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夜幕又一度降临。
酒楼上灯火高挑,笙歌管弦。南来北往的客商,聚集于店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春月坊的歌姬穿着薄薄的一层轻绡纱衣,在大厅中翩翩起舞,为客人们一展妙姿。酒醇鱼肥,美色当前,宴酣之乐不思蜀。酒客眯着神色恍惚的醉眼,迈着意态蹒跚的碎步,重复着世人不可避免的俗世荒唐。
快乐小妞喝了几杯酒,即匆匆地告辞了。
唐羽送走她,独自坐在雅间,吃着冷菜饮凉酒,窗外笙歌繁华听而不闻。街上有人讨饭,有人喝醉了酒拎刀打架,两个黄脸婆悄悄谈论着某个风骚女人的背夫偷情,街对面一家生药铺破产男主人上吊自杀,隔不远祝朝奉的儿子中举,张灯结彩,搭台子唱大戏。人生何其扰扰,于我又何干?我但求一醉。
仰脖灌下一碗酒,唐羽撕了块山鸡肉,填进嘴大口嚼着。吟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门外却有人应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是女人的声音。
唐羽不动声色。渺渺撩帘而入,神色黯然:“是我,你没有想到吧?”唐羽并不看她,长吸一口酒,咕噜咽下,“你为什么要来?”渺渺说:“天下很少有人能解得了陈芳芳的毒。眼看毒发日期将近,我不来,难道要你等死吗?”
“生既无欢,死有何惧。”
“别说傻话了。”渺渺劝慰说,“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但凡有一分希望,谁愿意去死呢?”
“你倒是现实?”
“女人大多数都是比较务实的。”
“包括随声附和、暗箭伤人?
“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面对如此强大的力量,我能有什么办法。”渺渺解释说:“你也知道,我隶属于‘红袖添香’,一个人既然已加入了组织,那么一切都不是她自己的,包括生命。”
唐羽说:“所以你把我出卖给了陈芳芳?”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渺渺扯开衣襟,情绪激动,说:“如果你不原谅,就把我杀了吧。给我一刀,我不怪你。”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
“除了‘红袖添香’,我对你有所隐瞒。其他的我没有说过一句谎话。”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你曾经相信我,拿我当朋友。”渺渺面有愧意。她挨近桌边,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其实我们姐妹三个,才十多岁就被爹爹卖掉,一个作童养媳,两个进了大户人家为使唤丫头。我们姊妹几个私下商量一下,决定乘着父亲酒醉,黑夜逃走……”
接着凄楚地一笑,说:“这一路上的艰难困苦就不提了……在那年遇到土匪打劫命悬一线时,是陈芳芳大姐出手解救了我们,收留身边,传授武功,给了我们三姐妹一条生路……”
“所以你们就助纣为虐,跟着她一起干坏事?”
“世间的善与恶,是与非,哪有那么黑白分明。”
渺渺无动于衷,说:“你眼中的错,在别处却是津津乐道、捧为圭臬,你一心信奉而不丢弃的善,如果稍微转换一下时空角度,亦可能被所有的人嗤之以鼻!难道不是吗?面对对与错,我们哪个人曾真心自责过?陈友谅杀了徐寿辉,自立汉王,在于徐寿辉,自然是诅咒其部下无耻背叛、罪责难逃。可是在野心勃勃的汉王口中,你听到的一定是另一种说法,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唐羽攥紧拳头:“你这是歪理邪说。”
“如若朱元璋有这种妇人之仁,他也不会借助各方势力,一扫群雄,建立了庞大的明帝国。”渺渺低下脸,轻声说:“所以一个人有时候想生存下去,就要学会顺应形势……”
“你的意思是让我对陈芳芳低头?”
“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出路么。”
唐羽叹一声:“糊涂。”
“你是在说我吗?”渺渺问:“相信我,我这样劝你,暂时顺从,保全一条性命。完全是好意。”
“我在这也向你表明一下我的态度。”
唐羽推开酒碗,神色不变,说:“不错,我只是个底层的小人物,身份卑微,地位不高,这样的人不但应该贪财、而且还要怕死才对?是以陈芳芳对自己的胜利必定充满了信心。但是我告诉你,她错了,错得不可救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我即使不是英雄,做人的起码的尊严还要有的,若是没有任何底线,那就不算人,而是一条彻彻底底的死狗?”
“可是你要想清楚,解药握在陈芳芳手里。你不屈服于她,加入‘红袖添香’,她就不会给你……”
“我早就想好了,大不了一死。我还年轻,血气旺,胆量也足,远远还没有到怕死的程度。”唐羽哈哈大笑:“你回去转告陈芳芳,就说那小子冥顽不灵,不可教也——要是实在气不过,就把我的尸体拿去大卸八块好了。”
说着又倒了一碗酒,三两口喝下,丢开空碗:“痛快!”
渺渺望了一眼唐羽,说:“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请便。”
唐羽抱起酒坛,又启开了封口。
渺渺本已走到门旁,又折回来,站在唐羽对面:“我知道你们官府在找‘百变’,不过这个人一向神出鬼没,狡兔三窟,是很不容易让人逮住踪迹的。”
唐羽一下子竖起耳朵:“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当然知道。”
渺渺嗤的一笑,说:“不过你如今已然完全不相信我,彼此形同陌路,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说的为好。”
“你也学着吊人胃口。”
“男人嘛,有时候需要吊一吊的。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他们往往不珍惜……”
“女人呢?你们女人难道不这样?”
唐羽目光迷离。
“女人只喜欢花言巧语。”渺渺粉面含笑,嗔莺咤燕:“有时候即便明明知道是假的,她们也打心眼里愿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