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身影鞭策骏马,长剑耿耿倚天外,气势如宏,喝出一声令下,只见数十名将军策马默契地前后跑动,一支绣有“曹”字的军队被有条不紊地分为五列,默默地告别饱含不忍分离的平民百姓,浩浩荡荡地离开邺城。
实际上,那是曹操带领的两万先锋部队,用来征讨西凉。军内等级分明:以“伍”为基础进行编成,由“什长”带领,跟走在伯长、都伯乃至都尉、牙门将的身后。不到几日,军队从各州赶来,兵力由少变多,方才汇成八万多人马,一眼望不清尽头。数辆马车随行,他们经过数天的征途,踏出冀州的边境,来到并州的境内。
这是并州通往司州乃至凉州的一条官道,一路走来荒凉无边,尤其是临近司州一带的城池,长期的战乱使得这里的人口极度贫乏——听说尽管过去了多年,司州的很多城市尤其是洛阳仍旧处于荒废之状,那些所谓的名城已是十室九空。
曹军远征纪律严明,没有一人落单去偷找破落房屋里剩下的东西。他们早起之时不停地赶路,日落之后支帐升火做饭,天黑以后齐齐地入睡。
华云和她的师兄樊阿、李当之以及其他数名青年的医师亦在其列。
医师们也随军出征。
华云好好地体验了一把何谓从军:士兵五人为“伍”,十人为“什”,关于伯长、都伯等重量级的将领至今她还未弄清楚,将领的官职越高,越能获得一匹坐骑,而不像普通的士卒,非得用双腿徒步地行走。
她瞧见有许多士兵听从他们的话……面带生气勃勃的是新兵,双眼沉稳面无表情的则是老兵,还有名留史书的名将诸如许禇、曹真、曹休、曹仁、夏侯渊,徐晃、朱灵、张郃、曹洪乃至司马懿等亦在其中——目前他们之间还没多少交集,但她私下却听到士兵们提过他们的名字。
司马懿当真文武双全,外表儒雅翩翩,但他却选择像武将一样骑马。
由于华云是司马懿亲点的侍医,因此她虽不至于有马可骑,却比寻常医师要舒服得多——她不仅不必跟随大众士兵长途跋涉,还能坐在一辆马车上,就像这群文士一般。
与武将的赶路方式有所不同,所有不善长骑马的文官皆被分别地安排坐在一辆马车上,此是曹操特别吩咐的。
华云就和一名文士同乘一辆马车。
为了方便军旅的相处,华云主动交待了自己的身份和师从何人。不想,那文士竟却似乎认得华云。华云眨了眨眼,就听那文士叹道:
“瑀当是谁,原来竟是你——你长这么大了?也是,转眼都已过十多年了。”
“先生认得阿云?”华云惊奇地看着那文士。
那文士道:“怎的不认识?十几年前兖州大乱,曹军征兵,瑀恰被一名军官抓着强行当了兵,押着前往陈留县,路上恰好遇上了你师傅——抽空你去问一问你师傅便能知道这事。当年你师傅带着你,你很小很小,还不会说话,瑀以为你活不过战乱,不料……”他歉意地轻笑,忽住了嘴,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似是陷入了回忆,一脸又好气又好笑。
后来,华云得知那文士的身份:阮瑀,军职为司空军谋祭酒官。
而那年“绑架”他的人,正是曹洪。
阮瑀,字元瑜,东汉末陈留尉氏人,邺中七子之一。年轻时他曾拜蔡邕为师,因得名师指点,文章写得十分精炼,闻名于当时。曹操听闻阮瑀有才,为搜罗人才,召他做官,阮瑀不应。曹操多次派人召见,匆忙之中阮瑀逃进深山,曹操不甘心,命人放火烧山,这才逼出阮瑀,勉强应召。
……军中有文人,整支队伍声势浩大,咋看之下,不像是去打仗,而像出游。
事实上,倘若不是几天后士兵们或多或少地感染风寒伤疮之类的疾病,需要华云他们那群医师来针灸诊治,她真的都快忘却他们伐兵之事。
拖福华云等人的医术,士兵们不像以往那般,生了病受了伤只得忍着,直至病死或战死的凄凉结局——有了一群医师的帮忙,士兵们竟然安然无恙地度过了风险,并且还和医师们相处得极好。
——当兵的经历十分新奇,尤其是古代的战争时期。华云在为一个年纪二十多的新兵擦了止血的药后,不由地感慨。那新兵生的高大威猛,却在步行许多路后不幸磨出了脚疮,而他一时不察,不小心弄破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盯着包扎精致的布条,那新兵尝试地动了动,发现不再疼痛时,“咦”了一声,赧然道:“谢谢你啊!你真厉害!”
华云摇了摇头,客气道:“不必谢了,这本是医师的职责所在。”
“有你们在真好,俺觉得这次打仗,一定能活下来罢?”那新兵似乎是个话痨,一开口就说个不停,“你别看我二十多岁,俺可是成了亲的人!俺年初得了一个儿子,俺从军之前,他都能说话了!俺跟他说,儿子,俺一定打个胜仗回来……”
华云附和地谈了几句,望着那张生机勃勃的脸蛋,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伤感。
她从帐里走出来,准备前往司马懿的军帐候侍。途经半路,她不出意外地望见众人各司其职:做营帐的做营帐,升火做饭的升火做饭,一支巡逻队伍时不时地在篱笆外围走来走去,每座帐篷的门口都有一、两个士兵把守,尤其是那座主帅的,守卫最多……各个帐篷士兵们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此地是司州的弘农县一带,通向潼关踏进凉州的边界许有数百里距离罢?
