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走过来,弯下身子,在他耳边如此这般的说着。他心里一惊。
人找不见了……
何遇拿起餐巾来,轻轻的擦了一下鼻尖儿,遮住自己那自觉已经控制不了的表情。他不想让在座的人看出端倪。
恰在这时领班带着主厨进来。他亲手斟了一杯酒,请主厨和大家一起喝一杯。主厨很愉快。客人对厨师当面赞誉,是身为厨师的荣光;更何况,能和客人一起来一杯82年的Barbarescld,这也并不是每天都有的机会。
其实那道东星斑,是李尧棠最爱吃的;至于Barbarescld,是她唯一喝了一口还会喝第二口的葡萄酒……这些都摆在台面上,她却没来。说他不恼,那是骗人的。
他看看李知礼,又看看李尧棠,只觉得前尘往事扑面而来,她们,携着他的过去时光,坐在他的身边,让他觉得亲切,也本该让他觉得放松,但是并没有。
沈阿姨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他看了号码,立即就接通了。站起来走到外面,听着沈阿姨在电话里说:刚刚芾甘带李尧棠回家来了,李尧棠很不舒服……后面的话,他都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坐在那红木椅上,盯住面前的那盆玛瑙水仙,而且就想那么坐着,动都不要动。
后来还是回去坐下,神色如常的跟他们聊天。
姬存希悄悄的对他说真想再见见你太太呢。
他给她布菜,说改日吧,一定让你们见见。
姬存希看他,点头。
飒飒听到,笑着说甭费事了,我妹和我很像的,见到我就像见到她一样。
他笑笑。
他看到姬存希在微笑,还听到她说:这么一说,我对何太就更好奇了。
好奇吗?他吸了口气……
何遇侧过脸,看着李尧棠——回来才几天,在上海养的稍稍圆润的面庞,竟然凹了下去。
他愣了愣。
进了门,他径自走进餐厅,先“咕咚咕咚”大口的喝下一杯水。感觉到她跟着自己进来,回头,碰上她的目光。他捏着手里的空杯子,晃了两晃,问道:“喝水吗?”
李尧棠摇摇头。
何遇将杯子放下。他还是觉得口渴。可站着没有动。
李尧棠看了他一会儿,默默的走过来。将他面前的杯子拿在手里。
何遇的目光跟着李尧棠的身影。她的长发散着,当她微微的低头,有两缕滑过她的肩头,像轻盈飘舞的丝绸……他靠在餐台边,就这样看着她。其实只有十几秒的工夫,他却觉得过了好久好久。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帧一帧的,她的身影,在他面前慢慢移动——直到她双手将水杯送到他面前。
李尧棠看着一口一口喝着温水的他: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撑在大理石台上,身体斜靠在那里,整个人看上去闲闲的,没有刚刚拽着自己上车时候那股子凶悍。让她回神的凶悍。她知道他在生气。他最讨厌做事没交代。她以为他会大大的发顿脾气。这么的冷静,她没想到。
其实她很想他发脾气。他发脾气,她就可以安之若素。他这样,她反而不知所措。
她轻咬嘴唇。
他看着她,头顶这么暖的光,暖不过来她脸上的光彩。
“上去休息吧。”他说。
他平静的继续喝他的水。
李尧棠站着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
何遇把杯子攥在手心里,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
何遇开始不停的踱步。
步幅又大,速度又快。
他是想吵架。好好儿的吵一架。可是做不到。竟然做不到。当他看到她迅速消瘦的脸,一肚子火竟然在蹿出胸腔的一瞬间,被区区两杯温水浇的熄了火。
他刹住身形。
目光落在面前这只水晶瓶上。空气里,有玫瑰花的香。他伸出手去,手指触到花瓣,微凉,而又带着一丝丝湿润,是娇嫩的花瓣那特有的滑腻,像她的肌肤。
他在琴凳上坐下来。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他所不知道的。
那,究竟是什么?
回到房间,李尧棠慢慢的解着外套的扣子。
只有两颗扣子。还是巴掌大的两个扣子。她为什么解不开?
