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狗血事,一日没有十件也有八件。林贞被林俊打人吓了一跳,但也仅限于此。跟玉娘说了几句话,定心汤的药效上来,就睡着了。还不知道玉娘忽然间已打定主意,预备把她远远嫁到京城了。
次日醒来,先见了教古筝的女先生。玉娘厚道,叫人过了中秋节再上工。说是先生,却只称呼名字,毕竟是退役的娼家。玉娘为了名声计,特特叫林俊从外地买一个年老的——退役年限十分久远,便是此地有昔日的姘头也不记得了。横竖只教无关紧要的筝,就当放多一个老妈妈在屋里了。
教筝的老娼姓杨,名字唤作薇薇。也无人如此唤她,只唤杨妈妈便是。林贞打量着杨妈妈,十分秀气的瓜子脸,眼睛颇大,年轻时的容貌可见一斑。行动十分有礼,横竖玉娘看来比她们家的女眷在礼仪上都要强些。可见虽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也有不同的品格。再有玉娘的私心,她这一世被柳初夏挤兑的喘不过气来,十分不欲林贞也遭这样的罪,请个这样的先生也是谋士的意思。
杨妈妈更高兴,因在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还有人家要,心中十分感激,对着林贞便有些讨好。说话十分温和,面对林贞对筝难易程度的提问,只管笑道:“姐姐不用急,咱们这样的人家,略只一二就极好。比起会弹,会听才要紧呢。”
林贞道:“既然要学,便学好它。横竖我闲着也是闲着。”
杨妈妈笑道:“奴都学得会了,何况姐姐这等聪明人?奴先教姐姐识几个谱,明日就支起来。先把指法练熟了。奴还有几首小曲,姐姐弹着玩甚好。”
又过两日,针线上的师傅也来了。这回买的是老两口儿,男的叫张建富,浑家叫黄九娘。名字挺不错,可一生无儿无女,正愁终生无靠。巧了!玉娘买人,还是替姐儿买,把老两口喜的掩盖不住。一直到林贞跟前磕头都是笑语盈盈的模样儿。待他们走后,林贞悄悄对玉娘道:“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姐儿善待他们些就完了。只别太心软,纵的坏了是害她们。”
林贞点头道:“我知道。我想,既然他们无儿女,三多九如也无长辈,何不叫他们认个干亲?”
玉娘笑道:“甚好。心里有指望,更安心些。只是认了亲,你日后出嫁,三多九如我可就扣在家里了?”
“不至于吧?”
玉娘默道:很至于!三多太丑了,丢脸!
林贞见状,知道无可奈何。玉娘但凡不想应她时,都沉默不语。她不好混闹,想想自家生活不差,两个女孩儿受不了什么苦,便同意了。
三位先生只差一位,林贞懒的等,略略安排一下课表,先上起课来,日子总算没那么无聊。她原会些针线,上手并不难,只是刺绣的功夫差着些。那黄九娘,在家唤张婶子的,看了看以前做的活计,摇头笑道:“姐姐的心思灵巧,只绣花的底子薄了。基本功要好好练,日后才扎得出好花儿。我先画几个样子,姐姐顺着花样子练针法,不久就能有模有样了。”
横竖是打发时间,林贞也不急。到她家这个份上,会不会都不要紧。现有条件能做最好,不会做怎么办?凉拌!女人家终究是拼爹,谁看你才艺?只要不是痴肥呆傻,都大错不错的。花了半个月,扎废了三四朵花,才出了一个像样的成品。对比一下以前做的,果然层次感丰富许多。心里一高兴,缴下来再拼几块布,配上络子,顶好的一个荷包便出来了。
晚饭时,见到林俊,不免显白:“爹爹瞧我做的荷包。”
林俊接过一看,没口子的赞道:“好看!怎底如此好看哩!贞娘就是能干!”
玉娘捂嘴笑道:“既觉得好看,明日就带上吧。”
林贞忙挥手道:“不好,爹爹一身衣裳都讲究,配我绣的不搭。”
林俊把荷包往袖里一塞,道:“有甚不搭?我说好看就好看。”又喜滋滋的隔着袖子摸了摸荷包道:“我家贞娘竟会孝敬爹爹了!”
林贞拿此“孝女党”没辙,暗道一定要再做个好的,换这个下来。不然还不够丢人的!
林俊忽的一拍脑门道:“是了!好悬忘了。前儿你说的云母片儿,我问着了。是有,河北也有、蒙古也有。河北的最好,巴掌大的一块儿都有好些。蒙古的不好,也不方便。女真常与蒙古往来,我们问女真人换些便是了。”
玉娘问道:“多少钱一块儿?”
