论:这也不过是另一个扮猪吃虎、狐假虎威的家伙罢了。
最后刘中华进来笑着封我们为明堂的“三驾马车”,今后务必要多多亲近,紧密配合,使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出门的时候,湘湘忍不住笑着冲我说:“嘁!”我也这么回了她。
宁波服装公司的老板来访是个周日。大概是想考察一下明堂的真正实力,他事先并未敲定具体时间,搞得像是突然袭击。吃过午饭不久,区影正在练习古筝,而我刚刚把夏利和奥拓这两个家伙从玻璃缸里抓出来放风,刘中华便打来电话,要我马上前往公司。我匆忙穿戴的时候,区影走过来问我几点回来,我说可能很晚,不用等我吃晚饭。小丫头不高兴地噘起了嘴,抱怨说周末还把她一个人撇在家里。我歉然地解释说这个客户很重要,实在没办法。去明堂的路上,我给朱丹打了一个电话,她正在逛商场。我问她能否过来参加提案,她楞了一下说没问题,现在就过去。
我到公司时,刘中华正和服装公司吴老板坐在会议室里聊天客套。吴总是一个人来的,年纪在五十上下,眼睛里闪烁着江浙一带人所特有的精明干练。湘湘和孙高产都已经来了。孙高产显得有些亢奋,不时插上几句,都是些大而无当的废话。朱丹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几个男人的眼中全都别有用意地亮了一亮,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朱大美人穿了一身典雅得体的浅灰色西式套装,娉娉婷婷的走进来,看上去说不出的恬静舒服。因为之前我给刘中华打过招呼,所以他向吴总介绍说朱丹是明堂的设计总监。明堂这只麻雀虽小,总监却已经不老少啦。朱丹径直坐到我旁边,低声抱怨说也不提前通知她一声,匆忙回家换了行头才来的。
寒暄过后,提案开始正式。首先由我上去论述了一番市场分析、竞争品牌分析和消费者行为分析。这都是些枯燥无味的内容,主要是分析推理出一些结论,为创意设计指明方向,随后我请朱丹在投影仪上阐述设计创意。电子文档都是事先制作好的,而且由于在4A公司多年来的历练,这种小case她自然驾轻就熟。朱丹不时插上几句机敏聪慧的语言调动气氛,妙语连珠,将那几个平庸的设计方案说得头头是道。吴总听得频频点头,目光始终不离朱美人片刻。与其说他是对那几套标识感到满意的话,倒不如说是对提案人的美妙风度更感到欣赏哩!孙高产凑到我耳边,悄声赞叹说没想到公司还有这样一位漂亮能干的设计总监,让他对把明堂搞好更有信心了。我只是心中暗笑。
这招“借鸡生蛋”收到了奇效,提案自然相当成功。吴总听完后连声称道,说之前还对明堂的作业水准抱有怀疑,这下可以完全放心地将vi设计工作交给明堂来做了。刘中华亢奋地两眼放光不知说什么好。孙副总则假模假式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吴总所提的意见,最后越俎代庖地发言说下来之后会完全遵照他的意见对设计方案做进一步细化和完善。朱丹悄声问我表现如何,我冲她竖了竖大拇指,说比想像的还要好。她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问我打算如何谢她。
刘中华请吴总到他办公室商谈了一会儿合作的细节问题。中间他出来说晚上要招待吴总吃饭,特地叮嘱我千万要请朱丹一起去。
在“烧鹅仔”吃饭的时候,趁着酒酣耳热,吴总频频向朱丹和湘湘举杯敬酒,热情地邀请她们有机会一定要去他的公司看看,还承诺说要送两位美女最新款的夏装。刘中华又不合时宜地宣讲了一番品牌营销和vi发展简史,老生常谈。宾主相谈甚欢。
饭后意犹未尽,一干人又去了“麦乐迪”唱歌。刘中华谄媚地一直撺掇朱丹邀吴总来情歌对唱,弄得朱丹直皱眉头,连连推说自己五音不全。倒是孙高产活跃得像只猴子,将一首唐朝乐队的《梦回唐朝》吼得声嘶力竭、热血贲张,差点背过气去。
我去走廊的拐角处给区影打了个电话,问她在做什么。她可怜兮兮地说正在想你呢,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我不由一阵愧疚,心被弄得软软的。刚挂了电话,朱丹便走了出来。她被灌了好几杯啤酒,双颊绯红,眸子里水汪汪的煞是好看。“讨厌,”朱丹说,“这帮家伙怎么没完没了的。”
“抱歉抱歉,再忍一会儿。”我拱拱手说。“朱丹,这次多亏你啦。”
“没事儿。”她摇了摇头说,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赵乔,你打算怎么谢我呢?”
