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甚么?不行?……”华佗看着她,一脸惊讶,当真没料到她会反对。
“是的,师傅,徒儿认为不好!”尽管华佗的反应出人意料,华云仍是决定委婉地拒绝——她的目标是让师傅安好地离开曹操的视线,免得师傅再被人盯上。
倘若再发生一次“欺诈罪”,师傅大概真要殒命了,更何况她猛然想通了:不过是“搬到”邺城居住而已,有两位师兄陪着,有甚么大不了的?哪会令人害怕担心呢?更何况邺城是繁华的都城之一,她又是去曹府挂牌问诊,好比现代一个求职者在大城市里的一家大公司工作,怎能不算是件喜事?……
总之,让华佗彻底地远离邺城,不受仕途地位的拘束,避免被有心人利用,如同往常那般为民疾苦地四处游医,这才是真正的“释放”。
并且,华佗并不想当官,假如他来到邺城,曹操肯定有办法让他不得不选择重新地归附——那样的结果,岂不令她“前功尽弃”了么?
想到这里,华云低声道:“师傅,对不起,徒儿隐瞒了您一件事情……”
她缓缓地讲出那个并未让华佗完全自由的约束条件:即便华佗回到谯县,过上正常的日子,也得每年交上一部医学著作,以免他真的退隐山林……
华佗仔细地听着,并不为这笔不划算的交易而生气,反观白云卿,一味地叹息,用心疼的目光望向华云,为她作出的巨大“牺牲”而感到难过。
——华云快要及笄,身为女子,该到了嫁人的年纪,可是按照如今的状况,她非但不能嫁,而且极可能像男子一样闯荡打拼,这怎不教白云卿操心?
“为师明白你的意思了。”华佗叹了一口气,“为师不为难你,为师不去便是。”
“师傅。”千言万语哽咽在华云的喉咙里,这一时刻百般滋味绕在她的心头。
白云卿忍不住道:“……小樊他们就不回谯县了?莫非他们现在得随——”她望了望司马懿,讷讷地说,“——随这位先生去往邺城么?”
华佗瞟向华云,华云轻轻地颔首。华佗叹道:“恐怕……是的。”
“这、这太突然了!……”白云卿闻言,慌了神了,“即刻么?为甚么非得今天?……能否宽限几日?小樊他们甚么也没准备……”
白云卿看向司马懿的眼神是有些茫然的,神色透出几许惶恐与不安。
华云明白白云卿的心思,懂事道:“师母,请您宽心,阿云和两位师兄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和师傅就安心地回谯县罢!阿云发誓:一旦有机会,阿云和师兄们定会回家探望您的——”她沉思了片刻,转身对一直呆怔的黄叙小声道:
“阿叙哥哥,阿云有事求你……”
黄叙眨巴两眼,拍了拍胸脯,连忙道:“说罢!阿兄保证做到!”
华云道:“劳请阿叙哥哥护送师傅和师母回乡——阿云和师兄们有司马先生的保护,只是师傅和师母他们……他俩若是如此返乡的话,阿云和师兄们反倒要担心了……阿叙哥哥身手强悍,若有阿叙哥哥的陪送,阿云才会彻底地放心。”
黄叙听清华云要他亲自护送华佗和白云卿时,顿时萎靡不振,无精打采道:“啊?让阿兄护送?阿兄还想和你一起去邺城的……你别以为阿兄不晓得,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老实说阿兄不乐意——”
黄叙微微地脸红,这话本该埋藏于心而不该说的,然而他却脱口而出了。
黄叙壮胆地盯看华云,耳根子也发烧了。
华云默默地注视黄叙,其实她也不想和黄叙分开,一方面固然是黄叙本身的不愿,另一方面也是她希望武艺不错的黄叙能够庇佑她,然而……
当着司马懿和华佗的面儿,她却不能把这种想法表达出来。
她别过脸去,心中一动,于是对黄叙道:“阿叙哥哥,除了保护师傅和师母一事,阿云还有另一件事要请你帮忙……”黄叙怔了怔,就听她对华佗道:“师傅,这次回去,屋里想必灰尘满地了罢?是不是需要打理一番才能住得下?不如先去徒儿家那儿暂住几日罢?您是知道的,那年徒儿巧在‘小华庄’不远处的涡水南边建座小屋,常年由邻家婶婶定时打扫,正好离师傅家又不远……”
“难为你有心了。”华佗听罢,半是失笑半是感慨地回忆,“当年沸儿……夭折之后,为师还记得你隔三差五地把沸儿生前最喜欢的小玩意儿弄到你那里呢!”