“挺便宜的,只要做成窗子怕不易。那玩意脆的很,好匠人倒更值钱。”林俊笑道,“你们娘俩莫急,凭他多好的匠人,不拘雇或买,都使得。”
林贞道:“太贵就不要了。”
“贵甚?好东西为何不要?”林俊道,“你不懂买卖上的事儿,若真做出你说的小方片儿来,有的是人家要。谁家耐烦黑乎乎的高粱纸!”
如果做生意,林贞可以接受。于是顺便再爆一个信息:“爹爹不如各处打听一些透亮的石头,也有贵的,也有便宜的。我们开个石头铺子,专卖光亮的。或是做灯笼、或是做烛台、或是做窗户都好。”
林俊来了兴趣,忙问:“你还听说过什么?”
“透石膏。”林贞笑道,“我只知道云南和湖北有,比云母还便宜。就是比云母厚。”说着伸出手来比了比道,“最薄也有我的巴掌厚。我们广宁使着好,厚的不冷!”
林俊看到了商机,高兴的道:“开春雪化了,使人去京里打听去。若是能做,开个好作坊来,日后与你当嫁妆!”
林贞道:“我不要你这个嫁妆,爹爹,我的先生呢?莫不是忘了吧?”
林俊一顿,还真忘了!不由骂道:“拿起子酸秀才,家里眼看着断炊了。我那日去请,喜的眼神乱飞,偏端着架子。叫人三催四请!前儿去了两遭,怕是要我学刘皇叔三顾茅庐咧!也不怕他八字受不住!”
玉娘忙道:“又胡说,有学问的人傲些,你何不下个帖子?”
“我亲自去请还不体面?”
玉娘扑哧一笑:“你去请,谁见了?便是见了,他日跟人争执起来,人家也说忘了。不若写个字条儿,好做凭证!”
林贞奇道:“为甚?”
玉娘解释:“世人皆不爱教女孩儿,教出来又不能考秀才,没得废了时间还攒不出名声。若没有体面的由头,他们何曾肯来?名利自来相关,教你便是教成李易安,不逢乱世,又哪个得知?①无名何处谈利?”
林贞无语了,广宁卫考秀才的才几个?与其指望虚无缥缈的“未来”,还不如扎实叫她几年呢。至少林家的报酬很丰厚。
林俊一心想请个好先生,不料好先生牛心古怪,只得叹道:“明日下个帖子吧。”
林贞不好意思了,讪笑道:“爹爹费心。”
“有甚?只要你高兴,我再费也甘愿!”
牛心古怪的先生乃广宁卫大名鼎鼎的私塾老师李凤山。五十开外的年纪,原本开私塾开的好好的,三年前亲爹没了。他做足了君子样儿,硬守了三年孝。出得孝来,学生早跑没了——谁跟你耽误三年?积蓄早已用光,只靠卖浑家的首饰度日。林俊请了他两遭,心里早已千肯万肯,只要妆做不肯教女学生的样子。不料林俊三顾茅庐演完两出不演了!急的她浑家一把年纪要上吊。恰此时,林俊的帖子到了!李凤山把吓出窍的三魂七魄一个一个按回肚里,又是那个仙风道骨的老学究!
林贞听过文化课先生的来历,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很想要人教一教古文、培养培养文化知识没错,可她一点也不想要个老古板啊!谁说守孝三年连私塾都关了的?古人再守礼,守制读书都不忌讳的啊!分明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这种人有甚好期盼的?待看了李凤山的字,心里略略安稳了些。又不高兴的想:哪个混蛋说字如其人的?字很好,人一点也不好!
那李凤山还摆谱儿,帖子去了七八日,方才姗姗来迟。林贞一度怀疑广宁卫是不是全城尽文盲,不然怎底请个先生都费事?她又不用考状元!带着一肚子不满前去拜见。李凤山叫玉娘安排在花园的三间大卷棚内,还带一个小院儿。临近后门,出入极方便。李凤山何曾见过这样体面的好房子?心里的小人儿喜的手舞足蹈,面上却云淡风轻,也算是一份本事。
听闻林贞来拜见,端坐在椅子上,摸着山羊须儿,有心卖弄,中气十足的道:“学生承蒙林老爷厚爱,特来教汝些许诗书字画。望姑娘不负令尊殷殷期盼。荀子曰:‘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却是足足念了一刻钟,把林贞的两脚站的发麻。但见李凤山还有滔滔不绝之势头,暗叫不好!曾经的教导主任,随便训三个小时都轻轻巧巧,谁知这位训到猴年马月去?古代的劝学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冷天的她才不想遭罪。微微斜了斜左右,确认今天带的是双福四喜没错,直接往后一倒!惊的双福眼泪哗哗的掉!李凤山唬的魂飞魄散!啊耶!今日小命休矣!