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很不高兴。
看着表,读着秒,终于挨到了下班那一刻,却硬被丁老头强行留下加了一个小时的班。
出了单位大门,高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路灯有点儿暗,暗到迎面撞上也不一定能够看清对方的脸,高兴慢悠悠的走着,初夏的蝉鸣一声强过一声,制服上衣早就被他敞了怀,连带白衬衫的前两个扣子也没能幸免于难,大大的黑框眼镜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只能隐隐听到他时有时无的小声嘟囔。
“臭老头儿,变着法儿的欺负我,管我叫小米儿,你才是小米儿呢…不对,你不是小米,你是老米,糙米,鸡米,你是…糠!老子要不是局里最小的那个,早就…”心里想了一万种报复臭老头的方法,但是也只能停留在想想,毕竟人家是师傅。
“我说小米儿啊,这个…年轻人啊,心态要放正,在师傅面前要虚心,多听取师傅的心得和体会,了解师傅的想法…这个…明天早晨上班,单位门口老方头那去买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不要蒜汁,多放麻酱…这个,我说到哪了?就先这样吧,想到我再告诉你…”
一想起来老丁头临下班前的话,高兴满眼都是师傅猥琐下流的笑容,后槽牙咬得咯嘣咯嘣直响。
“…叮…”一声手机提示音救了他的后槽牙。
“9点15,淮海路92号,1”高兴点开邮件,内容很短,就几个字。
“唉,12分钟,来不及了。”默默收起手机,看了下四下没人,高兴咬破了左手食指,点在眉心。
眨眼间,高兴原地消失。
津城北河区这20年发展的非常快,马路越修越宽,高楼平地而起,路灯杆越换越新,但是总会有城市这颗大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路灯总是昏昏暗暗,也幸亏路灯是黄色的,这要是粉红色,啧啧啧。
下一秒,一个黑色人影出在淮海路的路牌之下,辨别了一下方向,轻轻甩了甩发麻的左手,高兴慢慢向目的地走去,细碎的刘海随着身体的运动轻轻摇摆,摘掉眼镜,露出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张小脸清清秀秀,漂亮的像个女生。高妈常说儿子的眼睛随她,因为眼睛长得好看,其他的地方都随高爸,因为都很丑。高爸抗议过,但是在高妈的镇压下,他屈辱的接受了。
高兴使劲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拍了两下脸,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要过于沉重,虽然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已经见证过无数次,但是他始终做不到淡然的接受。
街边只有一家小超市还开着门,看店的老大爷背心裤衩坐在大门口,百无聊赖的看着稀稀拉拉的车流,这条路是条老路,最近还在翻修,可能是修路影响了他的生意,大爷摇扇子的手有气无力,昏昏欲睡。
一辆半挂大货车慢吞吞的驶了过来,破旧的苫布象征性的盖住了装成小山一样的货物,刺耳的刹车声终于让这个庞然大物停住,司机师傅不耐烦的点了一支烟,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
就在司机的打火机刚要点着烟的那一秒,只听“哐”的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撞上了大货车,司机师傅的烟早就飞的没影儿了,人被死死的摁在方向盘上,脑袋顶着前挡风玻璃,被撞懵了。
高兴就站在旁边的马路上,亲眼见到这辆黑色轿车狠命的追尾了大货,巨大的冲力让轿车紧紧贴着大货的屁股,说是贴着,其实是轿车的车头几乎已经被撞没了,地上全都是零碎的部件,激起了路上的浮土。
超市的老大爷被巨响一下震醒了过来,跑到轿车边上,探着头往车厢里看,一边看一边回头朝高兴喊,“小伙子,别愣着了,出车祸了,快打110!”