“合同签下来,我让老板付你一笔酬劳。”
“无所谓,我可不是为了这个。”
“我知道。但该要的还得要呵,不要白不要。”
朱丹不置可否地走到一旁,靠在墙上不再言语。“刚才——”默立片刻,朱丹开口说,“在给区影打电话吧?”
“哦。”我说。
“你们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她每天在家,学校得过一段才复课。”
朱丹点了点头,抬起眼皮望了望我,眼神里竟流露出一种期期艾艾的神气。“屋里太憋得慌了,不如出去走走。”
“好呵。”
我们并肩从楼梯那边走下去。楼道里灯光昏暗,转过一个弯时朱丹突然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匆忙间我伸出手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朱丹惊魂未定地偎在我怀里,手抚胸口,有些气喘吁吁的。昏暗中,她缓缓抬起脸,脉脉含情地望着我,彷佛有一泓秋水在其间流动。我一时看呆了,不由自主地双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呼吸顿时急促起来。那么过了半晌,朱丹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口气,握住了我的手,轻轻从我怀中挣脱开来。她的柔荑滑腻温暖,手心却有一层细细的冷汗似的,牵着我下楼走到一层大厅的双人沙发那里,直到坐下都没放开。
“就打算这么在明堂干下去啦?”朱丹幽幽地问。“我总觉得那里并不适合你。”
“暂时先干着吧——好在公司小,一切都比较简单。”
“区影呢?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说过想出国留学。”
“哦?”朱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那以后呢?”
我楞了片刻,想想也是,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没有仔细考虑过呢。“谁知道呢,没想过。”
朱丹犹豫地望了望我,将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似乎有话要说,却半晌没吱声。“想说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她使劲摇了摇头,彷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继续说道,“赵乔,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两个也许并不合适。区影是个很好的女孩儿,这一点无话可说。但是——你们的年纪相差太悬殊了。你经历过的很多事,她还没有经历过。她就像一张白纸。而爱情这东西,太善变了。”
“这个我明白。和我在一起,她势必要面对很多问题,很多压力。”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也许因为我骨子里有太多浪漫的东西,我知道,现实——世俗的力量太强大了,我却总是想与它作对。我说不好为什么会如此,只是直到现在为止,我仍然相信我和区影之间有一种解不开的缘分。”接着我对朱丹讲述了一遍我和区影之间的聚散离合。“没想到你们之间还有这么多故事。”听完后她沉思了一会,感慨地说道,“缘分这个东西我不懂,既然现在在一起,那就好好珍惜吧。”
“你呢?还不赶紧把自己嫁出去,”我揶揄地笑说,“小心变成老太太啦。”
“哎,没人要呀,我也没办法。”朱丹故意苦着脸说。
“不会吧,让我看看,”我伸出手端着她的下巴,“啧啧,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没人要?怕是抢都来不及呢!我说大姐,眼光别忒高了,差不多就行啦。”
“哎!可能是我的缘分还未到吧。”
我们相视会心而笑。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以前和她**时的情景,想起用口红写在镜子上的“趁人之危”,心念蓦然一动。“朱丹,”
“嗯?怎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看看你的脚——”
她的脸一下子通红了,眸子里霎时漾出如水的温柔,却下意识地将双脚缩到了沙发下。“讨厌!”朱丹神色扭捏地呵斥道,“我说你这个坏蛋,怎么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我一定得告诉区影让她好好看着你才行。”
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我们释然地靠在沙发上不再说话。过了片刻,朱丹在我手上轻轻掐了一把,身子自然而然地靠过来,头歪在我肩膀上。“借下肩膀靠靠,不介意吧?”她彷佛赌气似地轻声说道。
“没问题。只要别再说我‘趁人之危就行’。”我笑说。“朱丹,其实我特别喜欢和你这样待在一起的感觉。”
“真的?是什么感觉呢?”