提及“沸儿”,除却司马懿和他的护卫们,众人皆都沉默不语——尤其是白云卿,眸色更是黯淡无光。
这是谁也没法抹平的伤痛:沸儿是指华沸,华佗之子,处于孩童时期的华沸、华云、黄叙和庞林结伴地玩耍,遇见一株长得像果子的奇草,华沸人小胆大,尝了一口,结果被麻痹至死,白云卿一见华云就触景伤情,华云这才搬出去住——先是居住在小华庄的附近,后来寄居在江东的师兄吴普家……
华云抿了抿嘴,忽略心里一闪即逝的心痛,轻声道:“师傅,您还记得‘结草’么?”
“结草?”华佗诧异地看了一眼华云,“记得,怎会不记得?”
黄叙惊奇道:“甚么结草?”
华佗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阿云刚出生不久,正逢曹大人屠……攻打徐州,老朽经过那里,刚好帮过三个小家伙,他们是亲兄弟,战乱时受了伤,后来伤好了,就搬家去了豫章,说是要投奔他们的叔父,再后来,他们三个兄弟各寄一封信来,其中有一个特意送来‘结草’,说甚么将来‘结草还恩’!”
“是不是用六根干扁的青草绞合搓捻而成,像是断开了的手镯,又像一条粗长的绳线?”黄叙“啊”了一声,“小子想起来了——是诸葛家的三个兄弟!结草的是亮二哥!小子看过那些信!小子记得他还写了一首诗……咦,怎么说来着?”他费力地思索,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阿叙哥哥记不得,阿云却记得!多半是这首——”华云掩笑,朗声地背念,
“独在异乡外,幸遇华神医;
救命于危难,教兄五禽戏。
今生无以报,唯有结草还;
尽泣感恩珠,恨客无言矣。”
黄叙使劲地点头,惊喜道:“对啦,对啦,就那首!阿云妹妹,你真聪明!”
华云抿笑道:“这有何难?阿叙哥哥也能做到——只要你肯好好地念书。”
黄叙道:“打住罢!阿兄最烦这些了——对了,你怎么忽然提到‘结草’?”
——因为接下来将是赤壁之战,曹操会失败,好多士兵会战死,而她和师兄们作为一名微不足到的小小医师,即便在战场上失踪,也不会引人关注罢?这不就成功地摆脱了曹操的控制?……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一条后路:利用“结草”去找诸葛亮,让诸葛亮“还恩”,只等大风大雨过去了,他们就海阔天空了……
华云心下飞快地想着。
当然,这话她只能埋藏心底,却不能对任何人说。
“你不是不乐意护阿云的师傅和师母回去么?”她莞尔一笑,编出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阿云很想佩戴‘结草’,请你帮忙拿回,这条理由足够让你回去了罢?”
“啊?”黄叙张口结舌地瞪着华云,他呆了呆半晌,脸色涨红了,极力地申明,“谁说阿兄不想走?……既然是阿云妹妹的请求,阿兄自是不会拒绝!”他面色严肃,狐疑地重复道:“……阿兄送华神医他们回家后,再将‘结草’带给你?”
“是的。”华云正式地向他行礼,“有劳阿叙哥哥了。”
黄叙摸了摸脑门,含糊地应下了。
华佗和白云卿面面相觑,齐齐地轻笑。
谁也没有注意到,司马懿的神情冷然了一下。
就这样,由于司马懿骤然的出现,使得华佗等人不得不被迫分成两路:华云、樊阿和李当之跟随司马懿去往邺城,黄叙、华佗和白云卿则是返回谯县……尽管众人的表情多有不甘,却仍旧平静地分别。
离别之痛来得太过突如其来,华云内心的深处却缓缓地松气:至少她不必承担逝者之伤了,毕竟她改变了华佗自身的悲剧——不必被杀……
人生的事事畅通与艰难困苦,好比手掌上的波纹,需要睁大眼睛,才能看得明目。
对于既定的人生,或顺或险,在提前得知后,究竟是顺其自然,还是尝试改变?
——尝试改变!这就是华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