大货司机费劲的从车上跳了下来,摇晃着晕晕的脑袋往后面走,被撞的一瞬间他就意识到可能被追尾了,常在路上跑,哪能不撞车,都是老司机了,但是出了事难免还是紧张,人没事儿吧?死了可就麻烦了,弄不好还得去派出所…想到这儿,脑袋也不晕了,赶紧紧跑两步。
高兴努力的让自己噔噔狂跳的心脏稳定下来,打完了110和120,他的双手还是止不住的微微颤抖,虽然3年来每个星期都有经历这样的一幕或几幕,但是再次亲眼看到一条人命在自己面前慢慢流逝,他还是无法淡然接受。
他不用看,轿车司机已经死了。
大货司机和超市大爷两个人正围着残破的轿车转来转去,车架被撞废了,车门死死卡住,一时之间打不开,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趴在方向盘上,满眼都是血。
离车五米左右,模模糊糊的出现了一个人影,黑色西裤,白色衬衫,苍白的面孔上挂着一幅惊恐惊讶交织的表情,惊恐之后是呆滞,他呆呆的望着撞得面目全非的轿车,抬起自己的双手看了一眼,呆滞之后是长时间的茫然。
高兴走到人影旁边,伸手指了指轿车,“大哥,车里的是你,刚刚出了车祸,你已经死了,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有未了的心愿或者想见的人,告诉我,我尽量帮你。”
“我…我死了?我…这…”人影听到高兴说话,下意识的愣了一下,他从头到脚把自己打量了个遍,貌似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是个亡魂这件事。
这是句废话,任谁也没法一时间接受自己死了。
“时间有点儿紧,如果你这样浪费的话,只能带着遗憾走了,”高兴看了一眼手表,秒针滴答滴答,不急不缓,其实他没有义务这么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泛酸。
“我要去哪?”
“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想见见我的妻子和儿子…”短暂的沉默之后,人影淡淡的说。
高兴默默将人影告知的地址和名字的信息写成邮件发了出去,他带着人影走到了马路边,那个昏黄的路灯底下。
高兴掏出一盒烟,递给人影一根,人影摆手,“我不会”,
“这不是烟,它可以帮助你和你的妻子儿子交流,15分钟,长话短说,”高兴自己也掏出一根点上,散出的烟雾围绕着人影形成了一个紫色的气团,缓缓旋转,没有消散。
然后是长时间的私语和低低的哭声,高兴没有细听,整个人似乎也沉浸在了悲伤的情绪之中。
他只是一个20岁的少年,晚上下班之后偶尔还需要给死在马路上的灵引路。
这是他晚上下班之后,偶尔需要加班去干的工作。
因此他无数次亲眼见证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慢慢消散。
他问过老丁头,既然可以提前预知车祸,为什么不救他们,老丁头告诉他,万物存因果,因果不可动。
说实话他并不是特别明白,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为此纠结、内疚,毕竟一条命在眼前就这么没了,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紫色的气团慢慢消散,路灯下的孤儿寡母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有些事情,注定是不可改变的,比如生离,比如死别。
伴随着刺耳的警笛声,赶来的消防和警察费力的锯开了变形的车门,将车内的司机抬出来,送上了救护车,人影的妻子和儿子还是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虽然已经知道了丈夫的死讯,但是他们没法告诉别人,就算说了,别人也会认为她是悲伤过度产生了幻觉。
急救车的车尾灯最终消失在了黑暗里,高兴带着人影往最近的十字路口走去。
来到提前选定的大树旁边,高兴蹲下点了两根烟插在大树的两侧,随着香烟的燃烧,紫色的烟雾再次出现,慢慢形成两条直线,随着大树的影子延展出去,直到重新归于不远处的黑暗之中,这是引路人给亡灵开辟的通道。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高兴看了一眼人影,伸手指向通道,
“谢谢你让我见了家人最后一面…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北河区引路人,我叫高兴。”
“大恩不言谢,如有来生,我定会报答。”
人影郑重的向高兴微微鞠了一躬,算是答谢他圆了自己最后与家人团聚的愿望,然后一步一步的向通道中走去。
所有人都必须按照既定的规则往下走,没有人能逃得出去,
高兴目送他一步一步走进黑暗之中,嘴里念念有词,
生命已逝的灵啊,请你安息,
不要带着悲伤与痛苦离去,
这只是另外一种的重生,
愿你全力守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让黑暗与他们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