“嗯,就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彼此理解对方的心思;喜欢和你说话,说什么都行,哪怕是很龌龊的念头也可以。反正什么都懂。永远也不会失去,这个根本就不必担心。在某些方面,又好像是情人,即使知道对方爱上了另外的人,也没有嫉妒的念头,绝对不会吃醋……总之就是那种感觉。”
“绝对不吃?”
“绝对。”
“我怕自己是做不到呢。多多少少还是会吃一点吧?”认真的语气,香葱般的指尖在我手心里划着圈。“我也有这种感觉。你说咱们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的关系呢?”
“不晓得。”
“恐怕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因为对彼此都没有很强烈的占有之心,所以才能做到恋人所没有的宽容。”
“嗯。”我点头赞同。
当我们静静地坐在沙发里时,一群红男绿女旁若无人地高声说笑着从自动转门走了进来,呼呼拉拉地打我们面前走过。我向他们略微扫了一眼,几个人都衣着华美,有股趾高气扬的派头。中年男人大腹便便,女孩儿则年轻貌美,是出入这类娱乐场所的典型搭配。我只是扫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向别处。
“赵乔?”我听见一个女子诧异的呼唤,不由吃了一惊。那是很熟悉的声音,好像不久前还曾听过。脑海里一阵慌乱的空白,我抬起眼,一个女人的影子遮住了灯光。她个子很高,双肩既宽且平,脚上蹬着一双足足有七八分高的细跟白皮靴,所以显得更加魁伟了。她留着齐耳短发,浓妆艳抹,紧裹着丰满臀部的短皮裙下,露出长长一截滚圆的大腿,肩上还围着一条毛茸茸的貂裘披肩,华贵得有些夸张、扎眼。此时,她那双乌黑的瞳仁正气鼓鼓地、迷惑不解地在我和朱丹脸上扫来扫去。
“凤姐!”我吃惊地叫道,耳根儿一阵发烫。
一个高个子、长了一张刀条脸的中年男子回身走过来,凤姐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独自走开时瞟了我一眼,那目光有点凶狠,充满了嘲弄之意。朱丹吃惊地直起身子,松开了我的手。
凤姐不屑地白了朱丹一眼。“出来,有话和你说。”她冷冰冰地说,转身向转门走去。我告诉朱丹稍等我一下,起身跟了出去。
凤姐在大门旁的停车场等着我。站到她面前,比我高出了一截儿,冷若冰霜、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令我有种渺小的幻觉。“凤姐,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我讪讪地说。
“是呵,”凤姐揶揄地说道,“这世界还真小呢!”
“你别误会,朱丹只是我的好朋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解释道。
“哦?我想的哪样呀?”凤姐不屑地说道,“本姑娘可什么也没想呢。真看不出来,你挺风流呵,还会玩这种把戏——脚踩两只船!”
“我没有,凤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用不着狡辩,我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你还是想想怎么对区影解释吧。赵乔,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这件事我一时也说不清,总之,我和她没什么。凤姐,算帮我个忙,别把今天的事告诉区影好吗?”
“对不起,这个我可办不到。”她冷冷说道,将脸转向一边。
既然无从解释,不如将话题转开。“刚才那个人——就是你说过的有妇之夫?”我小心翼翼地问,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
“嗯——少打岔,现在说你的问题呢。”凤姐好笑又好气地叱道,“你说的是真的?你和那个女人真的没什么?”口气有了点儿松动。
“真的没什么,”打铁趁热,我连忙跟进解释,“她和区影也认识的。我们只是好朋友,很要好的朋友。她最近心情不太好——工作的事儿。”
“哼!谁信呀?挨得那么近,够亲热的。”话虽这么说,但显然已不再像刚才那样刀枪不入了。
我只好跟着讪笑了两声。想想自己和朱丹之间也确实没什么,即使有点儿暧昧,也是以前的事了。这样想着,心态倒坦然了。“好吧,”凤姐低头想了片刻说道,“这次我就暂且放你一马。不过,你自己可要洁身自爱点儿——别再有下次。否则我可饶不了你!”
