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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阳谋(1 / 1)

中元盂兰节刚过三日,朝廷开始向京中三品以上文武发放一年一度的禄米,这一项目要持续到八月中旬,才能为所有官员发放完毕,若是遇到秋雨绵绵,延迟至九月也在所难免。

一年的吃食皆汇于此,若是保存不妥,像是还未入冬,便要举家借粮度日了。这不还未轮到四品中郎将李君羡,崇贤坊上下奴仆已然在萦娘的带领下,修补粮仓、米斗,筹备大大小小的米缸。

原本还要转移或是售卖往年余粮,只因今年暮春李君羡被程大头下了一回套,搞得米缸早早见了底,倒是省却了不少功夫再去折腾。

因此,本月内长安不仅官家忙碌,商贾也出动频频,就连各坊寺观也趁此良机,大买特买一众文武府中所剩余粮。

若是穿了一身公服走在街上,被人看出勋爵,必然蜂拥上前搭话,此乃小贩小户做派,早在贞观八年,太原王氏与赵郡李氏就凭各自人脉,将长安所有三品以上文武官员的余粮订购了,余下官员即使有余粮,也都所剩无几,落不下几分便宜。

相比而言,范阳卢氏与清河崔氏把守天下交通枢纽洛阳,那才叫富可敌国,而且还不用看一众公侯的脸色,优哉游哉,好不惬意,这便是邹凤炽目前的向往,只是他据此目标还有十万八千里,唯有望洋兴叹,做好眼下事。

大丰收必然要祭祀宗祠,各家各户香案上除了猪羊果米,今年又多了一份邹氏花馍,加上中元节那批,这已经是邹氏出品的第二批花馍了,有多子多福、富贵延年、年年有余三盘,各个造型奇特,鲜艳美观,可谓是大人有面,小孩爱吃,就是累坏了邹氏奔走与各家的小厮。

沙弥追求清心寡欲,这些俗世追求自是难入法眼,等待他们的是,邹凤炽依李君羡意思,请来的长安通晓佛家典故的画师,临摹了一尊‘佛手莲花’和一套‘翠玉**’。

对症下药,自是药到病除,一经推出,各坊寺观纷纷前去怀德坊寻觅邹凤炽讨要,大寺观财大气粗,看上眼了,便问邹凤炽可还有其他造型?

有多少佛家典故自是有多少造型,签订契约后,每一季推出两种造型,若想定制,那就得多出银钱,明买明卖,两不赊欠。

沙弥们可不会哑巴吃黄连,正所谓牛毛出在牛身上,明白事理的都晓得,那大雄宝殿内矗立的丈许大佛可不是让沙弥每日参拜的,没有香火钱,谁保佑你呢?诚心换诚心嘛,不寒颤。

签订了三十七家契约,邹凤炽还是没明白,李君羡折腾这么一出,虽说挣了沙弥们的钱,却也便宜了沙弥,究竟所谓为何?

只是越来越多的契约,让邹凤炽忙的不亦乐乎,渐渐也就忘了追问此事。二人近来都是通过弘化坊传递信息,许久未曾见面,穷追不舍的大理寺卿樊可求寻不到二人合谋的证据,一筹莫展。

经验老道的他综合近来大理寺司直们搜集的信息,猛然发现太常寺奉礼郎李敬玄和李君羡走得十分亲密,几乎每日散班后,都要去崇贤坊吃喝一顿,才回府上,有那么几夜喝醉后,更是彻夜不归。

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樊可求今日散班后,特率三名心腹司直,尾随摇摇晃晃,载歌载舞一路欢快的李敬玄,来到了崇贤坊。

其实大理寺司直第二次跟踪李敬玄时,裴行俭就发现了,还特意劝樊可求莫要继续追查下去,只是樊可求执意坚持自己心中那份正义,认为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坚持正义的下场就是在崇贤坊西南角的女墙边,与蚊虫亲密会谈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从几人闲谈中获知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反观女墙内,自崇贤坊那次大宴后,延福坊的一众小王子为了逃避严师的刻板面容,怂恿尉迟宝琳等人说动李君羡,将西南角的烧烤架留了下来,并且以李二给的零花钱,为烧烤架搭了几座亭子,时常拉几位公主或是心仪的官宦女眷前来秉烛烧烤,可谓风雨无阻。

此时尉迟宝琳等人正围着那尊长安仅有的大铁鏊子欢快煎肉,有吃有喝,欢畅淋漓,不时有煎肉与米粥的香味飘散入鼻。樊可求还能凭意志坚持,就是苦了身侧的三位心腹司直,肚里的馋虫爬到嘴边,哈喇子浸湿了胸前衣衫,早已没了心思细听女墙内的谈话。

尉迟宝琳等人不日即将参加左右飞骑选拔,吃喝了片刻便匆匆离去。正当樊可求以为今夜聚会就此偃旗息鼓,却听院内传来一声朗笑:“来迟了,来迟了!今日太子殿下代圣人祭祀宗庙,程某鞍前马后,这才脱身,自罚三杯,自罚三杯啊!”

程大头刚吃下第一杯酒,便听院中又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正是人未到声先至:“裴某老远便见君侯纵马身影,策马扬鞭追喊,哪知君侯只顾贪念美食,丝毫不顾裴某马术极差,瞧我这灰头土脸,快打盆水,先让我洗洗!”