眼见天色变晚,华云瞄了瞄一些大人物们的身影——有十多个身影聚在一起悠闲地踱步,叹了一口气,心想:看情景,今晚大概是在这儿过夜了。
士兵们目不斜视,分工明确,而以曹操为首的众位文士们,则是“游山玩水”。
是的,游山玩水地作诗。
华云眼尖地睢见,阮瑀和司马懿也在其内。
凉风轻轻地吹动,一对不大不小的谈话传了过来:
“……伟长,桢少不得要见丑了——桢曾有不敬之处而被关过大牢,幸得徐兄为其求情!桢一直想还谢于徐兄,奈何寻不来一次机会!如今丞相命人作诗,桢便赠诗一首,聊表谢意!”随后,一个语含感激的低吟诵道,
“步出北寺门,遥望西苑园。
细柳夹道生,方塘含清源。
轻叶随风转,飞鸟何翻翻。
乖人易感动,涕下与衿连。
仰视白日光,皦皦高且悬。
兼烛八纮内,物类无颇偏。
我独抱深感,不得与比焉。”
“既然公干都献了诗,少不得干也得回诗一首,此诗便叫‘答刘祯’罢。”一个充满笑意的语调回道,
“与子别无几,所经未一旬。
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
虽路在咫尺,难涉如九关。
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
那俩人的诗一前一后地刚一落音,一位文士笑骂地上前,哼道:“你俩倒是情深意重,但却不符合此情此景——哪来的北寺门?西苑园也没见着!是不是作了诗却没赠与对方?故意拿来摆显?……你们看玚的罢。”
那文士思忖片刻,含笑数声,“有了——”遂念道:
“巍巍主人德。佳会被四方。
开馆延羣士。置酒于斯堂。
辨论释郁结。援笔兴文章。
穆穆众君子。好合同欢康。
促坐褰重帷。传满腾羽觞。”
另一文士眯眼,说道:“这首也不好!军中路上,怎能如此肆意?该找个能够应情应景的。”他突然瞟向默不作声的阮瑀,笑眯眯道:“阮先生,可否作诗一首?”
阮瑀皱了皱眉头,张口便道:
“边城使心悲,昔吾亲更之。
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
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
登城望亭燧,翩翩飞戍旗。
行者不顾反,出门与家辞。
子弟多俘虏,哭泣无已时。
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
蓼虫不知辛,去来勿与谘。”
“好。”笑骂前俩赠诗的文士抚手沉思,敛容再道,
“朝云不归。夕结成阴。
离羣犹宿。永思长吟。
有鸟孤栖。哀鸣北林。
嗟我怀矣。感物伤心。”
“好!快都记下来!”曹操率先拍手,随后一群文士一致称赞,而负责记录的文士则是飞快地把一张干净的布帛平放在草地上,蘸了几许黑墨,迅速地把刚才四名文士的诗赋记录了下来。
曹操看向迟迟还没作诗的某位文士,打趣道:“昔日陈主薄作的好赋,曹某今日可否有幸再听一回?”
那位文士拱手,思索了半晌,慢慢地作道: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华云有些汗颜,她听得云里雾里,好在除了作诗品诗的文臣谋士,武将和士兵全都见怪不怪地无视。
众多文士饱览周边的大好江山,纷纷地诗性大起,诗风别具一格,最终引得曹操抚须地大笑:“曹某也有兴趣,亦来一首。”他不待众人回应,沉吟片刻,吟道:
“周西伯昌,怀此圣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
修奉贡献,臣节不隆。崇侯谗之,是以拘系。
后见赦原,赐之斧钺,得使征伐。为仲尼所称,达及德行,
犹奉事殷,论叙其美。齐桓之功,为霸之首。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一匡天下,不以兵车。正而不谲,其德传称。
孔子所叹,并称夷吾,民受其恩。赐与庙胙,命无下拜。
小白不敢尔,天威在颜咫尺。晋文亦霸,躬奉天王。
受赐圭瓒,秬鬯彤弓,卢弓矢千,虎贲三百人。
威服诸侯,师之所尊。八方闻之,名亚齐桓。
河阳之会,诈称周王,是其名纷葩。”
司马懿抚掌,赞赏道:“曹公,仲达也献一首。”说罢,他环顾四周,目光忽然撞上了华云。华云呆了呆,以为是她的错觉,便见他远远地望着自已,坏笑道:
“此子有志去随军,
针灸把脉样样行;
恨兮伤寒千百种,
假子一治树医名。”
“哈哈哈哈!”众位文士一愣,窃笑不已。
华云恼羞极了,一方面固然是鼎鼎大名的司马懿拿她作诗太过稀罕,另一方面则是那诗简直如同打油诗,竟是拿她取笑来的——甚么“假子”?说她假小子么?还“树医名”呢!树什么医名?估计是臭名还差不多!
气归气,她的心底仍旧细细地品味司马懿的小诗,越品越觉得有趣:根本就是专门写她似的,那诗作得大概……栩栩如生?
不管司马懿的诗好不好,她被取笑了却是真实。
她对司马懿大胆地翻个白眼,转身离开。生气的同时,她的嘴角微微地勾起:历史上说的“建安风骨”,她似乎领略到了呢!
司马懿望着华云离去的身影,向曹操玩世不恭地拱了拱手。
曹操忍笑,摆手道:“天色也晚了,都歇息罢!明早还要赶路呢!”众位文士听罢,相继地点头,各自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