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我连忙点头答应。“对了,凤姐,你最近在做些什么?”我没话找话地说。
“傍大款呢,没看见呀?”她颇不耐烦地说道,完全是玩世不恭的语气。“我得上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散的时候已经很晚,我叫出租车送朱丹回家。她问刚才那女孩儿是谁,我告诉她是区影的好朋友。朱丹担心的望着我,我拍拍她的手说没事别担心。
5月30日,礼拜五,我请了一天假,带区影去了灵山。这是我早就计划好的,因为第二天是她二十周岁的生日。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那意味着她已长大成人。在潜意识里,我这么以为。
我们一早去家乐福买了些食物,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烤鸡,蒜茸面包,一大堆零食。背囊里还藏着一只小型的水果蛋糕和二十支蜡烛,我头天晚上偷偷买的,想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乘地铁到达苹果园站时已是中午,这是一线地铁的最西端。一路上区影都情绪很高,跃跃欲试的。这是我们俩第一次结伴外出,虽然只是两天的短途旅行,但一想到能和自己心爱的女孩在林间漫步,执子之手,我也满心喜悦。
我们乘上一辆破旧的中巴继续向西去,不久便进到山里。山影连绵,层峦叠障,彷佛永远没有尽头。狭窄陡峭的山道旁,有用黛青色的巨大山石堆成起来的道道围墙,那是农家从山里就地取材而围葺的院落。因为依傍山势而建,那些院子大都呈现出不规则的狭长形状。茂密肥厚的柿子树叶,在中午强烈光线的照射下熠熠闪亮。到了中秋季节,上面想必会结满金黄色的柿子,那收获的景象不知会带给孩子们怎样的欣喜呢。山谷里有一条清清亮亮的河流贴着山脚潺潺流淌着,时缓时急。河水的颜色幽暗,想必深而清凉。我望着窗外这样胡思乱想着,竟不觉出了神。中巴车驶上一段长长的向阳路面时,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令人目眩的阳光将整个车厢都照得亮堂堂的。车厢里虽然只稀稀落落地坐了不到十个人,却异常燥热起来。区影将身子软软地偎过来轻声问:“在想什么?”
“在想那条河,”我说。
“河?”她诧异道,顺着我的目光向远处望去。“唔,是条很漂亮的河呵!是想下去游泳了吧?”
“嗯,还真有点想呢!”我说,“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当然记得,”区影报以羞赧的一笑,“那次人家好丢脸呀!”她低下头,好像在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何,脸颊更红了。
“要是我们能住在这样一条河边该多好呵!你看那座山,那个小村庄……就在那里,我们一起过着宁静的日子。”
区影的眸子里露出一丝神往,继而又困惑似的转过来望着我。“可是,我们该怎么过活呢?”