话音刚落,便听李君羡嬉笑道:“敬玄!多打几盆,也请女墙外的客人进来一叙!”

裴行俭想都不用想,便漫步近前,一个跳跃,翻过无有一人高的女墙,看着夜色之中满脸红包的樊可求与三位司直,不禁摇头叹息道:“樊公这是何苦呢?”

揉捏酸麻的大腿,樊可求强撑起身:“既被发现,樊某不叨扰各位雅兴,这就离去便是!”

但听裴行俭掩声道:“已是打草惊蛇,樊公认为还有机会再查出蛛丝马迹吗?”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樊可求又是那句老掉牙的正义话。

闻言,裴行俭近前帖耳道:“樊公都不知漏网之鱼长短尺寸,何以知晓法网遗漏之处?”

是啊,像李君羡这种阴谋家,身边人脉广阔,利益相互纠缠,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必然察觉。连滑头程知节都与其为伍,加之李君羡帮忙照顾一众公侯子弟,以及近来名望大盛的邹凤炽,以财物在旁策应,即使自己倾尽毕生心力,也未必能动其分毫。

这一刻,樊可求似乎明白裴行俭为何在三司会审之后,时常与李君羡结伴而行了。但要他跃过女墙与贼人同座一席,短时间内还是冲不破心中那道羁绊。

这时,一头戴软脚幞头,身材矮胖,小圆脸胖乎乎犹如刚成熟南瓜的青年,与三两个奴仆端着水盆摆在亭中,近步上前,招手道:“墙外可是大理寺卿樊可求樊公?跟踪在下多日,也是辛苦非常,不如进来吃杯水酒,赏脸一品在下刚煎好的羊肉。”

见樊可求无动于衷,青年转而道出三位司直的姓名,邀其进来一叙。

人家对自己知根知底,自己却只知这李敬玄出身亳州谯县,因精通礼制,于太常寺任职奉礼郎,樊可求不禁禀礼道:“郎君好记性!”

“不敢,京中人才济济,在下仅凭一副好记性,才某得太常寺奉礼郎职位,日后还要向樊公多加请教。”李敬玄诚然还了一礼。

事已至此,再不进去说一两句,不仅日后无法继续追查,他日李君羡弹劾一个夜扰民宅,樊可求也无言可辩。只是这一进去,追随而来的三位司直便再也挪不动腿了,美食的诱惑力与空空如也的五脏庙,勾引着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又没毒,樊公何以如此正襟危坐?”从来还没有人拒绝过程大头烹饪出来的美食,太不给面子了。

但见李君羡递上一杯酒水:“公是公,私是私,樊公若真认为君羡有罪,尽管放手去查。查累了呢,若不嫌弃,便来我崇贤坊吃杯水酒,烤几块肉串,解解乏。”

话到此处,李君羡侧身一把搂住吃喝无忌的裴行俭,嬉笑道:“瞧瞧裴郎不就是这般吗?”

“对,这叫阳谋!”程知节咀嚼着鲜嫩的煎肉附和道。

架不住二人吹拉弹唱,樊可求咬牙接过那杯酒水一饮而尽,却始终不愿再吃其他食物。

“如樊公这般殚精竭虑的官吏可不多啊!”

李君羡说时,看向正在哼着小曲煎肉的李敬玄:“敬玄日后可要多向樊公学习。”

收到信号的程大头猛然惊醒,囫囵吞枣咽下口中食物,呜呜道:“就是这娃儿空有一腔抱负,难有机会施展啊。”

“倒也是!如今京中官吏虽有补缺之位,却都是些闲散职位,预备给功臣之后所用,也不知敬玄何时才能出人头地?”

“外省倒是有不少急缺职位,就是有些埋没敬玄才华。”

程大头说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李敬玄肩膀:“耐心等吧,不是人人都有裴郎这般机遇,能得圣人赏识,又有良相从旁指引。”

“就怕能容敬玄一展胸中抱负的职位,日后也如刺史一般,成了世袭制,地老天荒也无出头之日啊。”

二人一唱一和,道出了近年来李二的烦恼。自汉以后,刺史职权进一步扩大,由检察官变成了地方军事行政长官,到了唐初,除了皇帝亲封的功勋大臣,其他州郡刺史多为世袭,在本州俨然是一个专权的土皇帝,严重阻碍了中央集权。

为此李二曾多次调动或是下派武将前去各州收拢权利,但收效甚微。年初朝议时,有动过取消世袭制的念头,被几位谏官以时机不成熟劝阻。

李二眼下缺的只是一个由头,一个既能平复原有世袭刺史人心,又能让想要晋升的官吏有所希冀的由头。

官吏考核,这个在后世看起来名正言顺的制度,在历史发展中,却是经过皇帝与官吏呕心沥血才推举而出。

此举可为一州百姓造福,也让中央实际掌控州郡有了明确制度,唐以后的各朝各代,不断革新沿用,才不至于一旦皇室有变,各州郡当即拥兵自立。

至于这个应时而出阳谋,如何能为程知节报仇,重担就全落在李敬玄与裴行俭身上了。

其实,这也是二人在历史中的使命,只不过稍微提前了那么一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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