李尧棠低头。
头一低,忽然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她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才发现原来脸上早就是湿的了;她急急的冲进卫生间去——热腾腾的水注满洗脸池,那水汽升腾起来,模糊了镜子,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伸手出去,使劲儿的抹着镜子上的水雾,抹掉一层,又添一层,仍是看不清楚。她的手,终于无力的垂了下来,扶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
恍惚中,他站在了她身后。
她转过身来,抱住了他。
今晚,就今晚,此刻,就此刻,哪怕只有一秒钟,请借我一点儿温暖。
我需要你的温暖。
我……太累了。
天花板和四壁是孔雀翎羽壁纸铺就的,从窗子里进来的光线渐强,随着光线照射角度的变化,孔雀翎羽那一层七彩光泽像淡淡的彩虹。
李尧棠的眼睛,盯住天花板。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睁开眼睛,心底的愿望,却是不要醒来最好。
何遇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他说,我走了。
她想撑起身体,可是头很沉,晕的厉害。
他伸手按住她,没让她起。他说我得马上去香港一趟。刘舒的父亲可能就是这几天了。
李尧棠按着额头,一点一点的回神。她问,需要我一起去吗?
何遇看着她,说,这会儿还用不着你。
李尧棠知道,刘家状况复杂。刘舒的父亲一旦过世,家里将立即是一番春秋战国的景象。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可是,何遇去……
果然接着听何遇说,有些事,可能白阿姨出面更方便一点。
李尧棠听到他称呼“白阿姨”,心头一颤。半晌,她才说,这些,你看着办,不用跟我解释的。
她嗓音是清晨乍醒时分的那种沙哑,但是语气里,却少了几分以往的冷冽。何遇听的出来。眸中莹光一闪,有心问问,可看看时间差不多,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只说好好儿休息,那边事儿一妥我就回来。
他急匆匆的走了。
李尧棠挣着起床,站到窗前,恰看到车子开走,阳光照在车顶,随着车子移动,反射的光耀人眼目。就那么一闪,车子消失在水杉林中。李尧棠呆呆的看着外面,在晨风中轻轻摇摆的树,像一个个孤独的人——即使站在人群中,却仍孤独的只能自己起舞的人。
她眼睛涩涩的。听到门响,急忙回身。
是赵阿姨上来送她的手袋,说车子刚刚送回来,停在车库了。
她仍有一丝恍惚。车子……车头撞上拦截杠,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什么都顾不得,只想快些逃离……怎么逃掉的?明知道根本逃不掉?她身子轻颤。
电话响了,她只管站着,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赵阿姨看她一眼,忙过去把电话接起来,待对方报上姓名,她说了句“请稍等”便对着李尧棠说:“棠棠,简秘书。”
棠棠听到,丢下手袋走过来,从赵阿姨手中接过听筒,“喂……”
赵阿姨回身出去,听到李尧棠沙哑低沉的声音,不禁回头看一眼,这一看之间,只见李尧棠脸色就变了,她顿了顿脚步。
“在哪里?”李尧棠声音急促,那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李尧棠接着又是一句,“在哪……107是嘛?我马上到。”
赵阿姨听到李尧棠说107,一怔,回身将门带上。
自端李尧棠将话筒“咔嚓”一下扣在电话机上。她紧紧的抿着唇,甩开披肩,钻进衣帽间,胡乱的揪出来几件衣服,开始往身上套。
手不由自主的开始发抖。
她停下来片刻,深深的吸了口气。眼前,竟是昨晚爸爸那深有倦意的眼睛。李尧棠的心猛痛了一下。
爸爸……
她甩了甩头,打门,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冲去。
赵阿姨见她神色慌张,叫了声“棠棠?”
李尧棠换好鞋,在门口琉璃碗里找车钥匙,“我得马上去医院。”
“我跟刘师傅说了,让他送你。”赵阿姨说。
李尧棠抬起头。
“小铁出门前交代的,这两天别让你开车。”赵阿姨过来,替李尧棠开了门。果然,门外空地上,车子已经在等。李尧棠匆忙的说了句“谢谢”,几乎是用跑着的,打开车门然后上去,“去107,快!”
刘师傅技术娴熟,在车流间穿插,已经开的很快。可是李尧棠不停的看着表,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有一种恐惧,紧紧的抓着她,令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快些,再快些……
刘师傅将车子停在医院大楼前,李尧棠脚不沾地的往里走。医院大厅里,人头攒动,医生、护士、病人,像一团一团的云,在她周围飘来飘去,裹着消毒水的味道,令她觉得眩晕。
她攥着拳,心跳如雷。
“棠棠!”
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李尧棠猛的回头。正是刚刚给她打电话的人,父亲的秘书简历介。
“简叔叔。”看到简历介,李尧棠迎上去,“我爸爸……”她强自镇定,可是声线已在抖。
简历介看到李尧棠,愣了一愣,这简直不是他认识的棠棠了——脸色苍白,唇上更是血色全无,眼神虽然镇定,可是却没了素日的那份从容——他伸手过来,沉声道:“棠棠,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