“傻瓜,到那时候我耕田,你织布,我挑水,你浇园——”我说。
“那咱们岂不是变成一对农夫农妇了?糟糕,我可不会织布呀!这该怎么办才好呢?”区影凑趣地说道,一边做出无助的表情,看起来可爱至极。
“那——你就待在家里弹琴好了。收拾收拾家务,这个总会吧,这可是你的长项呢!”我笑说。
“真的可以这样吗?那你岂不是太辛苦?我可不想把你累坏了。”虽然明知道是开玩笑,但话里流露出的体贴还是令我感动。
“放心吧,不会的,我身体好着呢。再说,干农活可是咱的长项。”我向她比划了一下胳膊上的肌肉。
“哈哈——”区影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呵?你这个连大麦小麦都分不清的家伙——”
“然后我们再生个孩子,你就在家看孩子——不,农村可以生两个,一儿一女。好不好?”我用肩轻轻碰了碰她。她羞红了脸,将下巴抵在我肩头。“不回答,那就是答应啦?”我调笑说。区影将身子慢慢挤过来,“笨蛋!”她低低地说道,声音微不可闻。
车到灵山时,时间已接近下午四点。这里是西山的最高之处,海拔超过了一千五百米。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河北地界了,司机说。他就是本地人。我们很快找到了一个农家旅馆,就位于大路边,一字排开的几间平房,屋门都敞开着,里面摆着一般小旅店都有的那种廉价床具。墙角处卧着一条懒洋洋的大黒狗,正惬意地晒着太阳。一条塑料水管从马路对面的山梁上接下来。看起来很质朴的一个院落。店主人是个二十左右的少年,我们谈定了价钱,每人四十元,包括一顿晚饭。“随便住吧,现在不是旅游季节,不会有别人来了。”少年说。我问他家里怎么没别人,他告诉我父母平常都在山上住,狩猎、看林,还有一个姐姐在城里打工,逢年过节才回来。当我们安顿好时,少年已经开始劈柴准备做饭。“你们可以去附近的山坡转转,别走太远,山里天黒得早哩。”他叮嘱道。
沿着白桦林夹生的沟壑间的土路,我们向上攀登了一阵。夕阳已经坠至对面一公里远的山峦之颠,尚带着些许残温的余晖,竟将连绵不绝的山廓全都笼进一片金黄的光晕里。白桦林间暗影斑驳,更显得暮色凝重了。我脱下外套给区影裹紧,二人偎依在一块巨大无匹的黑色岩石下,看着日头一点点地消失在山线以下。
山间的空气清冽,虽然不过是五月末,却令人生出难辨春秋之感。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下山,直到天完全黒透,我们才回到农家。少年已经做好了晚饭,白生生的馒头,热腾腾的稀饭,一大碗五花肉块和白菜、粉条混煮的炖菜,自家腌的皱巴巴的萝卜疙瘩。粗糙,却教人食欲大盛。他不好意思地说一般都是母亲做饭,“凑合着吃——”区影想起了什么似地跑回屋取来从家乐福买的烤鸡,灶台上切了盛在盘子里端上桌。少年拿出酒盅和烧酒,区影笑着推说不喝,于是便只我和他对饮起来。红苕酒辣得绝对够劲儿,几杯干下去,舌头就有点儿直了,身上却渐渐暖和起来。
这是一幅清寒的夜景,彷佛可以听到塑胶管子里山泉冻结的咔咔声。区影在帮着少年收拾残羹,我去走廊上点了支烟。抬头仰望,没有月亮,漫天星斗密密麻麻的挨着,多得教人难以置信。群星竞耀,明明灭灭,像一网巨大的霓虹拢住了周遭的山影。
“喂,不冷吗?傻瓜。”区影从主人屋里走出,站在客房门前说。一路颠簸,倒真的感到有些疲倦了。我将烟蒂丢在地上踩灭,走过去。
屋子里有两张床,只一臂之隔,伸手便可握住对方。相识以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同居一室哩。**那夜是算不得数的。
时间还不到九点。我掏出一本书,和衣靠在被垛上翻看起来。“还不累?”洗漱回来后,区影一边掀开被子边问道。
“这么早睡觉,明天怕很早就会醒呢。你要是困了就先睡吧。”
“嗯——你也早点睡,别看得太晚了。”她似是迟疑了一下,慢慢褪下毛衣,露出里面细红方格子的衬衣,除下鞋子钻进被窝。我的心砰砰直跳,书上的黑字变得模糊起来,再难聚焦。过了大约十分钟,我转过头去看区影,她却仍大睁着眼睛默默地望着我。四目一时胶着在一处,无法分开,却慢慢溢出如水的柔情。区影轻轻叹了口气,将身子背转过去向着墙壁,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把牛仔裤搭上床头。过了几分钟,从那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到底只是个小女孩儿呵,我心里软绵绵地这样想到。
无数个莫名的念头在脑海里转着,时起失落,弄得我筋疲力尽。我彷佛是在渴望着什么,那个东西似乎很简单,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在另一方面,幻觉中又好像它是自己早就已经得到的事物,早就已经到达了它自身的终点,向前走,也不可能再令我感到更为餍足了。我只能停在那里,停在床栏和枕头之间,感受着此刻的感受——愉悦交织着焦灼,难以言喻。
到十一点时,倦意终于抓住了我,两侧太阳穴里有个东西开始抽搐起来,有点儿头晕脑胀的,好像刚喝了几杯咖啡接着又灌进肚一大杯酽茶似的。我起身去院子里呆了一会儿,活动活动了腰肢,清冷的空气灌进肚里,精神为之一振。繁星更加低沉了,彷佛随便扔一块石子出去便能打着似的。黑黢黢的山影里,风声丝丝作响,院子里倒没有风。除此之外,万籁俱寂,只从村子里偶尔传出几声犬吠。抽了大约五六支烟,差十分十二点,我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区影仍安静地睡着,身子转了过来,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气,娇媚得动人心弦,又稚气十足。睫毛像是两把小刷子盖住了眼睛,比白天时更教人感到怜爱。
我从背囊里取出那只水果蛋糕,虽经一路颠簸,还好我特意嘱咐蛋糕房换了硬盒包装,此时竟还保存得完好无缺呢。我将二十根细细的蜡烛一支支插好点着,放在茶几上,随即关了灯。
我走到区影身旁,轻轻摇了摇她。她身子颤一下,揉着睡眼慢慢坐起身。“咦?”是惊喜的呼声,在黑暗中,乌黑的眸子里霎时放出熠熠的光彩。“生日快乐!”我说。
“讨厌!你还记得呵?”她嗔怪地说,“我以为你早忘了呢。”她正欲起身,被我拦住了,“外面冷,就靠着吧。”摇曳的烛光下,区影笑魇如花,手握简易餐刀笑吟吟地望着我。
“傻瓜,许个愿吧。”我说。
“对呵对呵,得先许愿的。”她应着,微微合上了眼睛。一本正经的神气,显得无比端庄。
吹熄蜡烛,我又开了灯。“你也进来,”区影朝里挪了挪,我便脱下鞋子钻进去和她并肩坐下。被窝里暖融融的,少女的体温混合着淡淡的芳香。
“赵乔,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吃蛋糕的时候,区影望着我说。
“什么?”
“你——”她扑闪着好看的杏仁眼,吞吞吐吐地说,“爱我吗?”
“这还用问。”不知为何,这句从前常挂在嘴边的话,现在竟觉得难以说出口。好像一旦说出来,有些东西就变了味道似的。
“不嘛,我要你说——”区影撒娇地用肩膀碰碰我。
“好吧好吧,”我无可奈何,只好凑近她耳边低低说道,“我爱你。”
“真的?”
“真的。”
“赵乔,这还是你第一次这么说哩!”她顽皮地笑笑。“知道吗,我也爱你。”
我点了点头,接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便躺下身将脑袋歪在枕头上看着她。区影也钻进被窝,脸贴脸对着我。单人床狭窄局促,从她鼻孔里呼出的气息柔和芬芳,弄得我脸上痒痒的。我终于抑制不住心内的柔情,将嘴唇贴上她的嘴唇。虽然有过刹那的慌乱,区影发出“啊呀”的一声,立刻安静了下来。肉质而柔软的双唇微微张开,容我顺利地通过,湿润的舌头迎过来,轻轻碰触着我的。只是小小的舌尖慢慢滑动,那动作既生涩,又羞怯。自然而然的,饱满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紧紧压在我胸前。隔着薄薄的衬衫,我甚至能感觉到下面那两颗硬硬的乳粒,坚实而富有质感,不知什么时候她已将乳罩取了出来。不知吻了多久,直到喘不过气来才终于分开。区影的脸蛋儿红扑扑的,额头上一绺秀发被汗水粘结在一处。“想要我?”她低低地问,同时却将脸埋在我肩上。内心里焦渴得不行,下体已经勃然翘起,然而理智仍然克制着自己。那不正是我一直以来所渴望的吗?从在游泳池邂逅那一次,到现在已经十个月了。也许是渴望得太久,当它真的来临时,暗中反倒有种想让那渴望再继续下去的奇怪的念头。那散发着芳香的**触手可及,年轻、娇美,充满了活力,我尽可享用,然而我却犹豫了。我绝非圣人,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所谓君子,事实怕只是与之恰恰相反哩。只是占有的念头一旦膨胀起来,却令我感到隐隐的不安,教我不能下定决心向前走。她是如此美好,从灵魂到**,都令我喜欢得不能更喜欢。而我自己呢?甚至越来越不敢确定自己就是那个能给她幸福的人。如此胡乱想着,我不禁沮丧起来,久久没有接口,撑起身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烟盒弹了一支衔在嘴上。
“赵乔,”区影脸朝墙壁说道,“你可以和我做那个。”
“还是以后吧——”我无力地说。
直到我抽完第二支烟,区影都没有再说话。我叫了两遍她的名字,她也一动不动。我关了灯,回到自己床上。窗外,山风呜呜地在谷间劲舞,屋子里的空气也令人觉得冷冰冰的,脑浆子彷佛都凝固了起来。我听到区影起身下床的声音,不禁屏住了呼吸。她在床头停了半晌,慢慢走过来,那股芳香的味道一点点靠近我。透过漆黑不见五指的空气,我能模糊地看到她娇好的身影,长发披散,四肢修长,曲线凹凸有致。她轻轻掀开棉被,一个温暖的身子随即滑了进来。我再也无法装作不知,张开臂膀拥抱住了她。区影促不及防,还不及发出惊呼,便被我紧紧压住了双唇。这吻不再像先前那般含蓄缠绵,而充满了激烈的狂野,倒不像是吻,而近乎撕咬了。她吐出舌头激烈地迎击着我,彼此交缠在一处,随着我的舔舐而舔舐,随着吮吸而吮吸。我扯开她的衬衫,在她身上狂乱地抚摸着,用力握住了**。那峰峦般突兀又柔软的**,此时像两只受惊的小兔儿,在手掌暴虐的揉搓和掌握中跳跃挣脱。我贪婪地抚摸着她的肌肤,浑圆的臀,顺着光滑的大腿,直到脚丫。少女的身子含蓄而僵硬,肢体语言却生动真实,在我的亲吻下渐渐松软。
“要我吧,赵乔,”我褪去她的内裤时,区影呻吟似迷乱地说道,“我是你的……我是你的……要我吧!”她那里已经湿漉漉的了,柔软卷曲的毛丛间粘满了露水,**紧张似地一跳一跳的。为了拂却心头的爱欲,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尽力抑制自己想要深入进去的冲动,将手移开,转到她的身后,落在浑圆的臀上,用尽力气抱着她,手指抠进了肉里。下体紧紧地挨在一起,旋转着,摩擦着,仅仅如此,已经让我有了倾泄的幻觉。
“你——”过了半晌,区影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她抬起脸,黑暗中,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光亮,“不想要我?”
“不,我想……”我迷乱地说道,“我当然想。比想要任何女人都想要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要你……能和你这样在一起,我已感到幸福……我怕失去那感觉……如果我们现在做那个……我怕那感觉就变了。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明白我的意思?”
半晌没有回音。窗外,山风嗖嗖作响。区影突然狠狠地咬住了我的肩,她仇恨似地咬着,把牙齿都陷进了肉里,我拼命忍着才不至于大叫出声。我伸出手婆娑着她的脸庞、耳垂儿、秀发,她却像一头小兽般丢开肩膀,咬住了我的手指,狂乱般地吮吸着,许久许久。
“知道刚才我许了什么愿吗?”当我们都平和下来以后,区影问道。
“嗯?”
“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永远都不吗?”我揶揄地问。
“永远!”她无比肯定地说。
翌日起床时,房东少年已牵着两匹老马候在门外。我和区影各骑了一匹,少年充当马夫兼向导,引着我们策马上山。弯弯曲曲的山道两旁,树木青翠如染,残雾还未散尽,淡淡的萦绕着树冠。密林深处不时传来銮铃声响,却不见人迹。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在狮子岭前小憩了一会儿之后,再向上行,过了长长一段陡坡,进入了丛生着茂密次生林的山腰缓坡。区影不时惊喜地认出山毛榉、白桦,还有树枝上结满了串串红豆的不知名的树木。在老家大同那边的山里,这几种都是她曾经见过的。趁着兴头,少年撒开了马缰,区影纵马快跑起来,在林间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穿过次生林,便来到山顶尽处。这里的海拔已接近两千米,立于其上,周围的群峰尽收眼底。湛蓝湛蓝的天空,彷佛被水漂洗过一样,新鲜得教人欣喜。黄色的雏菊、风信子和蒲公英爬满了山坡。“唱个歌吧,”躺在斜坡上晒太阳时,突然想起区影以前唱过的采茶调,便脱口而出提出这种要求。她侧头看我一眼,开口哼唱起来,虽然只是很小的声音,果然是那支拗口难懂的小曲。山线连绵看不到尽头,山野的气息沁人肺腑。在一座破败不堪、墙壁上密布寄生植物的烽火台前,请房东少年给我们拍了几张合影,便下山回程了。
灵山之行后的近一个月,一桩接一桩的客户工作弄得我始终忙忙碌碌的。与宁波那家服装企业签署了正式合同——《企业vi设计委托协议》。说法叫得虽大,实际上一路删减下来,却没剩下几个项目。交稿时,我和孙副总同去了一次,扣除人员的往返机票、食宿等费用,实际利润所剩无几。另外的几个合作项目也在同时进行,福州的茶商、钱塘的杀虫剂工厂,先后派员前来考察。前景并不乐观——和宁波的吴总一样,对方的口气虽大,但真正涉及到付费项目时都罔顾而言它。这种状况令刘老板深受打击,沮丧异常。我劝他不必灰心,做全案代理公司是需要慢慢积累的。事实上,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是否真能将这家小小的设计公司转型成功了。理想的蓝图固然光辉远大,纸上谈兵也很容易,真正经营好一个公司却任重道远。初来明堂时的热情早已黯淡微弱,我只是专心做好份内的工作,对得起自己那份“高薪”即可。
树欲静而风不止。孙副总是个勤奋而多思的人,他不断地提出各种异想天开的“新思维”——一些所谓的好点子。譬如在拓展客户方面,他建议放弃中小客户,只将大型客户作为目标。“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游击战的术语从他嘴里层出不穷。“整合优质资源”,“以点带面”,则是指招揽人才、从4A公司挖角。他的话语风格虽然充满煽动性,却云山雾罩、不切实际。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竟向刘中华献策组织一个“中国品牌研究会”,恬不知耻地以品牌管理专家自居。但这些都正对刘老板的胃口,在会议室务虚研讨新的经营方针时,这两个家伙激动得眉飞色舞、两眼放光,将我和湘湘晾在一旁。虽然在实际的业务操作上,我仍然拥有较大的发言权,但刘中华对我已不再像以往言听计从。每天都有新的分歧产生,我和“后起之锈”的关系日渐紧张起来。说来可笑,在玩弄权术上,孙是个天生的乐衷者,甚至颇有天赋。他常常跑到刘中华的办公室里一呆就是大半天,交头接耳地筹划大计。具体谈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也不感兴趣,总之他总能说服刘老板站在他的一边,而我的处境则一天天变得孤立起来。创意动脑会上,这位副总也一天比一天活跃,发表了大量自以为是却明显缺乏常识的意见。明堂的这种情形,一方面令我感到滑稽可笑;另一方面,在需要效率的时候,他们那天才而混乱的思维又常常将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陷入难以抉择的境地。
诸如此类的状况令人厌倦,无所适从。我从来无心去争权夺势,况且一个小小的明堂,也没什么是值得争斗的东西,在我看来。无奈的是,这个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一种人,他们对于权利的向往远远超过了对理性的坚持。他们似乎不是为了将事情做好,而只是为了制造混乱,才参与到社会生活中来似的。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浑水摸鱼,就是这种人的最佳写照。而一旦得了志,那些家伙就变得趾高气扬,搞起一言堂来。而在这方面,我却是个低能儿。一直都是。
事实就是如此。现在,我只想沉溺在自己美好而纯洁的爱情里,任意志消磨,桑田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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